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線這邊的俄羅斯之城
滿洲里也許是外觀上最「異域風情」的中國城市，而外觀上「去中國化」的城市，為何大都集中於東北、西北？這篇以滿洲里為觀察對象的文章，是大象公會行走筆記嘗試的第二篇。
文｜黃章晉
滿洲里是一座讓人過目難忘的城市。
9 月 7 日中午，我們參加別克「寰行中國」活動的同行走出滿洲里機場航站樓時，大家紛紛返頭對著航站樓拍照。這是棟羅馬風格濃烈的歐式建築。但進入市區後我們才發現，相比滿洲里市的其他建築，航站樓可能是該市最有中國特色的建築，畢竟中國各地洗浴中心多是這個式樣。
▍因為出土過猛獁遺骸，猛獁是滿洲里市的吉祥物，所以航站樓兩側有巨型猛獁雕塑。不過，滿洲里機場官網尚未更新帶猛獁雕像的航站樓照片
魔幻之城
滿洲里呈東西向的長條狀，最西端是與俄羅斯鐵路、公路接壤的關口，機場在關口靠南三四公里的地方。由機場進滿洲里市區，路過第一個俄羅斯套娃雕塑時，不少同行者後悔沒及時取出相機拍照，但接下來大家就不覺得錯過了什麼，因為路過的俄羅斯套娃越來越多，進入市區時會遇到一個 30 米高、據說是世界最大的俄羅斯套娃——這裡是剛剛落成不久的俄羅斯套娃廣場。
▍這一定是全中國最有特色的廁所之一
這個廣場最讓人瘋狂的不是那個巨大的套娃，而是林立的各種袖珍古典俄式建築。大概中國人能數得著的俄羅斯古典建築都能在這裡找到微縮高仿。
如果有一天俄羅斯被物理毀滅，一點不用擔心它的建築文化失傳：滿洲里市不但集中了俄羅斯古典建築，還集中了蘇聯著名城市雕塑。這個備份工程非常細心，因為連斯大林格勒（伏爾加格勒）不起眼的街心公園噴泉兒童雕像都能在這裡找到——這個雕像原本無足輕重，只是它在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倖存下來才出名。
▍部分滿洲里雕塑廣場的雕塑與俄羅斯的雕塑對比
滿洲里的魔幻並不只是俄羅斯套娃廣場。自西向東進入城市，你會發現所有建築都是造型誇張顏色艷麗的歐式建築——當然是符合中國人對歐式建築理解的那種，無論辦公樓、體育館、商鋪還是居民樓，無一不在外觀上熱烈地展現「歐陸風情」。
只要滿洲里市在，即使整個歐洲被物理毀滅，歐洲人都不用擔心自己的建築文化失傳。因為歐洲已有的建築風格類型和沒有存在過的建築風格類型，都能在滿洲里市找到。滿洲里的建築很少白色，外牆用色非常艷麗、醒目，而且大膽，譬如海關大樓用的是保險柜才敢用到的墨綠色。
這是一座魔幻城市。
滿洲里市東西兩端是高坡，非常適合遊客飽覽市區異域風情，尤其是晚上。俄羅斯套娃廣場正好在城西的高坡上，城東高坡與之遙遙相對的是座教堂，這座政府修造的教堂的正式名稱叫婚禮堂，系遊客觀光和結婚典禮之用。它由興建俄羅斯套娃廣場的那家民營企業經營。
▍滿洲里婚禮宮的正面與側面
滿洲里有這樣一個目標：讓俄羅斯人到了滿洲里有種歸家的感覺，中國人到了
滿洲里有種出國的感覺。前一半效果不好估算，但至少後一半的目標是實現了。
滿洲里與俄羅斯淵源深厚。沙俄鐵路修築到此之前，這片臨近呼倫湖的草原被稱為霍勒津布拉格（蒙古語「暖泉子」之意），並非居民定居點。1897 年沙俄修建西伯利亞鐵路時，分出一條支線進入中國，即東清鐵路（1920 年改稱中東鐵路），西北端入境中國第一站叫滿洲，俄語音為滿洲利亞，譯為漢語時變為滿洲里。
自 1901 年修建滿洲利亞車站到 1935 年 3 月，蘇聯把中蘇共同經營的中東鐵路北段（北滿鐵路）作價 1 億 4 千萬日元賣給「滿洲國」。滿洲里毫無疑問是中國境內受俄羅斯影響最深的一個地方。
▍早期滿洲里
北方強鄰通過滿洲里對中國的影響並不完全是經濟攫取，也有對中國革命的大力支持，滿洲里同樣是重要交通管道。1928 年 6 月在莫斯科近郊召開的中共六大，142 人蔘會代表大都經滿洲里入境，當時反動勢力警惕甚嚴，李立三等人是化裝成客商乘俄式馬車才混過邊境的。
