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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薛寶釵的生存策略


文李劼


選自《歷史文化的全息圖:論紅樓夢》

小標題為編者另加


最規範的人物」


在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個人物之間,薛寶釵無疑是一個最具闡釋性的形象。這個形象的張力在於:她在小說的寫實層面上是一個極具規範的大家閨秀,而在小說的隱喻層面上卻又恰好身處創造性推動的歷史發生學位置,亦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三」之位。在《聖經》中,該位置上的角色由蛇扮演,在《浮士德》中由梅菲斯特扮演,而在這《紅樓夢》中卻恰恰由這樣的一個好像是「訥於言而敏於行」的少女扮演。在一個最具變易意味的位置上,小說出示了這個最為規範的人物。

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如果人們在賈寶玉的死亡準備和林黛玉的愛情期待中看到的是作者的憧憬和歌贊的話,那麼在薛寶釵的生存策略中所蘊含的則是作者的叛逆信息和批判指向。因為無論是存在的詩意上還是歷史的銳意進取,在薛寶釵那裡全都體現為生存的策略而不是人生的歷險如賈寶玉或者生命的體驗如林黛玉。一個狡黠的眼神或者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便把薛寶釵從賈寶玉和林黛玉那裡清清楚楚地劃分開來。而歷史的創造意味也就在這樣的眼神和這樣的微笑中被消解得乾乾淨淨,一如杯水之於沙漠。


從薛寶釵的生存策略中人們可以瞥見典型的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形態;而從作為這種生存策略之象徵的薛寶釵形象本身,人們又可以感受一部了無生趣的歷史是如何以死而不僵的形態不聲不響地延續下來的。也即是說,有關薛寶釵形象及其生存策略的解讀是雙重的,既是人物本身的解讀,又是該人物所象徵著的歷史的解讀。


或許是這個形象所據變易位置的緣故,與詩意盎然的林黛玉在開卷部分文文靜靜地進入賈府不同,薛寶釵的進京可謂雷聲大作,其兄薛蟠一揮手便是一條人命案,而且這種威勢在小說的寫實層面上又顯得與薛寶釵毫無干係。然而,即便這不過是薛家的霸道,但隨著這股霸氣進入賈府的薛寶釵卻實實在在地打破了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兩小無猜的平衡和寧靜。而且十分絕妙的是,小說告訴讀者,薛寶釵本人對此「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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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提及《聖經》中的那條蛇或者《浮士德》里的梅菲斯特時,他們的道德審判是明確無疑的。但人們現在面對這樣一個「渾然不覺」的少女時,難道也能同樣毫不遲疑地將她歸屬於魔鬼么?要知道,這可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淑女,尤其在當今這個極為淪喪的朝代,這個淑女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雍容華貴。因為大觀園早已成為遙遠而難以企及的回憶,所以即便是它的叛徒也變得光彩奪目。


透過這樣的屏蔽和障礙,我理解過去的讀者何以將賈雨村在閨閣中的對稱者指認為王熙鳳,而忽略了小說在第一回的回目上給出的閱讀暗示:「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在此,通靈所識者,乃作為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賈寶玉和林黛玉;而閨秀所懷者,在實寫層面上是甄士隱家突然騰達的丫鬟,在隱喻層面上的所指則是「釵於奩內待時飛」一句暗示的薛寶釵。正如木石前盟所蘊含的寶黛之情作為真事在夢幻中隱去一樣,作為金玉良緣所意指的賈薛聯姻則以假語形象在塵世留存。


然而也許是薛寶釵形象太得中國讀者的人心了,幾乎沒有人願意把這個「品格端方、容貌美麗」的小姐與「腰圓背厚、面闊口方」的賈雨村先生聯繫到一起。而事實上,薛寶釵形象的確蘊含著中國民眾的道德規範和中國歷史的讀解密碼。亦即是說,這個形象是了解中國人際結構的全息讀物,其全息性可抵得上一部《資治通鑒》這樣的皇皇巨著。在這個意義上,薛寶釵的生存策略幾乎就是一部處置人際關係以及從事政治鬥爭的形象指南。


「飲食、男,女之大欲存焉」

在薛寶釵的生存策略中,渾然不覺只是一種手法,此外尚有楊妃戲蝶、機帶雙敲、諷和螃蟹詠、蘭言解疑癖、小惠全大體、脫身避嫌疑等等一大串精彩節目。寶姐姐平日里寡言罕語,自雲守拙,但在關鍵時刻卻動如脫兔,一出口總能收到可觀的利益和動人的效果。雖說是個閨閣少女,但其世故之深,絕不下於賈雨村式的鬚眉官僚。也許是中國政治和家族結構的高度對稱的原因所致,薛寶釵的生存策略全然等同於帝王將相之間的宮廷和官場的處世之道。在此,利益博弈和道德面具分別作為一陰一陽的策略核心互相補充互相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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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林黛玉的寄人籬下不同,薛寶釵進京的緣由在於待選才人贊善。薛家雖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但畢竟由於其父早逝,金銀滿箱而勢單力薄,所以補勢之不足乃薛氏家族的當務之急。正如賈雨村有「求善價」和「待時飛」之志,薛寶釵抱有待選之心,而且宮中待不成,退而求其次,便是通過金玉良緣與賈氏家族的聯姻;這在賈氏家族又正好求之不得,其時該家族正處於勢在而金庫日漸虧空的入不敷出的窘境。這種兩大家族之間的勢力和金錢的互缺互補,不僅雙方家長瞭然於胸,即便遠在宮中的賈元春也洞若觀火,她送出的賜物所肯定的不是木石前盟而就是金玉良緣。

