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須臾 洛神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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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巫笑如的佳作
也是微信公眾號的第31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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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我是一隻珍珠貝,生活在茫茫南海中。
在海里,生活極簡單,我只知道餓和疼,沒有別的知覺。
聽不到聲音,發不出聲音,看不到事物,還嗅不到味道。
裹在一片混沌之中,覺得很舒服的。
餓了就張嘴,疼了就閉嘴,困了就睡覺。
我本渾渾噩噩的不記事。
直到一天,我張嘴吃東西,吃進了一粒大沙子,從那時開始,我便開始記事。
我記得我吞進的大沙子讓我有點疼,我只好吐點東西將那沙子裹得光滑點。裹了幾年後倒是不疼了,但撐在我嘴裡難受得慌,我拿它沒辦法,又吐不出,於是只好繼續的吐東西裹它。
就這樣,我又在南海待了三十年,除了那粒沙子外,再無別的不適。
慢慢的,沙子在我肚中,已經比原來圓滑很多,不張嘴的時候就沒感覺。只是偶爾閉嘴太快,會磕到我的肉,再疼一陣子。
一
我依舊過得舒服,餓了就張嘴,疼了就閉嘴,困了就睡覺。
可是,好時光不得永久。
突然有一天,我被從海里撈了起來,被人類撬開,掏出了肚子里的沙子,然後扔在太陽下暴晒,我又餓又渴,把嘴張到最大依然無用。
輪迴來找我時,我第一次有了聽覺,而且聽得懂他的話。
輪迴說:
「你快死了,小貝殼。」
「你是誰?」我問。
「我是輪迴」
「那我是誰?」
「你是一隻南海珍珠貝。」
「死是什麼?」
「就是肉體從世上消失,魂魄去輪迴。」
「輪迴又是什麼。」
「結束你現世的生命,魂魄去到另一個新的肉體,開始一個新的生命。」
「為什麼要輪迴,為什麼不能和現在一樣。」
「因為你是一隻貝殼,現在被晾在太陽下面這個肉體活不了,所以去輪迴。」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問
「輪迴成另一個貝殼?」
輪迴答:
「不,你吞了天上掉下來的一粒星辰碎屑,把它裹成了大珍珠,自己也有了靈氣,本該活幾百年成精的,但又不小心死了。你因那星辰碎屑已學會記事,現在又有了聽覺,進輪迴再做不了貝殼,只可輪迴成人。」
「撈我起來的就是人?」
「是」
「那我不要輪迴成人。」
我第一次聽說有『人』這個東西。
我被『人』撈起來,自以為『人』就是撈貝殼的,且所有的『人』都要撈貝殼。
所以我不要變成『人』,去撈另一個貝殼。
「那你想幹什麼。」
我說:「就像原來那樣,待著不動,不會餓最好。」
不會餓,就不會誤吞沙子,我可以一直睡覺。
輪迴於是說:「那好,我引你的魂魄去附在剛才取出的那顆大珍珠里,你肉體將死,在珍珠上附著你可一直不動。
「珍珠是什麼。」
「就是你肚子里那顆沙子。那顆珍珠其大無比且有天宮靈氣,人們會將它作為無上珍寶供起來,你會很舒服。」
我說:「我不去,那東西讓我疼了三十年。現在好不容易才得擺脫,我要在殼裡。」
人之無聊,把肚子里的一粒痰裹的沙子供為珍寶,卻把我的肉和殼丟棄不要。
輪迴又問:「真要守著這殼,不去珍珠上?」
「嗯。」
「好,隨你。」
說完,有什麼推了我一把,我身上不難受了,只是依然記事,並聽見了更多的聲音。
「你現在已是附在殼上的魂魄,不會再餓了。」
我說:「謝謝」
輪迴於是要走,
我叫住輪迴:「等等,太吵了,我想和過去一樣,不聽見聲音。」
輪迴說:「不能了,為給你說話,我戳開了你的聽覺,以後你會聽得越來越清楚。」
哦,壞了,至此再不得安靜的睡覺。
二
輪迴走後,我躺在一堆被扔掉的貝殼裡發臭了很久。
我聽見一種嗡嗡嗡飛來飛去的玩意在我周圍徘徊,聽見有人把我的肉取了去喂狗,又有人說要把殼扔回海里。
我真希望他們再把我扔回海里。
可是沒有。
在我死掉後的第七天,一個人走到我身旁說
「這是一塊極好的珍珠貝,漁家,給我吧。」
另一人說:
「自拿去,我本準備扔回海里,你要送給你。」
於是我附在自己已無生命得貝殼上,被一同帶走。
我被撿走,開始聽見了越多沒有聽過的聲音
果然如輪迴所說,我的聽得越多就聽得越清楚。
我開始辨識聲音。
呼呼作響的是『風』
娑娑作響的是『樹』
啾啾叫喚的是『鳥』
