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孩子學古詩詞不能只靠背
葉嘉瑩讀到報紙上一些讀經班單讓小孩背書,老師不講解內容,唱歌一樣帶著孩子們背,孩子連字都認不全,只能跟著老師唱。
」誤人子弟。」她評價,「讀書當從識字始,字都不認識、道理都不懂,背來有什麼用?」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曾任台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並受聘於國內多所大學客座教授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
在葉嘉瑩看來,自己於創作於學術都未臻大成,因為她全身心投入的是另一項事業:古典詩詞的教學。相對成為詩人或學者的成就一己之身,她更願意當一個引路人:以迦陵妙音引人入勝、得見古典詩詞之洞天。
興發感動:小朋友如何理解杜甫
「好的老師應該把詩詞里的生命教出來,讓詩詞有一種興發感動。」葉嘉瑩說。
詩教是古代的教育傳統,而這時代的詩教,對她而言,就是讓詩從抽象變為具體,使今人也能體會當時詩人的感情、心智、意念、理想等,使詩詞活起來。
她曾在加拿大為幼兒園的孩子們講古詩詞,一出手就用杜甫的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學界往往以為杜詩沉鬱頓挫、意蘊豐富,非經人世者難解其中況味,乃至歷代對其的闡釋、集注都有上百種。但葉嘉瑩認為,不能看低小孩的智能而讓他們讀淺近的詩歌,「要選擇真正好的作品,只要老師講得明白,他們一樣會理解,一樣能背下來。
讓小孩子學駱賓王的《鵝》並不合適,這不能算一首好詩,只是駱賓王小時候的習作,對孩子們學詩、作詩沒有意義。」
葉嘉瑩先用了杜甫的畫像讓孩子們認識這名詩人。當介紹他出生於河南鞏縣時,還展示了一張其出生的窯洞圖片。而後在解釋因為唐朝戰亂,杜甫從河南跑到四川時,她在準備好的中國地圖上標註了地點之間的距離。
背景介紹完畢後,她回到詩歌本身,向孩子們講解這首詩是杜甫出外散步,看見春天的美景而作。
葉嘉瑩逐字逐句講解,講完一句,就畫一幅圖以加深孩子們理解,全詩講完後,再帶領他們背誦、吟唱,孩子們由此對古詩饒有興味,學得非常快。
當時她給孩子們留了兩句詩當作業:「門前小松鼠,來往不驚人。」乃至有一個小朋友續出了「松鼠愛松果,小松家白雲」這樣饒有意趣的句子。
「詩不是抽象的東西,」葉嘉瑩對早報記者說,「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詩是感情的活動,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小孩子學詩,就是讓他們對天地草木鳥獸、對人生的聚散離合都有關懷的愛心。」
興道諷誦:讀書當從識字始
葉嘉瑩介紹,讀誦這種方式自周朝就有,太師教卿大夫的小孩的方式是「興道諷誦」。「興是感發,道是引導,諷先是讓你開卷讀,然後背下來,到最後就可以吟誦了。」
但現在的一些方式令她不理解。生於「燕京之舊家」,葉嘉瑩不上公立小學,而以姨母講授《論語》開蒙,其中很多話她咂摸了一輩子,終身受用。
「我提倡弱德之美,要求自己在艱難困苦中亦能持守;躬自厚而薄責於人,也就是待己嚴待人寬;日三省吾身……這樣的性格是我從小受到的教育使然,在這種文化里強調人的弱德,而非當一個巧取豪奪、不擇手段的強者。」
但現在的「讀經」讓她有點看不懂。她讀到報紙上一些讀經班單讓小孩背書,老師不講解內容,唱歌一樣帶著孩子們背,孩子連字都認不全,只能跟著老師唱。「誤人子弟。」葉嘉瑩評價,「讀書當從識字始,字都不認識、道理都不懂,背來有什麼用?」
以「興道諷誦」的方式,葉嘉瑩認為,老師應該先讓孩子認字,告訴他詩里寫了什麼,讓他明白詩人的感動何在。
而「道」,則在於以講解來引領,「比如講《秋興八首》,那先要講杜甫的人,他是個怎樣的人,他處在什麼時代環境下,過去有什麼理想、抱負,為什麼到了巫峽、羈留夔州……讓孩子們理解他的人、他的感情、他的時代環境。然後可以讀,」玉露凋傷楓樹林, 巫山巫峽氣蕭森」,因為理解了杜甫,孩子們內心興發感動,理解體會之後不開卷就能背誦下來。最後是誦,以聲節之,讀出聲調來。」
