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知道怎樣利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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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思雨系列之八

你真的知道怎樣利己嗎？

朱曉宇

哲學園特約作者

三十年的經濟騰飛讓中國人富裕起來，我們不僅可以豐衣足食，而且每年買走全球近一半的奢侈品。然而，「倉廩實」卻未必「知禮節」；「衣食足」也未必「知榮辱」。中國社會的道德水準不但沒有隨著國力的增強而提高，反而頻頻發生挑戰道德底線的事件。很多人對人性感到絕望，不禁發問：善良、誠實和正義感這些美好的道德品質究竟是不是人的本性？

在柏拉圖的名著《理想國》中，蘇格拉底和學生格勞孔就道德的本質問題展開過激烈辯論。蘇格拉底認為道德對人生至關重要，不道德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而格勞孔卻堅信世上並不存在正人君子，因為人的本性是不道德的。格勞孔認為，每個人都想不擇手段地滿足自己的慾望，卻不願意成為別人惡行的犧牲品，因此，在權衡利弊之後，人們只好克制自己的慾望，遵守道德戒律。然而，這畢竟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如果不必擔心受到懲罰的話，那麼即使是最循規蹈矩的人也會在慾望的驅使下走上邪惡之路。

格勞孔用一個古老的傳說來詮釋這個觀點。蓋吉士是利迪亞國王的牧羊人，有一天，他正在野外放牧，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一陣地動山搖之後，離他不遠的地面崩開一條很深的大裂縫。他忐忑不安地沿著裂縫走了進去，發現了一個洞穴，洞穴裡面有一具巨人的屍體，屍體的手上戴著一枚金戒指。蓋吉士四面張望了一下，迅速取下戒指，一溜煙兒地逃走了。

國王的牧羊人每個月要開一次例會，討論呈交給國王的報告。開會時，蓋吉士無意中把戒指的寶石轉到手心一側，發現別人談論他時就彷彿他不在場一樣。原來這是一枚有魔力的戒指！寶石轉到外側，他就會現身；轉到內側，他便會隱形。蓋吉士欣喜若狂，立刻設計了一套周密的謀反計劃。他先想辦法成為國王的信使，利用與王后見面的機會讓王后愛上了他，然後與王后一起謀殺了國王，篡奪了王位。

格勞孔說，如果真有讓人隱形的戒指，那麼世上便不會再有正人君子。當然，明目張胆地違反道德規範只能遭到社會的排斥和他人的痛恨，往往不利於實現個人利益。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因此必須學會做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有些人會質疑格勞孔的觀點：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確，像人這樣的社會動物，個體的命運與集體的命運息息相關。如果一個人的損失能夠換來整個族群的繁榮，那麼捨己為人的道德行為應該也是自然選擇的結果。進化論之父達爾文就持有這種觀點，他提出類群選擇理論 (group selection)來解釋社會動物的利他行為。

利他行為在螞蟻中顯得尤為突出，螞蟻個體的犧牲精神對群落的整體繁榮至關重要。每個蟻群當中都有一大批沒有生育能力的雌性工蟻，它們為了養育兄弟姐妹，任勞任怨，辛苦一生。蟻群中還有護士、偵察兵、戰士等各種不同的角色。據說，有一類螞蟻的戰士甚至可以在與敵人的廝殺中引爆身體和敵人同歸於盡。顯然，單獨一隻螞蟻活不了多久，也很難繁衍後代，但是如果它成為蟻群的一分子，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蟻群可以存活幾十年，完全可以跟人類相媲美，螞蟻因此成為地球上最成功的物種之一。

一滴蜂蜜落在葉片上，螞蟻為搬運食物而成圈

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The Descent of Man, 1871) 中寫道，「一個高標準的道德，就一個部落中的某些成員以及他們的子女來說，比起其它的成員來，儘管沒有多大好處，或甚至沒有好處，而對整個部落來說……有利於它在競爭之中勝過另一個部落。」 美國生物學家大衛·斯隆·威爾遜 (David Sloan Wilson) 不僅贊成達爾文的這個觀點，而且認為類群選擇可以發生在由低到高多個層面上，因而創立了現代版的類群選擇理論，即多層次選擇理論(multilevel selection)。

類群選擇理論的競爭對手是親緣選擇理論 (Kin Selection)。英國牛津大學的生物學及基因學家約翰·梅納德·史密斯 (John Maynard Smith) 於1964年建立了一個進化模型。模型顯示，在利他主義者的群體里，只要出現一個自私的個體，利己基因就會勢不可擋地蔓延開來，把利他基因逐漸淘汰出局。因此，即便類群選擇確實存在，也無法對抗發生在個體層面的競爭和選擇。