把我敲得叮叮作響的是『錘』和『鑿』。
把撿我回來的是個『人』
而和他說話的又是另一個『人』。
辨識這些,竟變成了一種樂趣。
「師父,這塊珠貝殼要做成什麼?」
拾回我的那個聲音說
「鑲一把螺鈿琵琶。」
我不知道螺鈿或琵琶是什麼。心想,自己從一塊珍珠貝的殼變成螺鈿或者琵琶,也是從一物變為另一物,或許這就是輪迴。
我被噹噹當的敲打,嘶嘶嘶的挫磨了好多天。
直到有一天,那人忽然不再猛力的磨我或者挫我了。
隨著一陣極細小的劃刻聲,我的世界黑暗頓散。
一切都易變了。
我慢慢感覺自己四周,白花花的一片。
好白好亮。
我第一次看到了光。
原來那人把我鑲嵌在琵琶上,又在我的殼面上,刻下了一張臉和一雙眼。
於是我有了眼睛,自此能看見東西。
只是,初能看和初能聽時一樣,朦朦朧朧看不清楚。
我只能看見兩個白乎乎的影子,一團大,一團小。
「師父,這琵琶上用珠貝殼嵌的是什麼圖?」
「洛神」
「誰是洛神?」
「生活在洛水畔的一位女神」
「真好看,師父,做好了是要去賣嗎?」
「不,我有別的用處。」
三
給我鑿開雙眼,讓我能看見東西的人,其實我沒來得及看清楚他。
我只知道他叫『師父』或者『趙生』
因為他,我才知道原來人並不是都在撈貝殼。
可惜,還在我視覺恍惚沒來的急看清之時,即被裹在一團布之中送走了。
我聽到趙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將我遞出時說的那句——
「勞駕,請把這把琵琶送給洛姑娘。」
我至此告別賦予我眼睛的人,再無機會看他模樣。
我被帶到新主人的面前,揭開了裹著我的那團翠綠輕紗。
趙生叫她『洛姑娘』,於是我也叫她洛姑娘。
總之,洛姑娘是我第二個主人,也是我第一次看清的人,於是她的容貌便成了我往後評判他人之長相的準繩。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因為第一眼看了她,往後我看別人總覺得不好看。
「誰送來琵琶?」
「造琴的趙生。」
她接過我獃獃的看著我,而我也痴痴的看著她,
「真好看。」
她誇我好看,而我望著她卻覺得她才好看。
我對世間萬般顏色的體悟,都從她白白的膚色,黑黑的長髮,滿頭流光溢彩的步搖珠花,以及每日不重樣的輕紗裙擺開始。
在她身畔,我眼睛日漸清晰,能看到的顏色越來越多,並開始辨識物體。
這成了我另一個新樂趣。
青色飄來飄去的是床畔的煙紗,深沉紫紅刻了無數紋路的是床榻,圓而發光的是銅鏡,窗邊掛在無邊黑色里總是變換形狀的是月亮,紅彤彤一團在屋子中央的是油燈。
我最喜歡看燈,因為每晚房間點燈之時,洛姑娘就會換穿一身好看的衣服,仔細挽好頭髮,然後在眉心點一朵朱紅印記,抱著我下樓去。
我覺得她對我甚好,每次都不帶別物,只帶我。
因她帶我在身旁,然後我有了機會看到更多的人。
每晚來到我們面前的人都不相同,唯有一件是相同的——他們都是「男人」,而我知道洛姑娘是「女人」。
他們喜歡洛姑娘,喜歡看到她,喜歡摸她的手,拉她的裙擺,甚至是她頭上的發簪。
我也和他們一樣喜愛洛姑娘,如同喜愛我的上一個主人。她讓我見識了眼能觸及的美麗。
而且跟著她,我又有了新的天賦,我會發出聲音了。當然不是人的話語,是琵琶聲。
洛姑娘撥動我身上的幾根細弦,我便發出聲音,這聲音時而像緩流,時而像急雨,時而還有點像鳥鳴。
這些音調的緩急變化取決於洛姑娘的手,她輕一點,我就溫柔,她重一點,我就悲愴,她若精神不好,我就懶洋洋的唱。總之,她的心情即如我的聲音。我喜歡她的手,她如何彈我都好。
我每夜每夜陪洛姑娘去看那些男人,或者讓那些男人看我。
我漸漸發現,她彈我的輕重和來的人有不小關係,特別是常來的兩個男人。
其中一個胖而嚴肅。我討厭他,唯一讓還我愉快的是那身衣服,棗紅錦衣上有亮晶晶的線秀的好多花紋,煞是好看。於是每次錦衣的男人來,我都只看他的衣服,數數他衣服上到底綉了多少東西。
我想在這一點上,洛姑娘和我十分之一致,每次那錦衣男人來,她也總是低著頭懶懶的彈著,她的手一懶,我也不得不懶。
於是男人說,我不是把好琵琶,讓洛姑娘換一把彈。
這真是委屈了我,我更討厭他,漸漸連他衣服也懶得再看。
而另一個男人,則十分年輕消瘦,穿著石頭青色的長袍,他的衣服很素,上面沒有什麼可讓我看,即使有,我也看不清,他總在大堂內離得很遠,有時候甚至是在樓下,我看不清他的臉。
每次只要這年輕男子來,洛姑娘一定越發用心的盛裝打扮,穿出她最愛的那身淺豆蔻挽著長長輕紗帔帛的長裙小跑下樓,然後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彈琴,手指輕盈溫柔,讓我也顯得比其它琵琶更動聽悅耳。
我和洛姑娘一樣喜歡這男人來,每次他來,在洛姑娘面前聽琵琶的人就會誇我,誇我是這世上最好的琵琶,聲如天籟。
