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帝國、朋克與居伊·德波
蒸汽波風格+蒙太奇素材+跨領域腦洞
這是一個新的主題寫作系列。我希望能以六十年代的人物、事物、運動和思想為線索，串聯起其他年代、文化和領域的符號、元素、物事，跨領域探討其間的共性、規律和文化/亞文化的演變。
或者，僅僅作為一種好玩的思維遊戲。
第一篇：黑客帝國、朋克與居伊·德波
關鍵詞：虛擬世界、無政府主義、景觀社會、情境主義國際
文丨幾灰魚
一、黑客帝國
《黑客帝國》三部曲自從問世以後，便不斷有各種解讀出現。比如Zion（錫安，避難所或聖殿，一般指耶路撒冷）、Neo（「The One」，救世主）、Trinity（「三位一體」）、Oracle（「先知」）等人名、地名蘊含的宗教隱喻；比如近未來虛擬網路的發展和人類自身在科技輔助下（可能）的進化；比如機器人用以控制人類的生物培養皿與作為虛擬世界的Matirx，在柏拉圖的「洞穴理論」之上對認識論的解釋......等等等等。
不過如果引入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及其批判理論再來考察，《黑客帝國》其實是徳波所設想的「景觀社會」的終極例證。
「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裡，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spectacles)的龐大堆積。」相比於馬克思在論證「商品拜物教」時所用的「商品的龐大堆積」，徳波在《景觀社會》的開篇將之替換成了「景觀」，並指出，「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部轉化為一個表象。」
也就是說，我們生活的世界已經被媒介、傳媒和影像控制，資本主義社會已經由以商品消費為主導的社會，過渡到了以影像為主的「景觀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人的異化加重了，我們生活在被景觀包圍、引導乃至控制的世界。
《景觀社會》
在六十年代出版的《景觀社會》中，徳波提出了兩類「景觀」：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極權國家）的「集中的景觀」，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尤其是美國）的「彌散的景觀」，前者以國家極權與意識形態作為手段壟斷「景觀」，後者以「自由市場」和「商品經濟」製造「景觀」。而在八十年代出版的《評論》中，徳波指出這兩類「景觀」已經融合成為了「綜合的景觀」，政治和經濟結合得更徹底，景觀的控制更加隱蔽也更加自然，我們已被牢牢掌控而不自知。
是不是有點熟悉？
如果套用在《黑客帝國》里，「機器大帝」和他的機器人王國可以喻指一切控制人類社會的力量（不管是資本主義還是共產主義，或是兩者的結合），而Matrix便是這種力量的終極體現；徳波式的「景觀」在這裡表現為了徹底的虛擬空間，「綜合的景觀」進階成為了全局性的、永久性的影像世界；人類失去了現實感知，而是在虛擬網路構成的「母體」永遠當嬰兒——自以為理解世界、洞悉人性、看透規律，或者，僅僅是自覺在體驗真實生活。
在真實世界的網路中，看到的Matrix的信息流
可以看出徳波的理論對後來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和「擬像」概念的巨大影響，以及與德勒茲提出的後結構主義的「符碼」理論之間遙相呼應，但相比之下，在對生產/媒介/影像/景觀的批判中，徳波要比後來二位的理論更具連貫性，也更尖銳。
六十年代，大眾媒介的主體是電視；八十年代，我們已處在互聯網發展的前夜。徳波某種程度上預言了當今互聯網時代的一些景象，而或許更深重的未來還等著時間去兌現。
我們處在一個微妙的過渡階段，AR（增強現實）、VR（虛擬現實）、MR（混合現實）等技術正在普及/將要普及，虛擬和現實、網路世界與真實世界的界限在被不斷削弱、模糊，甚至正在融為一體，徳波預言的「景觀社會」其實已經實現，而我們也許早就無處可逃。
六十年代的觀看3D電影的觀眾
Facebook的VR大會
二、朋克
朋克其實深受「情境主義國際」理論的影響。
推動了英國朋克音樂的發展、「性手槍」樂隊的幕後推手馬爾科姆·麥克拉倫是情境主義的信奉者，他和薇薇安·伊斯特伍德開的那家臭名昭著的商店裡，就有「五月風暴」的口號和「情境主義國際」的相關書籍出售。
而「性手槍」的名曲《Pretty Vacant》、《Holiday in the Sun》，也都被認為體現了情境主義國際的精神。
出自《聲音與憤怒》
