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寫經到刻書
一、
楮樹皮是製造桑皮紙和宣紙的原料,故後來常作為紙的代稱,如《清史稿·鄧石如傳》:「家多弆藏金石善本,盡出示之,為具衣食楮墨,使專肄習」。
書法,現在雖然上推到甲骨金文,重視簡帛碑刻文字的人也不少,但誰都知道:書法最主要的還是表現在紙上。造紙術大發展於東漢,書法亦然,兩者間不能說沒有關聯。
寫在紙上,比金石刻鑄好,是因可見墨跡筆觸。但漢魏晉宋齊梁等朝的紙上墨跡泰半亡佚,就是唐人紙墨,也甚罕見。後人習書,學的其實多是雕版。把墨跡翻刻在棗版上,再印出來,形成「帖」。宋代以後人學書法,基本上都是這樣學著帖。
宋淳化三年(992年),宋太宗令出內府所藏曆代墨跡,由翰林侍書王著編次,名《淳化閣帖》,又名《淳化秘閣法帖》,簡稱《閣帖》,共十卷。第一卷為歷代帝王書,二、三、四卷為歷代名臣書,第五卷是諸家古法帖,六、七、八卷為王羲之書,九、十卷為王獻之書。元趙孟頫《松雪齋文集·閣帖跋》曰:「宋太宗……淳化中,詔翰林侍書王著,以所購書,由三代至唐,厘為十卷,摹刻秘閣。賜宗室、大臣人一本,遇大臣進二府輒墨本賜焉。後乃止不賜,故世尤貴之。」此帖為棗木板刻,初拓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極其精美。
後來全國各地輾轉傳刻,此帖遂遍天下。但翻刻並不是也用棗木板刻印,多是上石,也就是把雕板上的字再刻到石頭上去,以便學者摹拓。著名者有二王府本、紹興國子監本、大觀太清樓帖、淳熙修內史本、泉州本、北方印成本、烏鎮張氏本、福清李氏本、世堂本、臨江戲魚堂帖、利州帖,黔江帖、慶曆長沙劉丞相帖、潘師旦絳州帖、絳公庫帖等數十家。現在還存《淳化閣帖》刻石四種:一、杭州文瀾閣舊址北宋刻石;二、明萬曆四十三年肅王府遵訓閣本,現存帖石兩套於西安碑林、半套存於溧陽;三、清順治三年陝西費甲鑄依肅府初拓本摹刻一部,置於西安碑林(俗稱西安本或關中本);四、溧陽虞氏本,乃明肅府本五套刻石之一,現存江蘇溧陽縣甓橋鎮虞氏宗祠(俗稱溧陽本)。
閣帖的情況很複雜,是專門的學問,但基本狀況如此(其他的,各位可去讀林志鈞先生《帖考》一類書)。
也就是說,雖然書法主要是表現在紙上,但紙上墨跡其實難得,一般仍只能由木雕石刻中去揣摹擬想。
這時,有一種材料就十分吸引人了。那就是佛經道經的寫卷!錢泳《履園叢話》曾說:「有唐一代墨跡,告身而外,惟佛經尚有二一,大半皆出於衲子道流,昔人謂之經生書。」
經生,指抄寫經書的書手。這些人,有些是道觀寺院裡的底層執事,有些是鄉里間粗通文墨的小讀書人,受傭雇為寺院或施主抄寫佛經道經,別人做功德,他掙點生活費而已。當然我們都知道曾有王羲之寫《黃庭》這類大書家寫經的事,但經生不能跟他們相比。地位卑微、工作辛苦,因為經典多半卷帙浩繁,工作多半計字量酬,所以要趕快抄、長時間抄,交差了事,哪管書藝精不精美?