小說在寫法上的高妙在於,有關這種利害關係,整個敘述不著一字。這不是作者故作高深,而是他明白中國社會的一種人際默契:說得的做不得,做得的說不得。比如忠臣烈女之類的道德標榜和張揚,這在聰明的人都明白,不過是說說而已,只有愚夫痴女才會如此當真玩命;相反,牽涉到實實在在的利益紛爭,大家從來不會公然挑明,而是不停地訴諸種種冠冕堂皇的口實,對實際內容諱莫如深。正是這樣的做得的說不得,薛寶釵才對林黛玉的尖刻渾然不覺。與林黛玉的桀驁不馴相反,薛寶釵時時處處照章辦事。由此,這位寶姐姐在薛林之戰中理所當然地佔了先手。


薛林之戰的挑起者不是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的感情,而就是薛氏家族和賈氏家族之間的利益;薛寶釵不是就個人情感而是從家族利益連同自身利益出發,挑起了這場在小說中最為令人矚目的人際戰爭。這場戰爭的核心不是為了擊敗對手,而是為了奪得婚姻。沉默寡言的薛寶釵心中對此十分明白,也正是這樣的明確性,使她可以對林黛玉的種種譏諷置若罔聞,但一旦賈寶玉表示什麼姿態,她馬上毫不遲疑地加以反擊。諸如帶機雙敲、諷和螃蟹詠之類,起因都不是因為林黛玉的尖刻,而是賈寶玉的感情傾向。即便是賈寶玉為了和林黛玉說話而請她去陪賈母抹牌,她也會當場反唇相譏:「我難道是為抹牌才來的么?」


薛寶釵在自身利益上的這種明確性,在人際關係結構的隱喻層面上,有其天然的邏輯性。因為在三的位置上,人物不具備歷史的實體性。所謂三生萬物不是三本身意味著萬物,而是三通過與二的關聯尤其是通過對一的作用才實現其變易。在《聖經》中,儘管蛇啟迪了人類的始祖,但人類的歷史畢竟還得由亞當來創造。同樣,在《浮士德》里,梅菲斯特要實現歷史的意志,必須把浮士德請出書齋。蛇的智慧和梅菲斯特的意志,不訴諸亞當或浮士德的力量,那麼也就僅僅是智慧和意志而已。因此,儘管薛寶釵的對手是林黛玉,但她所要攫取的目標卻是賈寶玉。林黛玉再尖刻,對薛寶釵來說也構不成婚姻;唯獨那個看上去渾渾然的賈寶玉才是她實現婚姻的必經之路。她可以忍受林黛玉的所有冷嘲熱諷,但她經受不起賈寶玉在愛情和婚姻之間的絲毫動搖。正是這樣的緣故,當她看到賈寶玉為林黛玉的詩會奪魁高興得手舞足蹈時,按耐不住一腔怨恨,以比林黛玉刻毒一百倍的語句寫了那首尖酸之極的螃蟹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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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薛寶釵怕的不是同性中的異類,而是異性中的同類。儘管她是世俗社會的高士,但以她的那種城府,她盡可以在同性中所向披靡,但一踏入男人世界就變得底氣不足。她想像不出在異性世界中還會有她的異類,或者說,出於她對男性世界的與生俱來般的認同,她無法揣度異性中的同類居然會變成同性中的異類那樣的異端。在她的心目中,林黛玉是不可救藥的,雖然她向對方顯示過她的蘭言和關懷,但這並不妨礙她不無幸災樂禍地看著對手一步步走向毀滅。或許正是這樣的心理,在她母親愛語慰林妹妹的時候,她會在一旁以勝利者的姿態玩弄將失敗者推入薛蟠那個泥潭的惡作劇。


然而,她無法理解天底下還會有賈寶玉這樣的男人,不愛武裝愛紅妝。這個以女子無才便是德自許的少女,一步步地走進她所精心策劃的男人世界時,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賈寶玉那樣的男人正在從那個世界中一步步地走出來,走向她所不屑的女兒世界。要知道,這個身處大觀園女兒世界的寶姐姐從來沒有把她所屬的世界當回事,《西廂記》、《牡丹亭》那樣的故事,在她只是小時候讀著玩玩的東西,哪裡就把這種兒女私情當真了呢?而她一個少女尚且不把這些玩話當真,她怎麼能想像賈寶玉那樣重要的一個爺們會如此認真呢?可憐她機關算盡,最後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婚姻,卻得不到她為此花了那麼多心血的那個男人。