四
我和洛姑娘相伴幾年,也算看了世間諸多顏色和男人的面孔。
我見識人之中最好看的人,見識人心中最快活的日子。多數時候過得很舒服,除了那一身絳紅錦衣的男人來的時候。
不知為何,後來洛姑娘和那錦衣男子越走越近,時常把我撇在一旁,與他關在屋裡許多時辰。每每如此數時辰,她出來之後,總會望著我哭一場,哭什麼我不知道,她披散著長發在頸邊,掩面而泣,不發出聲音,只把漂亮的帔帛浸得濕透。
她哭罷就很長時間不願意碰我,也不下樓,我開始覺得寂寞,想念過去日日得下樓的快活。
我埋冤那錦衣男人,若他不來,洛姑娘就好好的。
我總想,我若是一個人,也有兩條腿,早就離遠一點。我不懂為何洛姑娘不走。
一日復一日。討厭的人來得越來越多,歡喜的人卻來得越來越少。
讓洛姑娘歡喜的清瘦男人,不再進樓內來,只是在夜晚站在樓外的牆邊看樓上。
洛姑娘於是開始半夜半夜的不眠,在所有人熟睡之後,抱著我在外廊彈奏,寒冬臘月也是如此。半睡半醒的人在遠處聽見,總不知道這琵琶聲從何處來,於是城裡有人說琵琶仙子臨世,會在夜晚巡幸人世。
每次聽人在我身旁說,我就更快樂一點。
可是,洛姑娘並不快樂。琵琶仙子的傳聞人盡皆知時,洛姑娘卻突然再不能抱著琵琶坐於廊外了。
她總是咳嗽,一咳手指就發抖,彈不得我。繼而也就沒有人再要她出去彈,連同那討厭的錦衣男人也可不必去見。
我在屋裡陪著她,看她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每日只有一個伺候她的仕女進進出出。
仕女送來葯,洛姑娘只喝一半,偷偷倒掉另一半。
於是她就總不好,總可以待在屋子裡,不用再去見那錦衣男人。
仕女時而回來說:小姐,錦侯今日又差人來問候你。
洛姑娘就答:告訴錦侯的人,我還沒有大好,咳得握不住琵琶,身子也軟,會怠慢了他,且過一段時間好了再去伺候。
有時候,別的姑娘會來洛姑娘這裡借走我,抱我下樓去彈奏一下,但終究比不上洛姑娘那雙手讓我發出引人感嘆的音調。
總之,沒了洛姑娘的手,再也無人誇我是世上最好的琵琶。我又開始有些無聊。
可惜,我只是一隻貝殼,或是琵琶,沒有主人我什麼都幹不了。只盼望著洛姑娘有一天恢復如常,再如從前一樣親自由她抱著我下樓,再讓人誇我。
五
不知道是哪一晚上。
洛姑娘死了。
半夜一點咳嗽聲都沒有後,照顧她的使女進來探看,她已安靜的躺在床上徹底的不動。
使女倉惶的離開,她不想夜晚來管一個死人,裝作沒看見任由她躺在黑黑的房間里。
仕女走後,輪迴卻來了,他隨夜風潛入,依舊叫我:
「小貝殼。」
我第一次看清了輪迴的模樣,原來輪迴也是一個『人』,我已隨洛姑娘看了許多男男女女,此刻我十分自信的斷定,輪迴的模樣是一個穿著白衣的年輕英俊男子。
「你就是輪迴?」我問
「是」
我又問「你管萬種生靈輪迴,為什麼獨獨要變成人的模樣?不變成別的?」
輪迴看看自己一身白衣,說:
「人為萬靈之首,以此模樣遊歷辦事格外方便,若變成一匹馬到人世走,豈不幸苦?」
我細想想,覺得極對,看來人還是諸多好處,他說過我輪迴可成人,也算是優待於我了吧?
「你是來找我嗎?」
「不,我來找她,我來引她的魂魄去輪迴。」
說完,輪迴走到靜靜躺著的洛姑娘身旁,我看見他伸手,然後從她胸中喚出裊裊升起的一股白光,沒入掌心中。
我覺得有意思,無比好奇的問:
「你拿走了什麼?」
「她的魂魄」
「能讓我看看她的魂嗎?我從沒看過人的魂是什麼樣。」
輪迴於是攤開手給我看,我看見他掌心中瑩瑩白光里那魂魄還是人型,只是諸樣不同了,赤裸蜷縮著,四肢圓滾而短的,皮膚越發的白,長長的黑色頭髮變成了柔軟的黃毛。
「魂魄就是這個樣子?和洛姑娘一點也不像。」
輪迴說
「她要去輪迴了,從胎內降生人世又是赤子一個,當然魂魄也是嬰孩的樣子。」
我疑惑了問
「那她這究竟是算活完了,還是才開始活?」
輪迴深不可測的回答
「既是結束,也是開始,你想去輪迴試試嗎,小貝殼。」
我說
「還是不想」
洛姑娘雖然沒有了,我卻還沒有看夠人世,我期待下一個主人再帶我繼續見識這個世界,再用我彈出讓人著迷的琵琶曲。
輪迴依舊說「那好,隨便你。」
他總是將就於我,所以我覺得,除了洛姑娘,輪迴其實對我也不錯。
第二天,天破曉之時,才有人到房間里來。
幾個平日來找過她的女子圍聚在洛姑娘的床邊哭泣。
我也不知道她們為何哭泣,更不知道她們的哭和洛姑娘活著的時候的那種哭泣是不是一個意思。
我很想告訴她們,洛姑娘不過是被輪迴帶去變成另一個嶄新的嬰兒,完全不必哭,可是我發不出人聲,想著又著急,於是奮力抖動,讓最細的那根琴弦響一下,發出聲高亢而尖的一聲響。
於是,所有姑娘忽然都不哭了,回頭看我。
看著她們注視我,我沾沾自喜,而她們卻驚恐萬分,相繼尖叫奔跑而出。
莫名其妙。
六
我於是被驚恐的女人們蒙進了布里送走。這次換了一匹紅布。