然而,寫者既多,自有傑出者,披沙揀金,往往見寶。而且,如果整體時代書法水準高,這些經生書當然也不會差到哪去,唐代的情況就是如此,所以錢泳有此贊嘆。
《宣和書譜》卷五載:「楊庭,不知何許人也,為時經生。作字得楷法之妙,長壽間一時為流輩推許······唐書法至經生自成一律,其間固有超絕者便為名書,如庭書,是亦有可觀者。」都穆《寓意編》:「國詮,太宗時人,唐貞觀中經生。國詮奉敕作指頂許字,用硬黃紙本書《善見律》,末後注諸臣,有閻立本名,其書精熟勻凈而近媚。」大體也都是這個意思,認為經生寫經不乏佳作。
他們那時能看到的寫經,數量還很少,現在可就多了,敦煌就有幾萬件。所以裡面的精品也不可勝數,是我們現在講書法史或學書法不可忽視的財富。
經生字是一批獨立的書法文獻,其字與文人學士寫的、碑刻的,雖有交集或交流,但本身自有傳統。例如寫經書法在晉至北周期間,基本上是:橫畫起筆一般露鋒入紙,起筆尖銳迅疾,左輕右重,收筆處多鋪豪壓下、重按後旋即迅速提出,轉折略作頓駐後快速調鋒變向,豎鉤這一楷書特有的筆法則時有時無、顯示了由隸而楷的過程。結體緊湊,且明顯存有隸意,取橫勢。這跟同時期以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楷書風格就顯然不同。雖有的近於北碑書風,取斜勢,古厚樸實,卻也有差別。
南北朝後期,寫經體雖然隸書筆意愈來愈少,但仍是其沉雄厚重的。而且南北方由於佛教傳播和流通較其他方面的交流寬鬆,故南北寫經的書風差異很小,南方寫佛經多類似北方。這也與南朝其他方面的書風頗有差別。
唐代又不同,寫經體,早期效法歐、虞的佔了主導地位;盛唐以降,則有了變化,米芾《海嶽名言》說:「開元以來,緣明皇字體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時君所好,經生字亦自此肥。開元已前古氣,無復有矣。」
之所以唐初寫經體,效法歐、虞,是因政府規定「參考弘文館楷書字體」和置校書郎二十人、楷書手一百人入秘書省繕寫校對四部圖書,又置設了書學專科。虞世南既『教示楷法』,又輔助和接替魏徵負責四部圖書的繕寫工作,他的書法對於楷書手當然有相當影響。而這些「楷書手」所寫的經卷,也常常作為發往各州道的範本、成為一種規範格式。
當時官屬抄寫者也稱「群書手」或「書手」,字體工整者,稱「楷書手」或「楷書」,專門負責抄錄重要文件或經卷,多隸書秘書省、門下省、弘文館。《舊唐書·職官志》載弘文館有楷書手三十人、史館楷書手三十五人、崇文館書手二人。開元年間的《唐六典》亦載:秘書省有楷書手八十人、弘文館有楷書手二十五人。S.2278題記「專當典並寫麟台楷書令史臣徐元處」,寫麟台也是一專門的抄書機構,而「楷書令史」便是專職人員,《唐六典》卷八:「先置楷書手,今改為令史。」據史載,貞觀元年有從「性愛學書及有書性者」中選拔出來入弘文館內學書的。
另外,官經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長安宮廷寫經。如高宗咸亨二年至儀鳳二年門下、秘書二省及弘文館書手所抄《法華經》、《金剛經》等,紙質細膩考究,書跡謹嚴優美,如S.513、P.3278、BD.14490,敦煌大約有三十餘件。所以總體來說,唐代寫經受官方主導的力量就比南北朝時期強大許多。
二、
宋代以後,雕版盛行,書籍不待傳抄,為國史一大變,南北朝隋唐大規模的鈔經抄書現象也就為之一遏。
書法史也就因此而不再有經生抄卷抄本這類材料了。
可是,很少人注意到:雕版印刷仍是跟書法大有關係的,刻本也是重要書法史資料。