至於後四十回續作中的圓房得子,不過是高鶚之流以拙劣的手法硬發給她的一個道德獎品。這個賈雨村式的少女形象,在事實上的結局是,正當她躊躇滿志地一面看著林黛玉歸西一面走向勝利的洞房時,她突然發現她到手的只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婚姻。這種空洞在於,除了婚姻及其莊嚴的儀式,其他什麼都沒有。她奪得了婚姻,卻失去了作為婚姻對象的那個男子。正如林黛玉期待了一場不可能兌現的愛情,賈寶玉追求了一個不會在塵世落實的詩魂,薛寶釵奪得了一個沒有對象的婚姻。命運在此再一次出示了其內在的邏輯連同不無警世意味的黃牌警告:


任何有目的的努力最終得到的都是努力的過程而不是努力的目的本身。


審美上的天然失盲


應該說,在其隱喻世界中,薛寶釵的使命與那條蛇或者梅菲斯特是一樣的,即旨在如同把亞當誘離伊甸園或把浮士德引出書齋一樣地把賈寶玉帶出大觀園。但是蛇和梅菲斯特成功了,唯獨薛寶釵卻失敗了。如果說這是因為薛寶釵本身缺乏魅力沒有誘惑力,顯然不能成立。她不僅生有讓賈寶玉變成呆雁的豐潤玉臂,而且還有美麗的容貌和端莊的資質,寫出詩作來也不失身份,不語婷婷,諸如此類。這樣的形象至少足以把那些可憐的續作者連同許多同樣可憐的世俗男子弄得神魂顛倒,口水直淌。我想她在那個神聖使命上的失敗只能歸咎於生不逢時,以致命運不濟。


蛇的形象雖然醜陋,但它卻出現在創世紀中;梅菲斯特形象固然可怕,但他卻正值整個西方文明如日中天的當口;遺憾的只是雍容華貴的薛寶釵恰恰在末世之際走向賈寶玉。那個蠢物不僅不願走出大觀園,而且還抱定了與大觀園同歸於盡的決心。亞當不走出伊甸園,也許就不存在人類歷史;浮士德不走出書齋,也許西方世界至今滯留於中世紀的黑暗;但賈寶玉不走出大觀園,結果會怎麼樣?這不僅為薛寶釵所始料不及,也為所有的人們無以揣度。但問題在於,賈寶玉的拒出大觀園已經成了事實,致使勝利了的薛寶釵只好向隅而泣。在此,所謂由色而空再一次出示了其實際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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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紅樓夢》中的這三位主人公最終各得其所,林黛玉獲得賈寶玉的一往情深,賈寶玉實現了由色而空的人生,薛寶釵奪取了賈氏家族的婚姻,但所有這些所得,在其另一面又顯得空空如也。林黛玉得到的是無望的愛情,賈寶玉實現的是空幻的人生,而薛寶釵進入的卻是沒有婚姻對象的洞房。命運的邏輯在此顯得如此嚴謹,紋絲不亂,一環緊扣一環。這裡的三個關鍵人物只要各自後退一步,整個歷史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劇。好在他們三個都是認真嚴肅的,誰也沒有放棄自己的立場和追求,誰也沒有放棄自身的規定性和存在性,誰也沒有放棄這由色而空的生命歷程;這之中即便有什麼悲劇意味,也因為這三個環節連同其關聯結構的合理性。


所謂悲劇,在此不是什麼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種要求無以實現之間的衝突,而就是這種命運本身在邏輯上的合理性。曹雪芹領略了這種合理性,他寫出了《紅樓夢》這樣的命運之作;相反,高鶚之流續作者違背了這種合理性,結果以狗尾續貂的粗俗貽笑後人。


當然,薛寶釵在賈寶玉身上的失敗,在另一種意義上說,在於她對來自男人世界又居住在大觀園中的這個男子的誤讀。她以為賈寶玉如同其他男人一樣是泥做的,她不知道這個說出男人是泥做的男孩本身恰好不是污泥,而是頑石,並且經由林黛玉之淚的清洗而成為寶玉。這個在世俗世界戰無不勝的女子,對神明世界卻茫然無知。或許是將世俗的人際關係看得太真切,結果造成了在審美上的天然失盲。


當她耍弄金蟬脫殼計時,當她得意於「白玉堂前春解舞」時,當她樂滋滋地唱道「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時,她也許不會看見上帝在朝她皺眉頭。她不知道她的這種世俗性使她離婚姻越近,離寶玉越遠,最終婚姻在手而寶玉飛逝。她的深謀遠慮使她結果走進自己設置的圈套,她奪得婚姻,卻同時付出了一嫁不返一嫁無改的代價;亦即她走進洞房,這洞房卻由於對象的缺席而變成她的牢房;她以賢惠入主賈府,結果成了賈府中的賢惠本身。如此等等。相形之下,當年的大觀園顯然要比她的洞房美好得多了。她的所棄遠甚於她的所得。審美的喪失,導致善良的虛假,而善良的虛假又必然走向真情的死亡。


一旦真事從這位寶姐姐那裡隱去,那麼剩下的也就只有與賈雨村先生對稱的假語形象了。以薛寶釵的聰明,居然沒有領悟到賈寶玉對賈雨村一類人物的討厭意味著什麼,這比之於林妹妹的純真和靈氣的確相差一大截。由此可見,人的聰明與人的天性人的內心修為相比,實在微不足道。尤其是聰明一朝被致力於作假,那麼靈性的喪失和濁氣的上涌以及審美判斷上的失盲等等就將隨之降臨。而薛寶釵的全部生存策略,又恰好玩在這作假二字上,讓人為之扼腕不已。