我被送到了一個叫天寶閣的地方,和洛姑娘活著時用過的很多東西一起。
她的銅鏡,發簪,手鐲,等等。
許多人競相來買我,他們喚我做「洛神琵琶」。
最後我被一個富態的男人買走。
他拿著我的時候,我仔細的看他的手指,覺得失望,他的手指又肥又粗,完全不是一隻彈琵琶的手。
只是他住的地方倒是十分好看。
我被放在一間極華麗的房間里,墊著很軟的緞子,每日有一個女孩來溫柔的擦一遍我,十分舒服。
我很快喜歡上了這個新主人,他雖然不會彈我,每夜卻也和洛姑娘一樣讓人抱我去看熱鬧。
我常被抱到圍坐了十來個人的水廳或大八仙桌上,讓人觀看。
——諸位看,這就是花魁洛茵手裡的那把琵琶。
滿座人通常瞪大眼鏡盯著我看,因為我是『洛茵的洛神琵琶』。
每每此時,我的新主人就會開始講他的故事。
他說——洛茵活著的時候,最愛他去聽她彈琵琶。她與他徹夜相伴,給他說了她與這琵琶的一段奇遇。這琵琶是在洛茵十五歲一個春夜得來的。那夜她本是去城外隆青觀上香還願,出來天色已晚,於是打著燈籠沿著石階慢慢走下山。走了許久,路卻不見走少,知遇見鬼打牆,正當她害怕之時,聽得一聲琵琶曲,一個白衣女子抱著一把琵琶走來。女子把琵琶交給洛姑娘說『山鬼覬覦你年輕美貌,設障阻撓你,你若要下山,需彈著這琵琶,琵琶音會為你破這屏障。』於是洛姑娘就真的彈著琵琶,得了下山之路,下山後白衣女子即不見了,卻還留了琵琶。之後洛茵便琵琶不離身,做了花魁。
我愛聽新主人的故事,雖然我從未在洛姑娘那裡見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白衣女子送來給洛姑娘的,但我卻極愛聽這故事,百聽不厭。
主人的客人們也愛聽他的故事,聽完皆面露驚訝。
有人全信,有人全不信,有人半信不信。但不管信與不信,他們都覺得這是個好故事,且因此希望能仔細看我一番。
原來人也和我一樣的愛聽故事。
有時候,新主人說煩了白衣女人,會把白衣女人換說成一個老道,有時候還會換說成一個瞎子。
甚至,有時候他還會換說成,我其實是洛姑娘去夜遊鏡湖時,從一個在湖畔哭泣的女子手裡用頭上的金釵換來的。
我覺得新主人甚聰明,因為他肚子里有許多故事。
除了我的故事,主人還有許多別的故事,他認識城裡很多人,有很多結拜兄弟,他知道他們每個人的故事。
比如他講一個叫『禮部尚書』的人的故事,他說他們是結拜兄弟。尚書有個大毛病,就是自幼打鼾,鼾聲如雷。他和尚書關係很好,兒時就結拜,年少一次,他們二人同遊山玩水,夜裡鼾聲驚動地神,地神發怒,施法讓尚書自此入睡再不打鼾,卻開始半夜閉著眼滿屋子亂逛。家人只好添一個家僕專管晚上跟著,免得他摔進池中,至今如此。
又比如,他講一個叫『四千歲』的人家裡有一張蓬萊仙島琉璃畫屏風,那屏風是他自一個仙隱之人的手中買來,千里迢迢搬來送給千歲的。那屏風有靈氣,識得主人,極貴之人可見雲中眾仙,低賤之人只可看到滿山的走獸。而四千歲,第一眼就看到了屏風上雲中的十八位神仙,比太子殿下還多看到了一位,可見神奇。
新主人的這些故事都極其精彩,而且其中情節會根據主人每晚的心情變化。
當然,主人最愛說的,還是說他和洛茵的故事。
因為他講,世上再沒有比洛茵更美麗的女人,繼而沒有比講與她相伴的故事更讓人羨慕嫉妒的。所以他愛說。
我為這些故事著迷,於是顛倒晨昏,開始每日白日睡覺,只等晚上有人抱我出去聽故事。一天聽不到故事便開始無聊。
可惜好景再次不得長久。
某日,他也死了。
那天,一陣叮叮噹噹的巨響把我吵醒。我聽見男人和女人在滿屋子尖叫。一群穿著一種魚鱗般鐵衣的男人闖進了放我的屋子。
為首的人面色凶煞,高聲說道:
「罪人尉大貴於坊間傳播諸多重臣皇子之惡論,蔑視法度,有辱天子威嚴。其言惑眾,其心叵測,現奉令將尉大貴及其九族就地誅殺,家產抄沒,以匡國法!」
一陣鏘鈴哐啷之後,我被那些粗魯的人抽掉軟墊,和硬邦邦的瓶瓶罐罐一起被野蠻的塞進了一口大箱子里。
我看見來往的兵士里有一個人十分眼熟,於是大聲問道:
「你是輪迴?」
我想,若這人不是輪迴,就聽不見我說話,他能聽見我說話,就可證明他是輪迴。
那兵士果然轉頭來看我。
輪迴換了一身衣服,兵士模樣,但依舊是那張好看的臉。
我想他只騙的了別人,騙不了我。
他看著我,把手指比在唇邊小聲說:
「是我,小貝殼。」
我被塞在箱子里無比難受,央他說
「帶我走吧,輪迴,這裡難受。」
「怎麼,你是想去輪迴了?」他問
我說:「不是,我只是不想待在箱子里,既然你有一雙人的手,就把我帶到外面去交給一個對我好的人。」
輪迴聽完搖頭:「不行,今日我不得閑,且等我忙過再說吧。」
說完,輪迴和那些士兵一起走了。
天在半黑之際,我看到遠處的院子里騰起一片白色的亮光,並且越來越亮,如同白晝。
哭聲喊聲亂做一片。
我望著那片白光心想,一定是輪迴在收魂魄。
多少人魂魄出竅的亮光的才能把夜晚點亮成這樣?