第一大宗就是剛剛提到過的《淳化閣帖》這種。把歷代名家書跡通過刻石與雕版之綜合手段流傳出去。
淳化閣帖之後,主要的法帖有以下這些:
《絳帖》:北宋潘師旦於皇祐、嘉祐間所刻。以《閣帖》增減而成。因刻于山西絳州,故稱。今以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明末涿州馮銓舊藏本為善。
《大觀帖》:北宋大觀三年徽宗下詔鐫刻。雖和《淳化閣帖》內容相同,但摹勒謹嚴,鐫刻精工,又多改正《閣帖》錯誤,故為世所重。
《汝帖》:北宋大觀三年州守王寀據《閣帖》並雜以他帖輯刻於汝州,收錄歷代名家法書七十七家,另作者不明法書二十三種。古刻僅存,究屬可實,現藏上海博物館。
《雁塔題名帖》:宋宣和二年柳瑊搜拓慈恩寺雁塔唐人題名,藏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鼎帖》:又稱《武陵帖》,宋紹興十一年郡守張斛擇取《淳化閣帖》合《潭》《絳》《臨江》《汝》等諸帖刻於武陵(屬鼎州)郡,藏上海圖書館。
《蘭亭序帖》:宋刻叢帖,北宋末刻于越州,共六卷。以《汝帖》為基礎,並摹勒墨跡和石本而成。
《宋高宗刻米元章帖》:南宋高宗趙構於紹興十一年彙集米芾書跡摹勒於石,刻成十卷,是米芾個人作品輯刻最早的。
《東坡蘇公帖》:也稱《西樓蘇帖》,汪應辰於南宋乾道年間以蘇軾墨跡刻石於成都,是蘇軾書法集帖。內容為詩、文、信函。今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五冊,北京市文物公司藏一冊。
《群玉堂帖》:南宋韓侂胄以其家藏墨跡於嘉泰末、開禧前摹刻而成,十卷中大半輯刻宋代名賢如蘇軾、黃庭堅、米芾書。選擇精嚴,摹刻精工,是南宋名帖。目前美國安思遠藏僧懷素《千字文》、故宮博物院藏三種、吉林省博物館藏一冊(蘇帖)、上海圖書館藏第八卷殘冊。
《郁孤台法帖》:南宋紹定元年聶子述以已藏墨跡摹刻於贛州,今有上海圖書館藏兩殘冊,主要為蘇軾、黃庭堅書跡。宋刻宋拓。
《鳳墅帖》:南宋曾宏父在嘉熙、淳祐間所刻。收集了曾氏所見到的幾乎宋代全部著名人物的墨跡,刻工精細,現藏上海圖書館。
《忠義堂帖》:唐顏真卿書,多屬精本和稀見之本。浙江省博物館藏宋拓孤本。
《澄清堂帖》:南宋嘉定年間刻。由王羲之、王獻之至蘇軾,分藏故宮博物院和中國歷史博物館。
《英光堂帖》:南宋紹定二年至六年岳珂以其家藏米芾墨跡摹刻於潤州。香港中文大學藏第三卷及故宮博物院藏四殘冊,均是宋刻宋拓本。
《寶晉齋法帖》:南宋曹之格於寶祐二年至咸淳五年所刻。寶晉齋原是米芾齋名,米芾曾將其所藏謝安、王羲之、王獻之真跡摹刻入石。現藏上海圖書館。
《姑孰帖》:南宋淳熙年間楊倓、洪邁等刻於當塗郡齋。
《松桂堂帖》:南宋淳熙十五年米巨窓刻於盧山。以上兩種宋帖今藏故宮博物院。
《樂善堂帖》:元趙孟頫門生顧信摹勒,今藏國家圖書館。
《姑孰帖》:清初出土宋石原刻清拓本。
《松桂堂帖》:宋刻宋拓本。
《樂善堂帖》:元刻明拓本。
《真賞齋帖》:故宮博物院藏,嘉靖元年無錫華夏編,章簡甫鐫刻。
《停雲館帖》:嘉靖十六至三十九年文徵明集,其子文彭、文嘉摹。
《餘清齋法帖、續帖》:萬曆二十四至四十二年休寧吳廷輯刻。
《戲鴻堂法書》:萬曆三十一年華亭董其昌輯。以上三帖今藏國家圖書館。
《鬱岡齋墨妙帖》:明萬曆三十九年金壇王肯堂編,管駟卿鐫刻。
《快雪堂法書》:清代馮銓摹集,五卷。所收自魏鍾繇、晉王羲之至元趙孟緁為止,首列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故名。