溫、良、恭、儉、讓


與作假這一核心內涵相應,薛寶釵生存策略在表象形式上所呈現的乃是溫良恭儉讓的道德面具。當年為孔子所倡揚的貴族道德,到了薛寶釵的時代已經變成了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處世之道,並且由於其中糅合了以柔克剛以弱勝強的韜略權術,該道德於綿羊般的溫柔之中透出一股寒氣逼人的陰冷;初初一看笑容可掬,細細一想毛骨悚然。艱深的世故,化入柔弱的人情,鑄成無往不勝的人際武器。相形之下,諸葛亮七擒孟獲式的智謀顯得古老陳舊,幾同兒戲。因為在薛寶釵的溫良恭儉讓之中,每一個字都意味著一套變化莫測而又不露聲色的人際招數。


先從溫字說起。


人們可以將這個溫字理解為待人和善,或者領略為和顏悅色,稟性良好,諸如此類。但切不可將此與纏綿悱惻的繞指柔式的溫存相聯繫,即便說及舉案齊眉也未必貼切。因為小說曾指出「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所謂「縱然是」,即意謂未必是。有關薛寶釵之溫的最佳詮釋,應該從王熙鳳對薛林二位的評說中去尋找。這位精明強幹的少婦在提及這兩位姑娘時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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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


正如王熙鳳一語道破林黛玉的弱不禁風一樣,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薛寶釵的溫和背後的冷峻。可見,寶釵之溫,必須聯繫鳳姐所見之冷,方才理解得真切。否則,小說寫她吃那麼多的冷香丸豈不冤枉?因為這種溫和不是基於真情,所以既不會轉化為銘心刻骨的纏綿之愛,也未必會訴諸舉案齊眉的心心相印,而只是心腸硬冷的外表反差,或者說,不過是冷香丸效應所致的冷美人的可愛包裝。這種溫和與王夫人的念佛異曲同工,屬於一種過度壓抑的心理反彈。


王夫人念佛念著念著會突然一揚手將一個小丫鬟致於死地,同樣,薛寶釵吃冷香丸吃著吃著就成了「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模樣;幸虧林黛玉是不禁風吹的美人燈兒,在婚姻大事上毫無競爭能力,否則林妹妹在寶姐姐那裡的遭遇未必會比金釧在王夫人那裡更加幸運。想想滴翠亭戲彩蝶的場面吧,以林黛玉的痴迷真情,怎麼也對付不了薛寶釵經過冷香丸滋養的假惺惺冷冰冰的溫和。


溫字而下,是個良家婦女的良字。


這良字的涵義,按薛寶釵自己所注為: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她也正是以良字立身,左右開弓,一面教訓林黛玉,一面規勸賈寶玉。因為站在這個良字背後的是塊墓碑,即節婦烈女之墓碑,或者說,是座牌坊,良人淑女的牌坊。儘管薛寶釵並非有志於成為節婦烈女,但她的全部勇氣和力量卻是確鑿無疑地來自於那樣的墓碑和那樣的牌坊。


所謂道德上的自信和尊嚴,也就是這樣確立起來的。否則,她憑什麼教導林黛玉說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藥了呢?所謂移了性情的潛台詞,或者說真正的涵義,就在於背離了她所倚靠的那些道德墓碑和道德牌坊。因為按照人的本性和真情而言,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迷失本性和失落真情的顯然不是林妹妹,而是寶姐姐。可見,良者之良,不在於生命精華的汲取和體現,而在於從過去的死人墳墓上摘取鮮花,為自己編織花環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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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本真性情的人們,往往可以通過這種方法使自己變得充實起來。若說這是一種自我欺騙,但由於騙得真誠也就可以假作真了,而且這被證明是非常管用的立身之道。死了人,開個追悼會,寫篇紀念文章,都可以達到道德證明的效果,其奇妙一如揪出一些壞人,舉國聲討一番,使聲討者們人人覺得自己完美無缺。這裡的異同在於,追悼是將死者的光榮轉移到追悼者頭上,聲討是將聲討者內心的種種毛病甚或平日里的骯髒罪孽等等乘機轉嫁於被聲討者身上。這種巧妙的心理掉包,因為儀式的莊嚴和場面的激昂而被人們心照不宣地略過了,致使薛寶釵可以神情嚴肅、形容方正地以良者自居,開導這個,規勸那個,成為中國政治思想工作的典範先驅。


以溫作表,以良立身,然後是以恭順上。


如果說薛寶釵溫得有致,良得有理,那麼她的恭則有禮有節,而且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恭法。按照賈母的脾性,甜軟食物和熱鬧戲文顯然是有效的,當然,有時候還有「鳳姐姐的嘴再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之類的恭維。以王夫人的冷酷偽善,需要在她失手殺人的當口,送上一席深明大義的勸慰,揩去殺人者心中的血污;於是,薛寶釵這樣的雪中送炭無疑又恭在點子上。至於在貴妃跟前,當然要恭得高雅一些,於是有了薛寶釵「凝暉鍾瑞」一詩中的「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如此恭敬的模樣,也許最典型的造型當推這位蘅蕪君在《詠白海棠》一詩中的自我畫像:「不語婷婷。」也即是說,薛蘅蕪式的亭亭玉立不是因為身段容貌的俏麗動人,而是由於屏聲斂氣的默默無語。