那麼「情境主義國際」究竟具有什麼樣的精神？
「情境主義國際」（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是六十年代歐洲影響深遠一場思潮，它吸取並繼承了達達主義運動、超現實主義運動等先鋒運動的理念，結合戰後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和對異化生活的藝術式反抗，於1957年成立。
居伊·德波在歷經字母主義運動、字母主義國際和包豪斯印象運動國際等先鋒運動的興盛和衰落之後，主導了「情境主義國際」的誕生和發展，並在「五月風暴」中帶領「情境主義國際」走向鼎盛。
「情境主義國際」的精神和徳波的《景觀社會》是相輔相成的，即要「建構情境」（constructed Situations），打破資本主義世界製造的「景觀」。而具體方法表現為兩大類：「漂移」（dérivé），抵制城市建築的僵化布局和被物化了的城市生活，和「異軌」（Detournement），反叛慣常的意識形態和思維方式本身，對媒介進行揭穿和反打，以期獲得日常生活的真實。
「情境主義國際」
「漂移」地圖
如此一來，便很容易解釋「情境主義」對朋克的吸引力。
朋克，尤其是「性手槍」，本質是無政府主義。打倒一切、反對一切的態度一方面是對搖滾樂的一種反叛——六十年代以後，革命的搖滾樂逐漸變得藝術化、複雜化、流派化，各種風格頻現，同時也更加商業化——朋克就是要反叛已經和資本主義「妥協」了的搖滾樂，將「革命」進行到底。而這種對「革命」的渴望，與「情境主義國際」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既契合，又互補。
另一方面，從思想流變上講，吸收了「情境主義國際」思想的「性手槍」，在面對朋克的「革命任務」時，必然會將藝術家、活動家團體的「情境主義國際」思想推進一步，當居伊·德波還在「五月風暴」中不厭其煩地在大學生群體中耐心宣講時，「性手槍」已直接越過「說服」的步驟，以惡搞女王完成了朋克式的激進表達。
不過遺憾的是——也正如我在廢品朋克所講——朋克生不逢時，或者說，性手槍們最終是在反抗空中之物，虛無縹緲且脫離了實際。就像「情境主義國際」在「五月風暴」之後分崩離析了一樣，朋克倏忽幾年，叫嚷的「革命」也最終成了強弩之末。
實際上在1975年「性手槍」成立之時，居伊·德波和他的「情境主義國際」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終結了。
性手槍
《God Save The Queen》
三、居伊·德波
居伊·德波才是那個對資本主義「景觀」理解最深刻的人，以至於當他在1987年出版《評論》，指出我們已經無法反抗「景觀社會」之後，熬過7年的隱士生活，最終自殺。
相比於他領導的「情境主義國際」倡導的日常生活的革命，他自己更傾向於隱身，消極而決絕地不讓自己被「景觀」囊括、成為「景觀」的一員。
居伊·德波
早在22歲時，他就在塞納河邊的牆上寫下「絕不工作」，並且終生實踐了這一信條；
27歲，「情境主義國際」成立伊始，他已經出版了《回憶錄》，在還沒有經歷人生時就已經在開始回憶人生——這本書甚至不是面向公眾發售，徳波反感表達權的民主化，並視自傳為一種虛假的修辭；
他拍攝的電影是圖像、影像和掉幀、抖動以及空白的組合，期間是他平穩的旁白，而內容則節選自《景觀社會》；
儘管他出版了深刻影響戰後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兩本著作，卻拒絕稱自己是作家，他在晚年出版的《頌詞》里表示，自己拍攝電影是為了破壞表象，而寫作，是為了抵製作家的形象；
「五月風暴」結束、「情境主義國際」瓦解之後，徳波流離顛沛了一段時間，最終選擇在尚博的老宅里隱居。當他的死訊傳出時，法國媒體以為這位思想家、活動家、城市批評家、電影導演、作家和冒險家，在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他是真正用一生抗拒「景觀」的人。但一種文化批判理論如何才能與實踐相結合，一人之力的指出如何能撼動整個制度，在他之後，還有許多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們或著書立傳，或投身大眾媒介，或筆耕不綴，或出入公共活動，但只有徳波，留給人的永遠是一副面目模糊的形象。
因為在他看來，這就是對「景觀」反抗、逃離、抵制、革命的最好方式。
（END）
下期預告：
《克蘇魯神話、不可知論與鮑勃·迪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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