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雨：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今天主課談到「真」這個字。

原本計劃這個版塊的「一日一字」，都從《三字經》開篇選起，但由於觸碰到了「善」，那麼乾脆把「美」和「真」一併研究一下。

《養蒙針度》：「真者，無偽也。又，實也，正也。」選了幾個例句如下：

【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黃帝曰：余聞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

【老子（二十一章）】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列子（天瑞）】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我存？」

【莊子（大宗師）】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

「善」、「美」、「真」的問題關係到大是大非，在這個問題上必須卡牢，不能曖昧。這個時代「道德相對主義」的思想傾向危害嚴重。有著這種思想傾向的人表現出怎樣的主張呢？常見的主張是，這個世界不存在一種恆定的精神去向，每個人對自己負責就好，誰也別想說服誰。這種主張很有市場，在藝術領域表現十分顯著。

周六參加的藝術展，名為「何韻蘭藝術人生1+4對話展」。何韻蘭老師80歲了，身份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少年兒童美術藝委會主任，德高望重，我並不熟悉，我只認識與她共同參展的王林海老師。這次參展的五位藝術家，創作方向完全不同，湊在一起，很像是一個拼盤。有人可能會說：「和而不同，難道不是很好么？」但我們看到的只是「不同」，以及表現上的和氣，而不是真正的和諧。

要做到「和而不同」，前提是必須有一個內在的「中」挺立。當今社會越來越趨於碎片化，精神渙散，就是因為人道與天地之道隔斷，人活在自我的世界裡，不見天日，還美其名曰「個體自由」。

需要強調的是，「中」的精神挺立，不是靠人為的意志力，而是相反，做到把自我放空。就如梁啟超解讀「無為無不為」：「不為了什麼，但該做的都做了。」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不是人說了算，而是「配天」，順應天命，盡做人的本分就好。張廣天對孔子的「隨心所欲不逾矩」解讀也很到位。他說，這個「矩」是「天矩」，而不是指世俗的行為規範。

「中」這個字是立體的：第一層，要處理好「天人關係」，肯定「天」的存在，做到「不欺天」。（「不欺天」，就是「不自欺」）；第二層，要處理好人和這個世界的關係，肯定這個世界就是「天」的身體，是人類的真正家園。不認這個家，那就是漂泊的靈魂。「生活在別處」、「活在時間但不屬於它」，聽上去很瀟洒、很詩意，但其實質是對這個世界的否定。

李白流放夜郎的途中，雖然是愁苦的：「月色何悠悠，清猿響啾啾。辭山不忍聽，揮策還孤舟。」但他對這個世界仍是一往情深。杜甫晚年多病，流寓他鄉，「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但他心裡仍然裝著天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讀大學期間，我也曾是海子的粉絲。「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今天看來，那只是他的「理想國」，他始終不能確定：「明天醒來我會在哪只鞋子里？」在這首詩里，詩人寫道：

……

我在黃昏時坐在地球上

我這樣說並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早上同樣

地球在你屁股下

結結實實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

我不能放棄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為生

埋葬半截

來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們死看

呀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

當年20歲左右的我，每天喝著酒，大段大段地背著這些詩，冷眼看著這個「庸俗」的世界。

不能說曾經的那個青年是虛偽的，也不能說海子是無病呻吟，所有的生命都是真實的。只是他是否樂於面對這種真實。毫無疑問，面對這個世界的真實需要勇氣。而這份勇氣從哪裡來？很簡單，不是靠燒香求佛，也不是靠哪位靈性導師的加持，而是從人人都本有的「自明」當中來。

回到周六的畫展。藝術展的主題很有意思，有兩個關鍵詞：「生命樹·理想國」。「理想國」大家不陌生，這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最著名的代表作。英國人懷特海評價道：「全部西方哲學傳統都是對柏拉圖的一系列註腳而已。」這個評價一點都不過分，柏拉圖的「理想國」深刻地影響著西方文明，包括西方藝術。而在這裡，「生命樹」指的是什麼呢？