事實上,恭敬的一個重要特徵,就在於聲音的收斂。與此相應,賈府中的威嚴,也就體現在上上下下的鴉雀無聲。王熙鳳式的高聲說笑固然有取悅之嫌,但比起薛寶釵式的「不語婷婷」畢竟遜色許多。不說話,或者小聲說話,輕聲輕氣,恭字自然就有了。再加上把話說得恰到好處,順從之意便隨著輕聲輕氣的聲調汩汩流入賈母、王夫人之類的長輩和領導的心田。恭與順的結合照應在「不語婷婷」的薛寶釵是體現得相當完美的。她絕對不會像鴛鴦那樣在賈母跟前恭而不順,也不會像王熙鳳那樣對老祖宗順而不恭,而是恭得得體,順得自然。如果說這是驚人的作假,那也得承認假得天衣無縫。


恭字而下,便是個儉字。


再粗心的讀者,對薛寶釵之儉總不會沒有印象的。當然,正如寶釵之恭小說著重在賈母面前寫出一樣,寶釵之儉也是從賈母眼中看出的。第四十回中曾對此描繪道:


說著,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興。賈母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院,只覺得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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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儉樸如此,不僅讓賈母大為感慨,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而且也會讓當今大多數中國讀者怦然心動,使他們聯想起過去那位同樣儉樸的總理。自從儉樸被列為重要的美德,凡是有志於成為道德楷模的人們從來不敢有違此德。儘管在薛寶釵的這種儉樸面前,連那麼感慨的賈母都覺得素凈得有點忌諱,但「老實」的口碑畢竟豎了起來。至於在後世的道德教育中,儉樸更是被列為重要的內容,諸如偉大人物的一塊床板,一件破衣爛衫,甚或一雙補綴過無數次的襪子,據說都讓參觀者們流過不少熱淚。


看著這樣的衣物,或者看著薛寶釵雪洞般的閨房,誰還忍心說寶姐姐不好、指責薛寶釵同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至於小說在描繪薛寶釵儉樸同時提及的「陰森透骨」、「異香撲鼻」、「愈冷愈蒼翠」之類的詞句,當然在大家一片感動之際被悄悄地略去了。在溫良恭儉讓這一整套道德武器中,儉字也許是最有力的攻心利器。因為人們在儉樸面前,很難提及審美。


當你對儉樸者提出審美質疑,別人肯定會反問:難道儉樸不就是美么?在諸葛亮的無鹽之妻面前,你只能說諸葛亮之妻不美,但諸葛本人不以美色為娶妻準則的行為卻有道德上的光澤。當然你可以對此存疑,但中國歷史就是以這樣的道德規範構成的。人們所讚許的就是儉樸的「不語婷婷」,而不是凄美的倦倚西風,因為人們的道德熱情遠遠超過他們的審美興趣。否則一雙破襪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魅力呢?


溫良恭儉之下,讓字殿後。


有關讓字,歷史上還有過孔融讓梨的典故,可見讓字的要緊。在整個道德形象中,溫是表情,良是資質,恭是造型,儉是色調,而讓字所現,則是寬厚的風度。這種風度在薛寶釵體現於對林黛玉之讓,對趙姨娘之子賈環之讓,對薛蟠之妻夏金桂之讓,等等之讓。總之,在薛寶釵那裡,讓的風度是有的,只是這風度是否意味著寬厚卻未必。


因為她讓了林黛玉卻從來沒有放過賈寶玉,不是規勸,就是相譏。同樣,她讓過趙姨娘母子,是因為這類人物自有鳳姐乃至王夫人來對付,她不便攪和其中。至於讓過夏金桂,更是一種以守為攻的策略,小說還特意補上一句:


「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


可見,所謂讓者,意在減少是非紛爭帶來的心力損耗,以便積蓄力量,集中於主要目標。這就好比樹要長高,就得剪枝;而人慾成事,則須忍讓。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至於有些忍讓會造成無形中的縱容,寶姑娘就管不到那麼多了。而且,以薛寶釵之明理,忍讓並非難事。只是林黛玉或王熙鳳那樣的不忍讓者,相形之下就處境不妙。一個被圍於風刀霜劍,一個失盡人心,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岌岌可危,更不說差點中了趙姨娘的暗算而送了性命。


忍讓使薛寶釵省去了許多麻煩,其效用一如恭順使她得到了許多好處。一恭一讓,順上忍下,兩兩配合,相得益彰。恭者不讓,沒有群眾基礎;讓者不恭,則不得上級信任。在一個號稱有數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處世處得像薛寶釵那麼成功是很不容易的。當然,必須指出的是,也正是這樣的忍讓心術,使薛寶釵在大觀園遭受抄檢之時,很及時地規避開去,既無同謀之嫌,又不受任何牽連,甚至乾淨得連旁觀者的姿態都沒有。薛寶釵讓得徹底,讓得渾然不覺。


不管怎麼說,溫良恭儉讓的道德風範,就這樣變成了溫良其外陰冷其中的生存策略。在這樣的策略面前,真正的德行,諸如浩然正氣、大義凜然、兩袖清風、高風亮節等等歷史造型反而顯得有點迂腐可笑。