我看著那場景一直等著,等著輪迴忙完來找我。
但那晚輪迴卻沒有再來。
他恐怕真的太忙,忙得忘記了我。
七
我被關進暗不見天日的箱子,關了許久。
那真是討厭,我看不見東西,只好時不時奮力震動一下,看看和我裝在一起的瓶瓶罐罐上面,有沒有哪只也附上了什麼靈魂之類。
可惜沒有,除了我一隻附了貝殼魂魄的琵琶,沒有別的魂魄在這黑洞洞的箱子里。
每夜我只聽得到箱底傳來的老鼠的吱吱聲,再無其它。
我只好整日睡覺,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過去當貝殼的日子,沒得看,沒得聽,唯一的不同是,現在連張嘴吃東西也不用了。
醒了睡,睡了醒。
我再次看見光的時候,就又換了一個主人。
我還是被布包著布,只是放入了一個精緻的雕花盒子,呈給我的新主人。
我的第四個主人,有好多個名字——李霽,千歲,錦王殿下,五殿下,或者五千歲。
我且叫他五千歲。
五千歲長相尚可,總穿一件杏黃色衣服,只是臉上表情甚少有什麼變化,話也很少,通常是讓別人做這個,干那個。
周圍的人總喜歡趴在地上聽他說話,我從沒見過可以讓眾人這麼奇怪趴著的另一個人。
我開始以為那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遊戲,就像洛姑娘過去會給另一個姑娘推一種叫鞦韆的東西,或者像第三個主人,總是喝酒的時候和另外的人用手掌行什麼『酒令』。
但後來我發現這不是遊戲。因為若要是遊戲,那就是該兩邊一人一次。
我從沒見過這個五千歲給誰趴下說話,全是別人給他趴下。
我又住到了很華麗的房子里,比第三個主人跟豪華的地方。更寬的屋子,更多的紗幔,更大的軟墊,我還自己又一隻雕花的匣子,裝著。
但我討厭這裡,討厭這個主人待我的方式,因為匣子一關上我又什麼都看不見了,無聊。
還有,五千歲並不是每晚都找人抱我出來,有時候好多天都不抱我出去看一回熱鬧。
而且,他從來不彈我,只是拿著我看一看,然後讓別的人來彈奏我。
彈我的一般是個女人,但不是同一個女人,大概有三四個,輪換著。
她們都會彈,而且喜歡爭著彈我。
一場夜宴上,其中一個女人用我彈奏一首,然後抱著我不肯放手,對五千歲說:「殿下,洛神琵琶果然名不虛傳。就把她賜給妾身吧。」
另一個女子說:「這洛神琵琶天下就一把,怎能說給就給,莫要說笑。」
又一個女人說:「王妃說得極是,這琵琶能彈上幾回已然是福氣,怎可奢望。」
我聽著不由得失落,我倒是期盼如第一個姑娘說的,讓五千歲把我送給她。
我可和她相伴,像過去和洛姑娘在一起時一樣開心,不用再回匣子里。
每次,五千歲聽她們爭我,都只是嘴角一笑,不予回答。
我還是只能夜夜回那黑黑的匣子里睡覺。
終於有一天,五千歲在一個夜晚讓人把我拿出來,送給了另一個女子。
這女子我從沒見過,不是過往爭著彈我的那幾個。
周圍的人都叫她『新夫人』
新夫人和洛姑娘一樣漂亮,也會彈琵琶,每夜每夜都彈,而送我給他的五千歲也每夜每夜來看她。
女子問他『殿下,我的琵琶好聽嗎?』
五千歲就說『好聽,最好聽的就是你彈的琵琶』
新夫人聽罷嫣然一笑,繼而把我彈得更加動聽。
如此,我跟了新夫人,又開始夜夜開心。
每夜,我等人抱我出去,供新夫人彈,聽新夫人和五千歲聊天。
我盼望就這樣繼續下去,再別有什麼變故。
然而這次的好日子,還是和過去一樣,沒多久就到頭了。
因為,突然從某日開始,五千歲不再來聽新夫人彈琵琶。
我還是會被抱出來,但只有新夫人一個人在哪裡枯坐。她並不彈我。
遠處的院子里,整夜傳來古箏的聲響。
每每只要古箏聲一出現,新夫人就會冷了一張臉呵斥周圍的丫鬟。
甚至,把我摔在地上。
我覺得她真奇怪,過去明明那麼喜歡我,總愛當著五千歲主人誇我是最好的琵琶。
為何突然就這般討厭我?
難道,人就是這般的善變的生物?