▍中共六大展覽館外的馬車模型
滿洲里市在中國革命史上的特殊地位，中共六大展覽館設在滿洲里市並非沒有道理。
不過，今天滿洲里的城市面貌與當年的俄羅斯/蘇聯人沒有任何關係。中蘇交惡時代，俄式痕迹自然在極力剷除之列，滿洲里市今天只有極少俄羅斯（蘇聯）留下的木刻楞建築（俄式原木構建的住房），但無論本地人還是外地遊客都不對此感興趣。
▍傳統的俄式定居
雖然 1988 年滿洲里市被設為特區，1992 年被批准為首批沿邊開放城市，但這座主要依賴煤炭業的城市，直到二十世紀末，外觀上仍是一座與東北其他城市並無明顯差別的小城，今天市區戶籍人口不足 10 萬（不含扎賚諾爾區）。
榜樣之城
滿洲里今天的魔幻市容是轉型旅遊業的結果。2001 年，滿洲里突然啟動城市風貌改造工程，要求新建臨街樓房外立面統一改為歐式風格，2007 年，又將 162 棟臨街樓房外立面改造為歐式風格。
今天，凡新建臨街建築，外立面效果圖皆需通過規劃局嚴格把關，保證是歐式或蒙元、歐式混搭型，符合「歐式為主，中、俄、蒙多種建築文化元素交融共存」的原則。滿洲里市有些商業建築會有高聳的鐘樓，而醒目的指針從一開始就永遠都停留在某個固定時刻。
▍滿洲里市五道街鐘樓
滿洲里市大概是中國最「視覺系」的城市。建設項目除了審查外立面的造型式樣，還要審查整體的視覺效果，譬規定如外立面禁止使用大紅、大綠等過分搶眼的顏色，還要提交夜景效果圖，臨街建築外立面必須設置全市統一的燈光效果。
滿洲里市建築外立面統一燈光造就的夜景確實很出彩，晚上比白天更有一種不真實的魔幻感。由於臨街居民樓陽台上明黃色的夜景燈非常亮眼，你不留意會看不到居民窗戶的燈光，會誤以為這些樓都是沒人住的。
滿洲里的城市整容功夫沒有白費，它不但深受中國全體中老年人的喜歡，也深受大多數年輕人的喜歡。由於煤礦業的凋敝，今天滿洲里的工業僅剩加工俄進口木材這個行業，它只能依賴旅遊業。
網上與滿洲里相關的評論中，自然旅遊資源引起的討論很少，讚譽幾乎都集中在魔幻般的「異域風情」上。今天，滿洲里近五分之一的人從事旅遊相關行業，每年旅遊業收入 46 億元，主要靠的就是「異域風情」四個字。
滿洲里遠比國境線對面的外貝加爾斯克更俄羅斯，外貝加爾斯克是個規模非常小的城鎮，建築外觀上完全無法滿足中國人對「異域風情」的想像。2015 年滿洲里接待國內旅遊人數 554 萬人次，出境者僅 10 萬人。
你若來自北京這樣的城市，會驚訝滿洲里很少看到年輕人，這和大多數東北城市一樣。中國許多中小城市都面臨著與滿洲里相同的困境，百業凋敝，要靠巨額財政轉移支付才能維持城市正常運轉，除了旅遊業別無它法可想，而要想搞旅遊業，最好得讓旅遊者對城市本身過目難忘，如果是邊境城市，最好把它搞得像到了外國。
東北的延吉、漠河、綏芬河都在滿洲里之後，把自己的城市搞得非常「歐化」，延吉甚至因此名列「中國十大最美亮化城市」，不過，延吉的夜景效果顯然遜色於滿洲里，而且入榜的北、上、廣、深等其他九個城市都未宣傳甚或不知道自己與延吉獲得了這一殊榮。
新疆與哈薩克接壤的布爾津縣很多地方都像滿洲里，2012 年後該縣臨街建築突然被統一抹上一層鮮艷搶眼的俄式「包漿」，幾乎立竿見影地獲得了「布爾津的夜色你一定要去看看」的口碑。
當然，志在旅遊業的城市改造非止「歐化」一途，呼和浩特建造伊斯蘭風情街時，曾專程前往迪拜和伊斯坦布爾取經觀摩，所以你會看到幾公里長的街道上一個清真寺連著一個清真寺。
如果要認真追溯最早有「換臉」意識的城市應該是大連、青島，今天，能大規模實施換臉工程的城市，幾乎都集中在東北、西北，除了旅遊業轉型這個相同壓力外，這些地方通常擁有更強的政府無疑才是最關鍵因素。