儒家風姿,倘若不以道家智謀為骨,總有喜劇形象之嫌。要麼乾脆作個犧牲,拋卻頭顱,灑掉熱血,做個英雄或者道德樣板又是一種選擇,歷史上叫作文死諫、武死戰。然而,這在賈寶玉都覺得荒唐可笑,更何況薛寶釵那樣的聰明人。薛寶釵將道德訴諸生存策略與其說是因為她存心作假或者天生一種作戲才能,毋寧說是由於她所恪守的道德信條本身在審美意味上的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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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道德具有禮儀規範和社會秩序的功能效應,但人們的道德熱情卻不是出於恪守的自覺,而是來自審美的本性。道德的策略性首先消解的不是道德的規約性,而是道德的審判性。正是這樣的消解,具有審美意味的道德風範淪落為策略化了的生存手段。在此,人際間的利益博弈替代了人對自身行為的審美觀照,本能的物質需求壓倒了人格的張揚和靈魂的追求。道德的審美指向在世人心目中變成了心照不宣的利益默契,這樣的默契使薛寶釵的「不語婷婷」式的虛偽造型獲得世俗的認同,而相反讓林黛玉的倦倚西風式的審美姿態遭受公眾的非議。


因為美不美已經變得不重要了,而有沒有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現世內容。隨著審美的失落,真事也自然相應地退隱。生存策略本身的作假性根本不在乎真性情的有無,既然人際間只剩下利益的認同,那麼一切事情都在利益博弈的原則上成立。林黛玉的尖刻既美且真,但不如薛寶釵的恭讓假得讓人賞心悅目。


你認真了,別人怎麼辦?整個世界怎麼辦?


在一個虛假的世界上,具有審美意味的真情是最為世人難以容忍的存在。你認真了,別人怎麼辦?整個世界怎麼辦?於是聰明的薛寶釵就認假,假得上上下下無不交口讚譽。也許正因如此,面對虛假的沉重高壓,曹雪芹不得不向讀者聲明,他的小說不過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更毋須贅言,小說在涉及薛寶釵的溫良恭儉讓時多麼的謹慎,誠如開卷所言,「不敢稍加穿鑿」。


如果說賈寶玉的死亡準備中蘊含著由色而空的人生歷險意味,那麼薛寶釵的生存策略所體現的恰好就是死亡本身。這種死亡同時呈現於生命和歷史的二個向度。


在薛寶釵的副本形象中除了襲人和王夫人這兩個與薛寶釵同樣被賈母稱之為老實人的人物之外,尚有一個十分重要的隱喻性副本形象,即那個心如死灰的李紈。小說有關李紈的寫照叫作《晚韶華》:

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李 紈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綉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


這首詞兒與其說是在描繪李紈,不如說是在暗示薛寶釵的下半生景象。當讀者從襲人身上照見寶釵的順上形象、從王夫人身上想見寶釵成了寶二奶奶後的冷酷模樣時,千萬不可忘記,從李紈的寫照中讀出寶釵的結局。從襲人到王夫人再到李紈,這一系列副本形象所襯托出的,正好是一個在歷時性上相當完整的薛寶釵。借用杜桑那幅著名的《走下樓梯的裸女》一畫作個比喻,襲人—王夫人—李紈的人物系列乃是一串薛寶釵人生之鏈的連續展示。只是此處的機械性不在於文明的技術性上,而在於傳統的道德性上。


遠在西方人為兒童們發明機器人玩具之前,中國人已經為一代代子孫設計好了道德人規範。按照這種規範,死亡不是以生命的終結為形式,而是被訴諸生存狀態了無生氣的無限延續。向死亡的生存在此被全然顛倒成向生存的死亡。為了身體的延續,為了物質意義上的不滅,為了動物性的苟活,這些道德修鍊者們向世俗世界交出生命的精神指向、靈魂意味,以及存在體驗。


似乎為了深刻地點明這種道德修鍊的可怕性,小說特意指出一個「冷香丸」的細節。據說這冷香丸的方子如同金鎖一樣,是個和尚給的,專治薛寶釵從娘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並且: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日晒干,和在未葯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瓷壇里,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有關這味葯的實在與否且留給中醫學家研究,至於其中白色花蕊、十二數詞、雨露霜雪等等微言大義,也可由考據學家們加以體味,本文感興趣的只是小說如此鄭重其事地描繪的冷香丸本身的隱喻意味。因為這味葯的含義顯然不同於嬌弱的林黛玉在藥物上的生命滋補,而是類似於賈敬煉丹以求長生不老那樣的刻意修鍊,只是一個修身,一個養性;一個乞求身體的永恆,一個注重德行的完備。儘管那股與生俱來的熱毒曾使薛寶釵有過勸慰王夫人和嫁媧林黛玉的歹毒言行,但在冷香丸的治療下,畢竟還是讓蘅蕪君保持了「不語婷婷」的優美。