我想之不明白,也拿這待遇的突變無法。
我依舊被夜夜抱出,看新夫人罵人,摔杯,然後扔我。
只有一點值得慶幸,我還是比較耐摔,竟沒被摔壞,這得歸功於我的第一任主人。
屢屢看著好日子到頭,兼又總被摔得傾鈴哐啷,我也開始嚴肅的思考一些問題——比如,人們的好日子似乎總是很容易到頭的。
想及此時,我第一次開始為做個人,感覺到有點悲哀。
心想還好,我沒被輪迴誆去輪迴成人。
我甚至懷疑輪迴是因為太多生靈都不愛輪迴成人,才來誆騙於我的。
於是日日如此,我又過了一年。
遠處庭院開始出現一種尖銳的哇哇哭聲的時候。
新夫人摔東西更厲害了,瓶子罐子什麼都摔,罵丫鬟變成了打丫鬟。
好在她摔我的力道沒變,大概是真怕把我給摔沒了。
一天夜裡,我如常被抱出來,等她來摔。
遠處的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厲聲的哭泣。一個陌生女人尖叫著大喊
「——我的兒!你殺了我的兒子!你換命來!」
然後叮叮噹噹的,一個女人披散著頭髮瘋癲的跑來。
那模樣太可怕,我一時沒認出。看清楚才發現那原來是新夫人。
新夫人瘋了,不停的咯咯大笑。她身上穿著她最好的裙子,上面沾滿不知道哪裡弄來的血。她邊笑邊喊----
「死了好!小畜生死了看你再拿什麼來仗勢!」
我看她的模樣覺得格外害怕,怕她是來摔我的。
還好,她並沒有,她只是狂笑著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後,喝下了桌子上的一杯酒。那酒是早就倒在那兒的,泛著點不好看的綠。
她喝完酒,尖叫著掐住自己的喉嚨,眼珠凸出,嘴裡流出許多血來。再也說不得話。
她的血還沾在了我身上。
五千歲提著劍衝進屋子來的時候,新夫人已經死了,一地的血,一臉的丑模樣。比洛姑娘死時猙獰可怕若干倍。
我想,如果她能看見自己這幅模樣,說不定會考慮換一種死法。
她一向愛漂亮。
沒多久,輪迴也來了,來帶走新夫人的魂魄。
我央他再給我看看人的魂魄。
他於是又把手掌攤開給我看。
然而,那魂魄並不似洛姑娘死時魂魄是個小嬰兒模樣。
新夫人的魂魄是一條黑乎乎的蛇。
「為何是蛇?」
「她做了孽。只可輪迴為畜生。」
「那她下輩子做了蛇會快樂嗎?」
就像我,曾經也是種叫『珍珠貝』的畜生,在南海里也還算舒服。
輪迴答:
「她會在活了一年後,活活被人取了蛇膽吃掉。」
真殘忍,我心想。
想完又覺得不對,我不是也是這麼死的?
於是追問:
「輪迴,我是不是也曾造過孽,才變成了貝殼的?」
輪迴再次一臉莫測,笑得我看不懂。
「幾百年前的事,已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下輩子又可為人就行了。」
這輪迴有一肚子的秘密,就是不說。
我開始有點討厭他。
八
我再次被裹在布里送走。
送走的時候,五千歲家裡那曾經爭著彈我的四五個女人,竟然都不爭著要我了。看著我被送走都冷淡得要命。
人原來真是這般善變。說變就變,毫無理由。
我被送走,後來又換了好多個主人。
這些主人他們都很還算善待我,但大部分都只是善待我的故事。
他們把我擦拭乾凈,放在顯眼的地方,讓我被人看到。我住的地方越來越華麗,但再沒有人像洛姑娘一樣彈奏我。
我成了一把有故事的琵琶,而不是天下最好聽的琵琶。
我有了各種各樣的故事,每換一次主人,故事也要變一下。
有人說我是某位公主出塞陪嫁的琵琶;有人說我是某位被賜死的貴妃的;有人說我是某位被貶的太子的;有人說我的第一個主人上弔死了;有人說我的第一個主人投江而去;有人還說,我的第一個主人成了神仙。
說什麼的都有,他們好像都很熟悉我的第一個主人的下場。
唯有我不知道我第一個主人的下場是什麼。
我還不知道第一個主人什麼模樣,算算離開他,也有三十年了。
我開始有點想念他,想他來幫我修修琴弦。
實在太久沒有人彈我,我的琴弦鬆了,我盼著能有人把他修好。好讓我能像過去一樣彈出美妙的音樂。
但我後來的主人似乎都忘了我原本是把琵琶,只把我包得好好得,掛得高高的讓人看。
我有時候被閑擺得太久,太無聊,只能自己奮力震動幾下,試圖發出一些好聽的聲音,讓主人記起我是能發出好聽聲音的。
然而,每次如此我的主人都會驚恐無比,而不是歡喜。真是奇怪。
終於,在我嘗試第三十九次自己發出聲音的時候,我把我的一位年邁的主人嚇暈了過去。
那天之後,我就被綁在一匹紅布里送到一個叫道觀的地方的。
在那裡我又換了一個名字——琵琶仙姑。
我被供奉在一個高高的桌子上,再沒有人彈我,連碰我的人都沒有了。
四周的人難看至極,都穿著灰色的長袍,在我面前燒各種各樣的東西,一根根細長的,一張張薄片的,紅色的,白色的,亂七八糟的,熏得我一身的味道。
他們還在我的面前敲東敲西,嘴裡念念有聲,我一句都聽不懂。
這些聲音時常吵得我睡不著,我實在煩了就猛震一下琴弦發泄不滿。每次,我這樣做,滿堂的灰袍道士都會抬頭瞪眼看我,安靜片刻,然後繼續更加發狠的念咒,敲打。
後來我也學乖了,不再發脾氣,靜靜的呆著。我發現在我不動了四十九天之後,終於沒人再在我面前敲東敲西,只是偶爾再燒燒什麼。
我無比想念洛姑娘在的時候,有人抱著,用我彈奏。於是我開始夜裡叫喚輪迴,想試試能不能把他叫來帶走我,但輪迴一直沒來過,大概他也嫌這裡又吵又熏人不喜歡來。
我只好做別的祈求,但我也不知道該向誰祈求,只能祈求眼前來來往往的灰袍道士們,能來一個,把我帶走。
或許是因為我祈禱得很認真,我在桌子上被熏了幾年後,總算有一個道士聽到了我得祈禱,滿足了我的願望。