《秋碧堂法書》:梁清標摹鐫,八卷,分別藏於故宮博物院和國家圖書館。
《御刻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所收自魏晉至晚明凡一百三十五家、三家四十帖。規模最為宏大,今藏國家圖書館。
其他還有許多,例如明代還翻刻了不少《淳化閣帖》之外的其他宋代匯帖,加《絳帖》《大觀帖》《星鳳樓帖》《秘閣續帖》等;也有以明內府收藏宋拓本為底本翻刻的肅潘《肅府淳化閣帖》;另一些斷代法帖和個人法帖,如《晴山堂帖》《寶翰齋國朝書法》《舊雨軒藏帖》《澄觀堂帖》等是專集明人墨跡的。《雪浪齋帖》《晚香堂帖》《古香齋帖》等,則是匯刻蘇軾、蔡襄墨跡的。這些均不能細說,但由這麼龐大的法帖目錄,讀者諸君當可明白書法與雕版印刷關係之一斑。
三、
其他一般刻本也同樣與書法大有關係。別小看這些刻本,它們本來就是根據書手寫的字來刻的。
書手首先要寫樣。在抄寫樣稿的薄紙上畫好直格,每一直格內用虛線畫上一條中線,俗稱「花格」,由書手在薄紙上寫出樣稿,寫好後,校對一遍。錯誤之處用刀裁下來,另貼一片白紙,重新正確寫。
寫好後上版,也稱上樣。在打磨光滑的木板上刷一層稀漿糊,將樣稿有字的一面向下,用平口的棕毛刷把樣稿刷貼到木板上。
然後開始刻。刻前先用指尖蘸水少許,在樣稿背後輕搓,把紙背的纖維搓掉,使寫在樣稿上的字清晰得如同直接寫在木板上一樣,然後開始刻。
刻時用刻刀把版面空白部分向下刻出一定的深度並剔除,使版面上有墨跡的字線條向上,凸起成為浮雕,一般稱為「凸版」。
因此刻書和刻碑基本是一樣的,碑刻進去,是凹版;書則是凸版。兩者都顯示著書跡。
宋代以顏體最為流行。官私文書,大抵均用顏字。一是時代尊崇,二是顏體結構方整,點畫分明,工匠刊刻也最方便。《欽定天祿琳琅書目》卷三《宋本六臣注文選》提要即云:「是書不載刊刻年月,而大小字皆有顏平原法。按明董其昌跋顏真卿書《送劉太沖序》後有『宋四家書派皆宗魯公』之語,則知北宋人學書競習顏體,故摹刻者亦以此相尚。其鐫手於整齊之中寓流動之致,洵能不負佳書。至於紙質如玉,墨光如漆,無不各臻其妙,在北宋刊印中亦為上品。」
目前所見宋版書,北宋、南宋,浙本、建本(閩本)、蜀本皆以顏體為主,間有歐、柳二家。明謝肇淛《五雜俎》:「凡宋刻有肥瘦兩種,肥者學顏,瘦者學歐。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勢皆生動」,即指此。
歐體多見於浙江刻本,仿《九成宮醴泉銘》,後受風氣影響,亦漸有顏字筆意。
浙江本之所以多歐體字,是因唐文宗刻《開成石經》,就用歐體,石晉時改用雕版印《十二經》,經文卻仍根據《開成石經》,以後北宋監本繼承石晉以來舊監本的傳統,而又多送至杭州刊版,故宋代浙本仍是歐體。不過雖然是歐體,前後又微有不同,前期稍肥,後期轉瘦,如廖瑩中家刻本韓、柳集,則不僅瘦,而且清勁。
建本初近於顏真卿《多寶塔碑》。其後一樣有變化。如北宋刻《福州藏》,字大墨濃,書體凝厚大氣;至南宋初期建本,則有瘦金體之風,筆畫瘦勁,橫筆直筆一樣粗細,有歐體風格。南宋中期以後,又演變為一種新樣的顏體字,正文大字橫細直粗,注文小字仍是舊式風格,橫直一樣粗細。
蜀刻本傳世較少,然不僅有早晚之別,又有大字小字之分。早期如北宋所刻《開寶藏》,字體方正,純乎顏體。南宋,大字本沿襲顏字,但不同於建坊本的橫細直粗,逐漸新創造出一種筆勢撇捺都長而瘦硬的字體來,顏體中羼入了柳體筆意。而小字本則點畫古拙,風格不同。
四、
元代,最顯著的特點:一是黑口,二是趙孟頫體(或稱吳興體)。所謂黑口,起於南宋,在書頁版心上魚尾之上、下魚尾之下,各加一條短線,以便於摺疊。此黑線連屬魚尾,或稱之為「象鼻」。不加黑線者,則稱之為「白口」。