人們可以說那股熱毒經由冷香丸的療效會轉為冷酷,但這無損於薛寶釵在以道德為面具的生存策略上的運用自如。我不知道這種冷香丸究竟出自何處,但薛寶釵形象藉此得以確立卻是事實,就連曾經與寶姐姐識過金鎖認過通靈的賈寶玉都聞到過薛寶釵身上散發出的冷香丸的香氣,只是這位寶兄弟沒有被這香氣征服而已。


我弄不清中國人從什麼時候起有了煉丹吃藥的傳統,好像在嫦娥奔月的故事中就已現端倪。但可以斷定的是,為人類所獨具的生命力和創造性就經過這樣年深日久的修鍊和吞吃,被漸漸地煉去和吃沒了。比如李紈那樣的人生,算是活著還是死了?同樣,冷香丸帶給薛寶釵的不是生命的活力而是陰冷的死氣。


煉丹吃藥


從藥方上看,這味藥丸似乎是來自天地間的精氣;但從其療效上想,它又似乎是源自孔孟老莊的典籍。冷者,在孔子那裡有類於溫良恭儉讓似的中庸平和,在孟子那裡相近於表面仁慈實質霸道的以德服人,在老子那裡可以感覺到柔水或者兵器的冰涼,在莊子那裡可以聯想到那棵著名的無用之樹。生命有時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仁人之心或仁人之德;生命有時候又是很寶貴的,非但不能隨意揮發,而且必須加以珍惜滋養。總之,這冷香丸冷得很玄,若說它與色有關,它顯然沒有色的熱情;若說它有空的意味,它又顯然缺乏空的境界。由色而空的生命歷程在這冷香丸的導引下變成了由冷而死,由死而存。

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我不知道埃及金字塔中的木乃伊是擦了什麼仙藥而保存至今,但在我們這個國度中的道德木乃伊卻是吃了冷香丸才成就了的。這種冷香丸在效應上與大麻、海洛因、可卡因之類的毒品正好相反,不是把生命一下子推到極致,而是把生命逐漸逐漸地冷凍成「不語婷婷日已昏」的僵化形態,不聲不響地站在昏黃的天空下;你說她死了,她卻活著;你說她活著,她卻事實上早就僵硬了,一如那首《晚韶華》所說:「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而事實上,所謂「不語婷婷日已昏」的自畫,也正是《晚韶華》的意境寫照。


一味冷香丸,一首《晚韶華》,刻畫出薛寶釵生存狀態的全部真相,不是生氣勃勃的,而是死氣沉沉的。這不是什麼報應,而是選擇作假虛偽所必然付出的代價。與情種和詩魂那種指向天國的精神追求相反,薛寶釵執迷於世俗的人際權術和物質利益,結果放棄了生命的真實而選擇了道德的虛假,這種虛假在小說中早在第十八回的省親場面中業已通過賈元春的感嘆和垂淚點破,但薛寶釵就是執迷不悟。


相形之下,在賈元春的洞若觀火面前,薛寶釵的深藏不露顯得多麼膚淺。在「不語婷婷」的不語二字之中,蘊含著的不是深刻的見地和博大的心胸,而就是淺薄的勢利和狹隘的心計。世人總是誤讀一些沉默寡言的人物,以為他們深不可測,殊不知他們沉默寡言的真正緣由乃是不敢說出真實的想法,不敢袒露自己的心胸,或者要而言之,他們喪失了活著的驕傲,從而把垂死的卑怯深深地藏入自己的心底。城府越深,死氣越重;這種可怕的成熟將薛寶釵錘鍊得毫無青春氣息,即便偶爾有個撲蝶的少女模樣,也很快消失於金蟬脫殼的陰暗心理。且不說黛玉的靈氣,湘雲的天真,即便是藕官那樣的活潑,鶯兒那樣的童稚,也不曾在寶釵身上閃現些許。


她在大觀園中端莊持重地走著,有時看上去像襲人,有時看上去像王夫人,有時看上去又像李紈。整個一個少女姿容婦人心的世俗造型,一個如同賈敬煉丹那樣不可救藥的道德修鍊者。這個形象不僅意味著生命的委頓,而且象徵著歷史的敗落。


薛寶釵形象在生命向度上的死亡轉為歷史的象徵,則是歷史創造的雙重失落,即審美的消隱和變易的窒息。作為一個女性形象,薛寶釵的道德修鍊遺棄了作為審美理想之於男性的導創性;作為一個置身於變易位置的歷史角色,薛寶釵那種以冷香丸為象徵的死亡狀態使歷史的創造性推動化為烏有。讓人深感痛心的只是,以往的《紅樓夢》讀者幾乎就看不到薛寶釵形象的這種寓意,從而莫名其妙地糾纏於褒薛抑林還是褒林抑薛的庸俗爭論。


只消對比一下賈寶玉與林黛玉和賈寶玉與薛寶釵初次見面的景象,便可明了薛寶釵形象之於男性的那種非審美和非創造意味。

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寶玉、黛玉一見如故,不僅感覺對方似曾相識,而且同時怦然心動,雙方各各電閃雷鳴。然而第八回中賈寶玉與薛寶釵的識金鎖認通靈卻如同地下組織接頭聯絡一樣,互對暗號,互識標記。寶釵顯得鬼鬼祟祟,而且識認到最後,竟以冷香丸的香氣作結。聯想到寶玉一見黛玉沒有佩玉,立即摔掉那個勞什子的情形,其間的隱喻意味昭然自現。