「教小孩是要一步一步來,現在的情況是老師都不懂,學生亂背,錯字別字都不通,背得再多有什麼用?」葉嘉瑩反問。
古音古調:讀對平仄更重要
即便表達同樣的內容,讀葉嘉瑩的著作與親受其教誨的最大差別,是聽不到她的吟誦。一個小時的採訪,除了上文提到的詩句,她還吟誦了杜甫的《春夜喜雨》及傳李白所作的《憶秦娥·簫聲咽》。
北京話里沒有入聲,葉嘉瑩能吟哦則源自家學。在她幼時,父親便教她將入聲字念成短促且近乎於去聲字的讀音;而當父親南下工作,她又蒙雅好舊學的伯父指導,啟發了她對詩歌的領悟與興趣,並由此開始最初的詩歌創作。對很多人來說難以入門的平仄拗救,對她來說並不成問題。
她知道自己的發音不算最標準,但與其回到最原始的古音古調,根據《毛詩古音考》《屈宋古音義》來吟誦,她認為標準更應該是「讀對平仄」,亦即合乎格律。「如果現在按照古音來讀,那根本讀不下去,只要注意平仄就好,老師教的時候應該把平仄教出來。」
在她九十壽辰的研討會上,葉嘉瑩感慨自己平生兩大欣慰之一,就是請著名語言文字學家戴君仁先生吟誦了一個小時的詩歌,包括《長恨歌》《秋興八首》及各類古今體、五七言詩,然後用錄音帶錄下來了,保留下了真正的傳統的吟誦方式。
當然,即便懂了平仄,也未必就能寫詩。如同教學時強調從興發感動入手喚醒人們對詩的感知,評價一個詩人,葉嘉瑩看重的也是詩中的感情。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她在台灣任教,教詩詞選及習作課時,學生基本掌握了詩詞格律,但交上來的作業,她覺得也未見得佳。
「詩不在乎寫得多少,在於你是不是一個詩人,你的詩里有沒有真正的感情感動,如果沒有,再拼拼湊湊也沒意思。有人用詩寫日記,我說你可以寫日記,但這不是詩,寫多少首也沒用。」葉嘉瑩說。
古今中西:辯證觀之
1960年代初,台灣現代派詩歌風行一時,葉嘉瑩當時在台大教杜詩,兩相印證,她認為《秋興八首》中超越傳統的嘗試與超現實意象的使用,與現代詩歌有互通之處。
她因此撰寫《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希望能使當日反對現代詩的人們,藉此而能理會到如現代詩之『反傳統』與『意象化』之作風,原來也並非全然荒謬無本;而當日之耽溺於晦澀以自鳴現代化的人們,也藉此可以窺知傳統之深奧,要想違反傳統、破壞傳統,卻要先從傳統中去汲取創作的原理與原則。」
在古與今、中與西、傳統與現代之間,作為一名學者,葉嘉瑩可以辯證眼光觀之。近體詩與現代詩,在她看來「各有所得,各有所失」,都有上品與劣作。但與古典詩歌強調內心的興發感動不同,現代詩更側重於機智、技巧、安排、造作,看得出製造痕迹,它的根基與美感更來自西方,「接受外國傳統、受到外國詩歌影響。」
「胡適的白話詩如果用白話說出來,就沒有詩的意思了,所以只能變個花樣、加入技巧,製造一些艱難。為什麼現代派詩歌製造晦澀、製造不通,就是因為用大白話說出來就沒意思。而古詩用古詩的方法說有意味,用白話說,同樣也有意味。」葉嘉瑩說。
在她看來,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是很靈巧的句子,但如果用於兒童教育,「小孩不見得有什麼體會」。
1969年後,葉嘉瑩定居加拿大,在以英語教授中國古典詩詞的過程中,她有了更新的感悟:「西方的詩來自史詩,與中國詩本來就不同,而在他們的文化里,更缺少詞這樣的作品。所以詩勉強可以翻譯,但詞很難翻譯得好。
西方人看來,早期的詞都是寫男女感情,無論溫(溫庭筠)韋(韋莊)馮(馮延巳)李(李煜)、大晏(晏殊)歐陽(歐陽修),看不出各人之間有什麼不同。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但西方人很難從微妙的地方看出差別,翻譯出來都是『有個美麗的女孩我很喜歡』。其實並不是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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