生活是最容易的難

隨身邊攜帶著一本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集，小說《鐘形罩》是在飛機上看完的，如同在一個不相干的時空里，不痛不癢地看人間摧枯拉朽的崩潰。

落地後，則有一種原本只是看客卻突然置身其中的無奈，彷彿幾天前，我還在輕描淡寫講述別人的事情，所有的驚愕嘆息卻無一例外地還原在我的每一寸肌膚里，沒有誰可以成為不沾風塵的看客。

處理各種以為自己處理不了事務，照顧各種他們都自覺委屈憤怒了的情緒，要解釋各種事情已經發生了的緣由，來來回回，有人問我，你吃過飯了沒？我懵了一陣。

坐在地板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右手還是握住手機的姿勢，離床只有幾公分的距離，卻在那麼一刻昏沉沉的，爬不上去。在生活中，就有一種孤立無援的疲憊。白露里的風有點涼，驚了寒蟬，窗戶上的露水關不住。窗外總是燈火通明，白天無數喧囂堆積的那條路依然沒有任何情緒，它也不知要通向哪裡，但它就在那裡。

遇見一個賭徒，對我說他從來是意氣風發，誠信而向上，妻子都是信任而深情地望著自己，他極少要用謊言來使自己的荒唐立足。他說，沒有誰想活成劣跡斑斑的樣子，連壞人也是，只是真正的壞人從來不會去多想。

他第一次去澳門，認為自己的錢還不至於會輸完，更認定自己不是那種毫無節制的人，然而悅以聲色犬馬，縱以馳騁田獵，奢以宮室器服，志氣已亂。才想想一個人無論有多輝煌，也是過普通日子，一個人勤勉拼搏，安身立命，只是吃點苦，沒有內心的煎熬，生活不是那般艱難。只是這個社會太喜歡渲染光鮮，表象上已經開始了各自的偽裝。他還說，想一想，還有白手起家的機會，那也是一種幸福，但不是每個人都會甘願忍受著那種落差的。

我聽著什麼都不說。許多人在進退兩難時就想重新來過，卻少有想到有些事情是自己走岔了道，折回去重新走也不會得償所願。兒時練字時，對自己的筆跡稍有不滿，便揉掉再拿一張新的宣紙，想重新寫一份完美的，最後發現已經沒有幾張嶄新的紙張讓我挑選了。

西爾維婭·普拉斯在小說里寫道，「我看見我的人生像小說中那棵無花果樹一樣，枝繁葉茂。我看見自己坐在這棵無花果樹的枝丫上，飢腸轆轆，就因為我下不了決心究竟摘取哪一枚果子。我哪枚都想要，但擇一枚就意味著失去其餘所有的果子。」

生活每天都在日升月落的續存，一片光明敞亮，如電影《一一》里那個殺人的胖子所說，「沒有一朵雲，沒有一顆樹，是不美麗的。」但到底有沒有人，會堅定如一地認定了所擁有的一定是自己想要的，會知道自己的走出的每一步都要去哪裡，自己要了什麼才會笑顏舒展？

《素媛》里，素媛說，好像明白了奶奶常說的那句「哎呦，要死了要死了」，「這是活下去的理由。」等著要死了的那一天。可是她還那麼小。

一個人對著生活說，我累了時候，他是否已經看透了一切？還是什麼都看不透，才會覺得累了，不想動了，不想要了，餘下的是內心從未有過的平靜與釋然？

不只一個人說走就走，卻又滿身風雨地回到原位，不只一個人說我再也沒有愛過別人，卻在祝福聲中娶妻生子，臉上掛滿滄桑，想談及從前的美好卻又無所適從。生而荒謬，卻又要正常地過活。

身邊有一個女孩，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都沒有自己的生活，下了班要緊趕著回家照顧母親，剩下的時間都跑去了醫院，她的母親做完手術，身子骨弱，傷口一直無法癒合，裡面縫了針的線一直長出來，醫院說，只能長出來就過來剪掉。她的母親說，女兒漂亮乖巧懂事，若不是我病痛的折騰，日子最好過了。她說，我現在可以奔跑著為您做點事情，已是最好的日子了。

接到一個電話，是六年前一個病房的小姑娘，她問我，一帆哥哥你好了嗎？我都十八歲啦！但我還是站不起來，不過我畢竟十八歲了。翻了一下朋友圈，又看到一個同學寫了一句話，她說，爸爸，現在是2016年了。

眼淚奪眶而出，他們都說要堅強，我就很堅強，但我總是哭，尤其在向時間要答案和結果時。小姑娘這麼些年來，都在暢想著，十八歲這一年，就在2016這一年，上天一定會送她一份禮物的。那個同學也是想著，如果可以，爸爸能看到2016年的樣子，看到女兒在2016年的樣子，看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嶄新的樣子，那有多好！

有一位朋友，要離開長沙了，我未見有多少離愁別緒，對她說，長沙的夏天有點讓人討厭，酷暑難當，燥熱不安。但它的深秋初冬時節我實在喜歡，樓下的那兩排銀杏樹黃燦燦的，葉子落下後，將城市覆蓋成森林的感覺。陽光斜著照在我的臉上，腳下踩著早上結成的霜花沙沙響響，系一條素色圍巾，雙手插風衣的口袋裡，擁抱時能感覺到棉衣的厚實與溫暖，隨著笑意的氣息清晰可見，就想可以原諒長沙之前所有的不快。我說，你要是能看看這裡的秋天，就是把美好送給你了。

老大給我發了郵件，這是三年來，我接到她的第一封郵件，記得她出國前，我們去機場送她，我哭得最慘，我說你走了，我好慌張。然而沒多久我就不緊不慢地生活了，就如今年生日，一個連續對我說了十四年生日快樂的朋友突然沒了祝福，我一向不過生日的，但等到了凌晨，最終也沒說什麼。

或許我們都會從濃情里抽離出來，感情一如既往地被看重，卻輕描淡寫的去回顧。

老大告訴我，有人入室意圖搶劫並試圖強姦她室友，她撿起槍就對著那人轟，雖然沒有打中，但把他嚇跑了。她說，姐這個時候殺個把人還是敢的。她問，現在國內有沒有人欺負你？我說沒有，活成一個沒人捏的軟柿子成了我的哲學思維。

我告訴他，2016了，他大聲說，我知道2016年了，我都八十歲了！

不仗著年輕就藐視一切，有時會久久地盯著每一個中年人看，他們的身上會有我接下來生活的樣子，或許我還不如他們。周星馳的《大話西遊》最傷感的不是那句一萬年的告白，而是片尾的「他好像一條狗啊！」

狗不會說謊，但人總在掩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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