我一開始沒在意，以為這是一個很「中國」的詞，是策展人用來與「理想國」對比參照的。網上一查，我嚇一跳，這個詞原來也有很深遠的西方文化的根源：

「生命樹」，希伯萊文稱：Etz haChayim，源於猶太教哲學傳統卡巴拉的思想。「生命樹」用來描述通往耶和華的路徑，以及神從無中創造世界的方式。根據《舊約全書·創世記》第二章第8-9節的記載，「生命樹」位於伊甸園中央。

於是，我就有點納悶了：王林海老師怎麼參與到這麼一個以西方語境為基調的藝術展里呢？

到了近代，西方藝術家和詩人喜歡自殺。這種流行病，隨著西學東漸，也來到中國。被譽為「國學大師」的王國維，不幸也被傳染了這種病。

這種病的病因是什麼？

「生命樹」和「理想國」這兩個意象很說明問題。前者是宗教，後者是哲學。西方文化的這兩大核心，不僅從來沒有解決好它們兩者之間的對立和緊張，而且都沒有能力處理好自身內部的困境。

我與林海老師相識多年，四處遊學，從麥積山石窟到曲阜的碑林博物館，從霍去病墓前的石刻到大同的華嚴寺，從潭柘寺到正定的須彌塔，我們一直在參一個話頭：「什麼是中國文化的本來面目？」

其實，我們一到天水，走進伏羲廟，對這個問題就有答案了。「象天法地」，伏羲廟的一塊匾額寫得明明白白。我們四處參訪，觸摸不同時代先人留存的心跡，無非是求個驗證。看得越多，就越明確，什麼是真正的中國人。

106歲過世的大儒愛新覺羅·毓鋆老先生，晚年說了這麼一句話：「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許多以賣中國字畫為生的人，包括一平尺賣二三十萬的大腕，未必識得中國文化的好。許多自詡研究和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人，包括名頭響徹大江南北的學術明星，未必懂得什麼是真正的中國人。

其實，中國人就是中道之人。既願意聽從天道的指引，順應天命，而不是像聞一多所言，靠宗教般的「鐵的意志力」活著；又把這個世界當作自己真正的家園，一往情深，從來沒想著要逃跑。中國人對這個世界是肯定的，因此，在中國人的眼裡，人類這株生命樹，生生不息，牢牢地紮根於這個世界的土壤，既不屬於伊甸園，也不活在理想國。

廣天導演過轟動一時的《切·格瓦拉》，他是深刻的。他的新書《妹方》里寫道：

「自海德格爾以來，人索性棄理性於不顧，熱衷於具體，熱衷於感受，滴水中看不見大海，滴水就是滴水，滴水就是絕對真理，就是上帝。結果，海德格爾又怎樣呢？自維特根斯坦以來，先以數理邏輯來證明人的奇蹟，再乾脆走向邏輯的反面，奉粗糲和混沌為生的趣味，哪怕上天入地，哪怕龍飛鳳舞，又怎樣呢？

「審美！他們只好停留在審美上，以為審美是一根救命稻草，在暫居中吸一支煙，做一段夢。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只不醒來就好。」

廣天能夠這麼說，就意味著他的見地已超越了蔡元培，超越了王國維。正如林海先生筆下的篤實、明麗、清朗，已超越了潘天壽，超越了黃賓虹，超越了八大。

我們已經不知不覺進入到一個有趣的時代，中國人需要幫助人類再一次重建「天下觀」，就像東漢末年佛教西來的那次重建。重建，就是新生。我們的每次新生，都需要回到生命樹的根柢。中國人的信仰是從生命裡面長出來的。「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天地有大美，生命本身就可以活出大美。

神州大地，大美生生。

朋友，你準備好了沒有？

敢不敢重新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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