那道士在夜裡偷偷一個人進來我的房間,把我用一匹黑布裹好帶走了。
我被背在背上,看得到天上的密密麻麻星星,還有那一天圓一天缺的月亮,真是久違了。我聽到了風聲,蟬鳴,還有不是絮絮叨叨念著的咒語,而是聽得懂的人話。
「可是傳說的那把洛神琵琶?」
「絕不假,你且驗驗。」
我被從黑色包袱里拿出展看,看到了曾最喜歡的可愛燈光,還有那個解救了我的道士,以及一個黑壯長須的男子,他有一雙極小的眼睛,那眼睛致力彎起細細著看我。
「給你五十兩銀子,走罷。」
道士不肯,
「這琵琶有來歷,從觀里盜出不易,五十兩不如我自賣去天寶閣。」
「你這模樣去天寶閣還不被那些老道發現?給你五十兩,不賣便走。」
我聽他們討價還價,比他們還心急。
心裡祈求,不管多少兩,且快買了我吧,再也不要回煙熏火燎的道觀去了。
道士硬氣說,
「一百兩,買就買,不買我且去找別的買家,就算沒有天寶閣,還有諸多人想要這洛神琵琶。」說罷,耍起狠來要背起我走。
我們剛走了兩步,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響,背著我的道士悶哼著倒在了地上。
我沒看清發生了什麼,我猜是黑衣人手上的棍子敲到了他。
人真是脆弱。
就這樣,這倒地的道士成了擁有我日子最短的主人,就那麼五六個時辰。我本指望他多背著我,好好逛逛這花花世界。
九
我被那黑壯男子帶走,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來過的天寶閣。
我看著周圍,想起自己幾十年前曾來過。
那時是洛姑娘剛死,我還是『花魁洛茵的琵琶』而不是『某王妃的琵琶』或是『琵琶仙姑』。
這屋子沒變,只是店主小廝都換了人。
新店主更年輕,他細細看我一遍,欣喜不已,即刻數了一百兩銀子給那黑壯男人,打發他走了。
我被他細細的打理,用軟布搽乾淨了經年久月在道觀里積攢下的香灰,用檀香熏去了道觀里浸來的濃濃的香燭味道,煥然一新。
只是琴弦,他沒有辦法,他望著我惋惜的對身旁的人說:
「我父親曾說起過這洛神琵琶,那時自他手裡賣出時琵琶聲清脆,可現在,這琵琶弦老舊至此,再不能彈,需送去城東趙先生的琴齋才可修好。」
說罷找了小廝來把我又用布包上送走了。
我已然習慣這種場景。
我心想,新主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好看還是不好看,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求他能修好我的琴弦,如同我的第一個主人,或者好生彈我如洛姑娘,再不濟,也該和第三個主人一樣,能說很多故事給我聽,讓我不至於無聊。
若以上都不能,那就誰都沒區別。
天寶閣的人把我交出去,然後另一個人把我接下來。那人打開包我的布看我,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他初看我,眼神一定,很是驚訝,然後瞪大眼睛又把我拿起來翻來翻去看了個仔細。
看夠以後竟然顫抖起來,抱起我往後院狂跑而去。
他喊道:「師傅!師傅你看!是她!」
是誰?他跑得跌跌撞撞得跑著,幾乎把我晃暈過去。
後院窗明几淨的堂內,一個石青色的身影站著,那身衣服甚是眼熟。
好像多年前遠遠站在洛姑娘樓下的那個。
「師傅你看!你做的洛神琵琶!回來了!」
我忽而明了了,
原來我不是來了新地方,而是回了老地方,我又回來了,回到了第一個主人的身旁。
我瞪大眼睛看,我想好好看看清我的第一個主人。
我記得他叫「趙生」或者「師父」,洛姑娘叫他趙生,於是我也叫他趙生。
他是個好看的人,雖已經有了白髮,雖臉上已經有了皺紋,但還是好看。
趙生接過我,長久而無言的捧著我,看我,眼睛裡慢慢有了一點點亮光。
就像要哭,又不像要哭。
在我面前哭過的女子通常都乾脆的把眼淚流出來,但男子,我從沒見男子哭。
我想他必然是作為男子不太好意思哭。
他獨自在房間里,抱著我,細細的用他瘦長卻有不少細繭的手撫摸我。一根一根的檢查我的琴弦,一個個調好琴軸,用貂毛刷刷乾淨琴台,弄得我既痒痒又舒服。
最後他用筆沾清漆,把我身上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傷痕細細的補了一遍。
我感覺無上的快樂與滿足。
我想,趙生是造了我的人,他知道我從哪裡來,知道如何修好我,知道如何彈我。他修好我,不為那些讓我聽起來十分了不得的離奇故事,也不為拿我給別人看。他才是真的善待我。
這才是最好的日子。
我開始真心的祈禱,這日子千萬千萬不要結束。
我學著道觀里的那些人,向某某菩薩祈求,向死去的洛姑娘祈求,甚至向輪迴祈求。一遍又一遍。
在我開始祈禱的第二天,就有了一個好消息來。主人不再送我回天寶閣了,他用好多把新琵琶換了我來。
於是我留下了,每日伴著趙生做琵琶,看他磋磨木料,雕刻琴頭,用貝殼在琴板上做螺鈿圖案,有時是牡丹有時是鳳凰。
那些新琵琶都很漂亮,但卻從來得不到我的待遇,它們很快會被賣掉。獨獨我會留下陪伴趙生,他若做琵琶做累了,就彈我,擦擦我。
有時候還會望著我和我說話。
他會問我——這琵琶曲你可喜歡?
還會問我——你在那方,過得可還好?
我於是每每用和輪迴說話的語言回答他
——我很好,琵琶曲只要是你彈的我都喜歡。
只是我回答完又奇怪,主人並不知道琵琶上有我這隻貝殼的魂魄,又聽不到我的回答,為何總要這麼和我說話?