一則是生動的靈性,一則是僵死的利益;一則是美的映照和愛的激情,一則是忐忑不安的辨認和冷香暗襲的死氣。


寶釵的自我放棄


如果做一個代數式的填空遊戲,假如把林黛玉換到海倫在《伊里亞特》史詩的位置上,該史詩照樣成立;相反,假如將薛寶釵代換之,那麼雙方只消對對暗號,識認一下寶玉金鎖之類的記號便安然無恙了。在此,儘管也有些許男女之間的肉慾因素,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雙方電閃雷鳴般的瞬間感覺以及這種感覺所意味著的審美和創造力量。正是這樣的意味,使寶黛之間流溢著清新靈動的愛情旋律,即便同卧床榻,也照樣如泣如訴;相反,賈寶玉在薛寶釵玉臂跟前的形同呆雁,讓人聯想起的卻不過是類似於賈璉之於尤二姐或者西門慶之於李瓶兒那樣的世俗衝動;試想,倘若沒有林黛玉形象之於賈寶玉的審美導引,那麼在薛寶釵的認領之下,賈寶玉會走向哪裡?他能避免寶玉的蒙塵和淪落嗎?


這就好比沒有海倫或者女神導引的浮士德,創造力固然也同樣得以揮發,但卻揮發得相當粗暴,既沒有希臘時代英雄的渾樸天然,也沒有唐·吉訶德那樣的詩意輝煌,而是如同西緒弗斯之石滾下山坡那樣隨著歷史行進,滑向物質化的深淵,經由機器時代走向原子彈時代。


當然,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以這樣一種惡性循環呈現其歷史沉淪的,一方面是男權道德越來越苛刻地要求女性放棄本真的審美意味,一方面是為男權道德所束縛的女性越來越世俗地將男人推向男權專制;要而言之,一方越來越沉溺於向女性的施虐,一方越來越屈從於受虐的變態快感,從而形成暴力男性和道德女性的互補格局,物質的暴力和道德的專制互相勾結互相傾軋,使男人越來越粗俗,女人越來越醜陋;最後與暴力專制的男權社會相應,西門慶扮演了兩性之間的秦始皇,以辛勤的陽具替代了統一中國的征伐之戈。與此相應,薛寶釵的道德形象又正好補足了這種男權專制結構的另一部分:作為受虐對象向施虐主體的無條件認同。


由此可見,薛寶釵的道德面具所基於的,不是薛寶釵自身的道德,而是秦始皇和西門慶的道德。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真正意味,乃是女子對自身存在的放棄和對男性權力的依附。這種可怕與其說在於女人的自我祭獻,不如說在於女人對自身之於男人的創導權利的放棄。如果說三從四德是男人之於女人的暴力專制,那麼女人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德信條的恪守則是女人之於男人的審美棄權。

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力量沒有審美導引演化為暴力,審美棄權換得的道德形象又姑息縱容了暴虐的歷史。或許是痛感於這樣的沉淪和黑暗,《紅樓夢》才開宗明義地推出女媧這個女神形象,站在補天的位置上。相形之下,薛寶釵的生存策略在這一補天者形象面前顯得多麼微不足道,一如她的道德面具在林黛玉形象的對照之下顯得那麼虛假和蒼白。


不管薛寶釵形象在身體上有多少豐滿圓潤,但由於這種虛假性,在那個歷史變易位置上,她只是一團蒼白無力的道德象徵。這一象徵既無力將賈寶玉引出大觀園,又無力把變易的推動傳遞給具有創造原生力的歷史主體。當賈探春站在男人的創造位置上大刀闊斧地興利除宿弊的時候,薛寶釵在一旁關心的卻是收買人心的小恩小惠,一如王夫人賞賜給丫鬟幾件衣物那樣的仁慈。這種道德形象既沒有審美意味,也沒有創造指向;既沒有林黛玉式的風流瀟洒,也沒有賈探春式的心胸氣度。


至於她對賈寶玉的那種規勸,當然不在於激勵對方做出什麼事業,而是鼓動對方去攫取世俗利益。歷史的進步雖然與私慾有關,但創造本身卻絕不限於創造者的身體以及作為這種身體之延續和擴展的血緣家族。每當一個具有開拓性的帝王想到將皇位千秋萬代地傳下去時,他的創造性也就中止了。女人的這種道德規勸,在歷史上的可怕性絕不亞於男人的暴力和專制。


正如暴力和專制將歷史沉淪於愚昧和昏暗一樣,作為生存策略的道德規範將道德本身所具有的審美性和貴族性降低為道德因為成為人性枷鎖而來的專制性和世俗性。而女人一旦喪失高貴的美,男人便如同沒有方向的犀牛一樣聽憑自己的力量橫衝直撞。歷史的時間性由此失落,變成一團無休無止的混亂。


這種混亂的最後結局,則是男人和女人在歷史位置上的徹底倒錯,女人扮演皇帝,男人成了道德楷模。或者說,女人嘗試權力的威嚴,男人出演道德的優雅。薛寶釵的生存策略在歷史上的最後一幕,就是這樣的。

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本文選自


《歷史文化的全息圖:論紅樓夢》


李劼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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