浙本白口居多,間有細黑口,魚尾則幾乎都是黑魚尾,或單或雙。建本則承南宋餘脈,先是細黑口,後漸變為大黑口。
趙孟頫字,元世最為流行,或純以趙體書寫,或在歐體顏體柳體的基礎上參以趙體筆意。間架和點畫,更覺流動靈活,典雅秀麗。故清人徐康《前塵夢影錄》卷下曾說:「昔在申江書肆,得《黃文獻公集》二十二卷,狹行細字,筆筆趙體……。元代不但士大夫競學趙書,如鮮於困學、康里子山,即方外如伯雨輩,亦刻意力追,且各存自己面目。其時如官本刻經史,私家刊詩文集,亦皆摹吳興體。至明初吳中四傑高、楊、張、徐,尚沿其法,即刊板所見,如《茅山志》、《周府袖珍方》,皆狹行細字,宛然元刻,字形仍作趙體。」
元版書多屬竹紙,比宋紙稍黑;間用皮紙,極薄而粗黃。黃是染色。也有用白麻紙、白棉紙的,紙堅白而極薄,很受推崇。如《前塵夢影錄》卷下即謂:「元刻之精者不下宋本。曩在申江,見元《馬石田集》十二冊,其紙潔白如玉而又堅韌,真宋紙元印。」
明版可分為三個時期:初期因仍元朝風氣,多為趙體字黑口,紙多用白棉紙。中期,又稱為嘉靖本,翻刻宋本十分流行,特徵是白口歐字、字體方正嚴謹,也多用白棉紙。後期的明本又稱萬曆本。魚龍混雜,精良之作雖不多但卻常有內容稀見的珍罕本,其特徵是多用黃色竹紙,字體橫輕豎重。
五、
紙的問題很複雜,書家也都離不開紙、重視紙,東坡《孫莘老寄墨四首》詩:「溪石琢馬肝,剡藤開玉版。」黃山谷《次韻王炳之惠玉版紙》詩:「古田小箋惠我百,信知溪翁能解玉。」元費著《蜀箋譜》:「今天下皆以木膚為紙,而蜀中乃盡用蔡倫法,箋紙有玉版、有貢餘、有經屑、有表光。」元朱庭玉《行香子·寄情》曲:「會語應難,修書問候,鋪玉版寫銀鉤,寄與嬌羞。」講的都是玉版紙,主要是供寫字的,得到了皆喜不自勝。
可是紙有很多種,山谷《求范子默染鴉青紙二首》之一:「學似貧家老破除,古今迷忘失三餘。極知鵠白非新得,漫染鴉青襲舊書。」講的鴉青紙,主要就不是供書畫的。鴉青,又稱青藤紙、碧楮紙,多以青藤為之,質厚,以靛藍染之,顏色深,故除非泥金了去寫,大抵只做書衣。
供印書的紙,早期以麻紙棉紙為多,後期重連史紙開化紙,宣紙內常伴有稻草,發墨渲染雖佳,印刷卻易糊字,故以竹紙藤紙為好。
而這些雕版印刷的書,情況其實與南北朝隋唐經生寫卷一樣,只不過那是寫而未刻,這是寫了又刻了,不能說那些有書法史書法藝術上的價值,這個就沒有。
這其中本來就有一部分是直接表現書法的,目的是展示書藝,所以常與一般刻書體不同。標題、牌記、序文、題辭多如此,例如書題:明汪廷訥刻環翠堂樂府本《出像種玉記》,字體大方。明末遠心堂複印本《遵生八箋》之書題,則是明代隸書的一種體勢,可與宋克等人之隸法合參。明末金陵唐錦池刻步月樓印本《新雕重校增釋麻衣相法》頗近柳法,元日新堂刻本《地理秘要龍穴明圖》便近於顏書之俗體。清道光十年泥活字《繹史釋遺》又顯然與當時篆書金石書法復興之趨勢有關,題用篆字。至於同治十一年陳介祺《十鐘山房印舉》,他自己寫的題識更是鮮明的個人書法風格,吳昌碩題書名的大鶴山人校本《清真集》亦可看出書家墨瀋之狀。諸如此類者甚多。
牌記,如宋元豐八年福州東禪等覺院刻《崇寧萬壽大藏經》、《元官刻大藏經》、元至正十六年劉氏日新堂刻《韻府群玉》、元元統二年梅溪書院刻本《韻府群玉》等,其牌記均與正文書體不同,旨在表現書法的書寫性。
序跋則如明成化五年《鐵崖先生古樂府》前面張雨的序,後面章琬的跋,都極能見著作者之筆勢。或明刻本汪士賢輯《曹子建集》的李夢陽序、明嘉靖十一年《老子道德經河上公注》前面的御製序等也都可觀。明成化十年《楚山和尚住同安投子禪寺語錄》的趙珗序則屬於明代隸書的風格。明嘉靖六年司禮監本《大學衍義》前之御序、萬曆刻《古今印選》的序亦都可以見書藝。