十
我一直祈求,我想我的祈求真的有用,因為接下來的幾年裡就真的什麼也沒發生。一直都是好日子。
我不知道是祈禱的哪個人讓我的祈禱真的應驗。
或許是輪迴,細細想來他才是知道所有事情,辦的所有事情的。
於是後來,為了圖省事,我乾脆每夜只向輪迴祈禱,祈禱我的好日子不要結束。
然而在祈禱了一年之後,主人卻病了,和當年的洛姑娘一樣。咳嗽,咳很久,再也做不了新琵琶,也抱不得我。
我開始咒罵輪迴,原來保佑我的不是他。
主人病一日重似一日,終於再也下不得床。
在一個寒冷的深夜,他的徒弟端來了炭盆,墊高了枕頭扶他勉強坐起來。
他給徒弟說,他想看我。
於是他的徒弟抱我過去。
趙生又和過去一樣望著我說話。
那天他說的話特別奇怪,
他說——已經四十年了,你輪迴去了哪裡?做了誰家女兒?
我不懂趙生說的什麼。
我剛想回答他---我並沒輪迴,我就在這裡
剛想說卻恍然看他床頭的銅鏡里的我自己。
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模樣,和我琵琶板上用我過去的殼鑲嵌的圖。
我身上嵌的竟然是個女子的圖,挽著柔滑的長髮,插著華麗的步搖,挽著長長的帔帛,美麗的容顏似有微笑。
這是洛姑娘的模樣?
原來我就是洛姑娘,一隻有著洛姑娘模樣的琵琶。原來趙生在和洛姑娘說話。
啪嗒,一滴眼淚掉在了我的琴板上,我抬頭看我的主人趙生。
他竟然哭了,我第一次看著他流下眼淚。
那落在我身上的淚珠溫暖而濕潤,就像要浸泡進我的身體里。
我想安慰他,卻又無從安慰,我不知道他為何要哭,就像過往我看不懂其他人為何要哭。
他的眼淚一滴又一滴,滴到我的身上。
直到他最終疲憊,抱著我,閉上眼睛,垂下了頭。
我惶恐的使勁搖動自己琴弦,噹噹亂響,想吵醒他。
但終究沒有用,他的眼睛再沒有睜開。
他也死了,和洛姑娘一樣。
我在他懷裡感覺著他漸漸冷去。開始擔心於自己將要換的下一個主人。
忽然,我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在趙生的懷抱里,自己那原本硬邦邦的身體里正在長出一個暖呼呼的東西。
撲通,撲通,作響。
我被嚇得要死,繼而覺得翻江倒海的難受。
我竟然有一種想流出眼淚的渴望,剎那間懂得了過往看到的所有哭泣。
我懂得了洛姑娘總是倒掉的半碗葯,懂得了講故事者編故事的心思,懂了新夫人瘋瘋癲癲的緣由,也懂了趙生對我說的那些話。
我想哭,卻哭不出。
死命撲騰嘗試,近乎絕望,這難受鋪天蓋地泛濫,堵在我的身體里。
我知道我若不流出眼淚,會死,會被活活憋死。
但無論如何折騰,都不能流出一滴發泄。
一個白色熟悉的身影站在床邊問我:「你怎麼了,小貝殼。」
是輪迴,他又來了。
我痛苦的述說:「難受,我想哭!為什麼?」
輪迴說:「趙生的眼淚讓你長出了一顆心。」
我絕望的問:「那為什麼又哭不出來?!」
「你只是一隻琵琶,當然哭不出來。」
「當一隻琵琶什麼都不能!」
輪迴說:「是你自己說要附在殼上,待著不動的。」
我沮喪了
「我之前待著都好,能聽見、看見、發聲,本都是有趣的,可為何有了心,反而會這般難受?」
輪迴說:「這便是人之所以痛苦的原因。」
我聽不懂,急於解脫這欲哭不能的痛苦,我哀求他:「帶我去輪迴吧……我要去輪迴。」
輪迴詫異:「哦?人世萬般結局終是苦,我以為你看這麼久,有了心,懂人之苦樂,越發不想去輪迴了。」
「但至少能走,能哭。」
輪迴問:「你開始不是想要一直不動嗎?」
我說:「現在不想了。沒了趙生,我又要不停的換主人。」
「當真要去輪迴?」
輪迴說著,一隻手掌從趙身的身體里喚出一縷白色的光芒。
我知道那是趙生的魂魄。
輪迴就要帶走趙生的魂魄了。
我忽而急切起來:「對,我要去輪迴,快快快。」
「何故突然這麼急?」
「我要和趙生一起。他也是去輪迴吧?」
「是」
「他會輪迴成什麼?」
輪迴說
「他已做了三世工匠,每世技藝精湛,福德不增不減,所以來世還是工匠。」
「那,讓我和他一起。」
「為什麼?」
「他給了我眼,又給了我心。他只做琵琶,五十年不曾變過,是我見過最不善變的人。只有在他身邊我的好日子是不會結束的。讓我輪迴去做個真的人吧,我只想繼續伴他左右。」
輪迴聽完,又露出那般莫測的笑,說道
「好。」
他又輕輕推我了一回。
我作為一隻貝殼以及一隻琵琶的記憶就此結束。
我看見自己的魂魄離開琵琶亮起一縷白光,和趙生的一起,融入了輪迴的掌中。
在那兒,我有了手,有了腳,有了心,閉著眼睛蜷縮成一個嬰兒,聽著咚,咚,咚,咚,咚……
哦,來世我可以行走了,我要去看看我住過的南海;
來世我可以用手挽起自己的發,我要把那頭頭髮留得很長很長,和洛姑娘的一樣。
來世我還可以愛人,與愛的人相擁而哭,然後再相擁而笑。
……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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