1964年，英國生物學家威廉姆·漢密爾頓 (William Hamilton) 提出了親緣選擇理論。根據這個理論，動物之間的親緣關係越近，它們的合作傾向和利他行為也就越強；親緣關係越遠，這些表現就越弱。例如：你的子女有1/2的基因與你相同，兄弟姐妹的子女有1/4的基因與你相同，而表兄弟姐妹的子女則僅有1/16的基因與你相同。這就是為什麼你為自己親生子女所做的要遠遠超過為表兄弟姐妹的子女所做的。親緣選擇理論具有嚴密的數學表達形式，得到大部分生物學家的認可，並因理查德·道金斯 (Richard 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s, 1976) 一書而被公眾廣泛知曉。

根據親緣選擇理論，對沒有生育能力的工蟻來說，蟻后的子女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有一半的基因跟自己相同。雖然撫養和保護它們的行為對自己來講是一種犧牲，但卻能夠把自己的一部分基因成功地傳給下一代。

跟蟻群一樣，人類社會也有著精密細緻的勞動分工與合作，個體的命運也和群體的命運緊密相聯。但是，人和螞蟻最顯著的區別在於，人的個體有生育能力，可以通過子女把基因直接傳遞下去。因此，在自己和子女的生存沒有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人類個體很難自發地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因為隨著親緣關係的疏遠，自我犧牲精神也隨之遞減。

由此可以推斷，有些非親屬之間的純利他行為應該是文化的產物，無法用生物學理論來解釋；而另外一些則大概像格勞孔認為的那樣，並非源於人的本性，而是因為擔心受罰不得已而為之。如果確認懲罰不會降臨，那麼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為自己和家人謀福利。然而，利己主義者真的能夠實現利己的理想嗎？現在讓我們來思考兩個例子。

假設兩名世界頂級運動員進入了重大比賽的決賽，輸贏的概率都是50%。如果有一方服用無法檢測出來的興奮劑，他就會勝券在握；但如果雙方都服用同樣的興奮劑，勝負的概率則又回到50%。因為大家都清楚興奮劑對人體的傷害，所以參賽雙方都支持禁用興奮劑，但是冠軍的誘惑又是如此之大，那麼究竟該如何選擇呢？

想像你是其中的一名運動員，假如你決定誠實參賽不用興奮劑，如果對方選擇欺騙，那麼你就輸定了；如果對方也誠實，那麼你的勝負概率不變，還是50%。假如你決定服用興奮劑，如果對方也用了，你們的實力對比還和原來一樣；但如果對方選擇誠實，那麼你就贏定了。哪種選擇更理性更有助於獲勝呢？顯然是服用興奮劑。當然，對方也會通過同樣的推理過程得出相同的結論。因此，當兩名運動員都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參賽方案之後，結果卻是兩敗俱傷，因為兩個人誰也沒有爭取到獲勝的優勢，卻用興奮劑損害了自己的身體健康。

那麼，對雙方都有利的做法是什麼呢？當然是誠實與合作，但這卻不是最理性的選擇，因為誰都無法保證對方會誠實守信。因此，在缺乏誠信的情況下，理性是排斥道德的。也就是說，聰明人應該選擇欺騙對方的不道德行為，雖然結局並非最優，但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再看一個日常生活的例子。為了幫助學生在升學競爭中取得優勢，老師和家長每天給學生補課，放學補，周末補，連寒暑假也不放過。學生投入全部時間準備升學考試，沒有體育課，沒有娛樂活動，睡眠嚴重不足。那麼結果怎樣呢？當所有的學校、老師、家長和學生都這樣做的時候，雖然每個學生都犧牲了身體健康和生活樂趣，但是大家的實力對比卻絲毫沒有改變，誰也沒有爭取到半點兒競爭優勢，唯一的改變是升學競爭的殘酷性加劇了。雖然大家都知道過度補課對學生的身心健康有百害而無一利，但是對每個學生個體而言，這卻是最理性最明智的選擇。然而，每個人的明智湊到一起，得到的卻是喪失的青春和扭曲的身心。

可見，如果每個人都是格勞孔式的利己主義者，而且沒有任何社會機制能夠有效改變這種狀況，那麼人們雖然可以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但是道德的缺失卻導致競爭環境的惡化，使參與者的選擇範圍縮小，讓保持同樣獲勝優勢的代價大幅度提高。因此，利己主義者面臨著一個實踐上的矛盾：在利己主義的社會中，他註定無法達到自己所追求的利己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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