另就是題詞,如清乾隆五十九年刻《迦陵先生填詞圖》便有朱彝尊和梁清標的題詞,梁序類似題識而書跡宛然。
還有一大類更能體現書籍跟書法之關係的是金石、書畫、箋墨之書。
如《宣和博古圖》《金石錄》《長安獲古編》《集古錄》之類,是著錄或摹識金石的,這其中對金石文字的摹寫就不可忽視。
書畫譜則如《歷代名公畫譜》的文字部分,或《十竹齋書畫譜》《十竹齋箋譜》之類。墨譜硯譜則如《程氏墨譜》《西清硯譜》等,書法與筆墨紙硯的關係,在這類書上最能體現了,而且極其有趣,充分顯示了古代文人書家「游於藝」之性質,值得關注。
六、
以上這些,都是刻雕梓板而較用力表現書藝的;其他一般印板似乎偏於印刷體,未以書藝為重。而實又不然。
宋代以後,最直接表現書手技藝的,乃是抄本稿本,這是不消說的,名家抄本稿本尤其可稱為書法史之劇跡。但一般人可能沒注意到抄本與刻本之間互動、互相影響之情況。
有些抄本,除非手觸目驗,只看照片,你一定會以為是刻本,某些刻本則極像手抄。如北京國圖所藏元大德三年廣信書院刻《稼軒長短句》、元至正刻《梅花百詠》、萬曆三十四年李銓前書樓刻《藏說小萃》十一種、順治刻本《直隸真定府賦役全書》、康熙四十六年揚州詩局刻《全唐詩》、康熙四十七年刻本陳廷敬《午亭文編》、乾隆道光同治間福建刻本《武英殿聚珍版叢書》一百三十七種等都是。原因是刻工精細,完美地體現了書手的書寫狀態,因此看起來與抄本幾乎無別。而康熙刻本《晚村先生家訓真跡》這種書旨在留真,當然更與墨跡相近了。
反之就是抄本像刻本的,如北京國圖藏宋淳熙十三年內府寫本《洪範政鑑》十二卷、元抄本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明穴硯齋抄本《蘆蒲筆記》十卷、清初錢曾述古堂影宋抄本《杜工部集》二十卷、清季振宜稿本《唐詩》七百十七卷、乾隆間顧慶圻抄宋王禹偁《五代史闕文》一卷、清劉氏嘉蔭簃抄翁樹培撰《嘉蔭簃古泉隨筆》八卷、道光四年黃氏士禮居影宋抄本唐代李中《碧雲集》三卷、清翁心存《知止齋遺集》不分卷、清海虞瞿氏恬裕齋抄本《考古編》十卷、清釋就堂抄《元詩體要》十四卷、清朱墨抄本《昭代簫韶》二十卷等等。
這是因為讀書人久讀刻本,熟悉刻本之格式與字體,因而自寫稿本或抄件時,很自然地就仿若刻本了。
特別之處,更在於一些我們認為的印刷體,例如所謂的宋體字,橫輕豎直,直橫末尾呈三角形,原本是在刻書過程中形成的,我們常以為沒人會這麼寫。但金農刻書乃至他寫的金農體書法,其中一種其實就仿宋體字。試比較明隆慶元年戚繼光以宋體字刻的宋人《文苑英華》和金農自刻的《冬心先生自度曲》《冬心先生續集》即可明白此點。
比金農更接近宋體印刷字的,是康熙抄本《順天府志》,抄本而全然宋體,足見刻本形制對寫手之影響。
此點看起來奇怪,而其實一點也不!因為雕版本來就要靠寫手先寫了才能據以刻板,所以會刻成什麼樣,必然是因寫手先寫成了什麼樣。因此他們平時書寫時寫宋體字之類印刷體,不唯不困難,反而是最正常的。
只不過,這些關係常被研究書法的朋友所忽略,所以我稍作點提醒。紙是如此,筆、硯、墨、印可以類推。書法,大家常孤立地看,殊不知它是一門綜合藝術,不只體現著作者個人的一切性氣素養,也關係到文化的方方面面,例如紙墨書籍等等。願這小文能予有心人一些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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