作為先行者，滿洲里毫無疑問做得非常成功，網上很容易查到各地到滿洲里取經的經驗總結。
滿洲里的歐化工程不只是早，而且注意細節。它大概是中國城市人均雕塑最多的城市，商業區每條街道都有雕塑，塑的都是俄國人；市中心絕大多數店鋪都是中俄兩國文字，店鋪里喇叭播放賣貨廣告時，都會用中俄兩種語言。街道上偶爾會帶有蒙古文，畢竟它是呼倫貝爾盟的城市。
滿洲里的酒店異乎尋常地多，可見它旅遊業的成功。
季節之城
初抵滿洲里的第一時間，我曾淺薄地嘲笑它的歐陸風情，並以為這種混搭風格根本不可能吸引中國遊客。因為我看到的滿洲里，雖然還有到處拍照的零散遊客，但無論商業區還是景區，到處都顯得空空蕩蕩。俄羅斯套娃廣場本該是個熱鬧去處，但俄羅斯大馬戲團一周前已經關閉。
甚至我在俄羅斯套娃廣場幾乎沒看到什麼遊人。廣場上反覆播放「俄羅斯原裝進口冰淇淋，海拉爾雪糕」，兩個喇叭聲音間隔半秒傳來，像是空曠的迴音。
但是，如果真如我所見，滿洲里街道上的商店就沒有辦法開下去。——滿洲里市中心商業區內的商店，至少一半經營的內容不是為本地人服務的，在步行街上，你甚至很難找到不是為遊客開的商店。這些商店像是接到了政府統一下達的文件，大家都只賣俄羅斯套娃、琥珀、蜜蠟、紫金首飾以及望遠鏡。
▍這家商業廣場的底層基本被各種紀念品店佔據了
中國生產的俄羅斯套娃，大概百分之九十在滿洲里銷售，「波羅的海出產」的琥珀、蜜蠟，一半以上在這裡被遊客買走，琥珀里有動物的大都在新疆布爾津售出，後者市面上的琥珀，裡面只差哺乳動物了。
其實，是我沒在正確的時間到滿洲里。
滿洲里只在六、七、八這三個月才顯露生機。五月呼倫湖開湖破冰，關內的第一批遊客才像候鳥般飛來，七月暑假，進入旅遊高峰。滿街拿著相機的外地遊客。
我來的還算及時，能看到俄羅斯套娃廣場的夜景，在大街上要閑逛到十一點半時，眼前仙境般的城市才會在突然消失，因為這時全城所有效果燈光會統一關閉。如果九月末天氣轉冷才到滿洲里，燈光會提前到十點關閉。因為這時已沒有外地遊客，多開一個小時燈浪費電。而俄羅斯套娃廣場則會整個關閉。
市內近半商鋪，六七八這三個月的收入能佔到全年一半以上。九月初滿洲里的大小賓館，房價在一百到三百元之間，再過一個月，可能會降到幾十元，有些甚至會和一些專賣俄國紀念品的商店一樣乾脆關門收業。
與任何城市相比，滿洲里的店鋪門面費都顯得略低，市中心附近五六十平米的店鋪，月租金只有兩三千元。但如果是從本地市民手中掙錢，這種水平的門面費並不低。青海化隆人在此努力了許多年，只有兩家在老城區的蘭州拉麵館勉強堅持下來。
滿洲里不會在冬季徹底空城，還得感謝俄國人。滿洲里任何季節都能見到俄羅斯牌照的小車和旅遊大巴。中俄兩國過關簽證並不對等，中國人去難，俄國人來易，他們可以直接開車過來。俄國人的車很容易辨認，它們大都在車頂上焊一個鐵架子。
但是，有時市中心的俄國車輛會顯得比俄國人還多，因為俄國人是來購物的，市中心是留給中國遊客體驗異國風情順帶買紀念品的，大家不會出現在一個地方。
因為石油價格暴跌，盧布過去兩年來貶值了三分之二，高度依賴中國輕工業品的俄羅斯人生活水準大幅下降。俄國人變窮當然衝擊了滿洲里的邊貿生意和旅遊業。
盧布貶值令俄羅斯輸入中國的貨物大幅增加。中國素來對俄羅斯老大哥的稅收政策優惠，從俄羅斯輸入消費品主要是麵粉、植物油、糖果和香煙。由於價格極為低廉，國產植物油幾乎被逐出市場。滿洲里市的市民迷信俄羅斯麵粉，一則認為質量好，再則認為中國麵粉不安全。
雖然俄國人對旅遊業貢獻逐漸降低，但他們很重要，因為對中國遊客來說，能看到俄國人，會讓大家堅定滿洲里是一座「毛子」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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