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秋天凄美
尚未聽到秋的消息,彷彿先聽到秋天裡傷心的抽泣;秋天剛剛來臨,我的心就隨那抽泣開始顫慄。
傷心卻是與秋天本身無關的。有關的應該是最愛的丟失,最親的遠離。
這個季節總給我太多的提示。最明確的提示莫過於讓我在這時想起幸福和愛。我會想起「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詩句來,我就對詩人的感覺敏銳和用情細膩崇拜得五體投地。秋天一到,我覺得自己真像生過一場大病之後終於在清爽的天光下坐起來,腦清目明,首先看到和想到的是讓我欲哭無淚的種種凄美。有一種情景,把這種珍藏的凄美釋放出來,像陽光播撒一樣,讓我看到一個空闊遼遠的世界,如倪雲林筆下的遠水遙岑,山高林疏,天地之間映現出蒼涼而悲壯的底色。
常常從秋天背景上映現出來的那個地方確乎有一些高大的樹木,是松、柏、桫欏。或魁梧,或婆娑;魁梧的強大,婆娑的嫵媚。那些樹木長在院場邊土坎上,土坎下面是一層層的坡地,像屋頂的疊瓦一樣依次排列到又深又遠的溝底。秋天的坡地上生長著待割待收的玉米。溝底有常流不息的水。水聲隨山風時而吹來,時而消歇,像一個傷心抽泣的人那樣長吁短嘆。每過許久許久,那人好像終於把自己安慰好了,長長地舒一口氣,那氣息從溝底直衝上來,再向雲天高遠處飄搖而去。
祖父母,他們不折不扣屬於連綿不絕的大山,常常融入大山林莽中去採拾、耕耘。我獨在家,常靠著娑羅樹坐在土坎邊上,看對面那座更高更大的山。兩山相對,隔著幽深而狹長的山谷,我每天面對的世界就是那種樣子的。從院場土坎邊平平地望過去,對面大山上也有一個更小的村落,隱約可見幾間低矮的房屋,幾棵高大的樹。倘在天色響晴的時候,或者在冬日下過一場大雪之後,就可看見對面村子裡遊走的人、牛、豬、狗。那些畜生差不多都是黑色的,人也穿著漆黑的衣。常常聽到牛的哞聲、狗的吠聲和豬的嚎叫聲遠遠傳來。也有斫柴的聲音或者伐木的聲音傳來,由木頭髮出的聲音具有極大的豐厚度和極強的穿透力,我聽到時,砍斫的場面如在眼前。有時候——那應該是運氣極好的時候——我就能聽到綿長、悠揚的回牛聲,彷彿沒有節奏的自由長歌,讓我感到天空的高遠、遼闊,是那些大山隔不斷也擋不住的。
除了我背靠的村子之外,對面山上那個村落是我能看到的唯一的村落。無所謂遠近,我只認定那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村落。兩山對峙,中間有一條幽深而綿長的山溝,不用求證於人,我就知道那個村子是我難以到達的。其實也無需到達那裡,只要聽一聽五花八門的叫聲和響聲,看看緩緩移動的黑影,也足夠了,畢竟,我所在的村落,差不多也是那樣的。
我曾多次坐在土坎邊獨自啜泣。大多是在秋天,母親來看我和祖父母了。臨走,祖母給母親一些干山貨,母親給我一個深長的吻。然後,她轉身走了,很果決的。當她順著土坎下邊彎彎的山道漸漸消失在遙遠而深邃的山谷里,我才想起,母親真的又走了,說不上要過多久才能再次回來。我卻記得她每次離開時最後一次回頭看我的樣子:她的兩眼中閃爍著水靈靈的星光,很迷離,很凄美。
這樣的別離已不是第一次,而多次的離別就像熾熱的爐火和沉重的鐵鎚,它們共同在冰冷的砧子上鍛打著我稚嫩的心,結果,我的心變得越來越堅硬——親人遠去,並且是一次又一次地遠去,得不到不再分離的可靠信息,我的忍受過程是肝腸寸斷的。那種冷酷的日子造就了我的倔強和孤僻,後來,倔強和孤僻就演變為我成年時候的冷峻與刻薄。
「太硬的鐵是不能用來打刀、斧的,太脆,容易斷刃!」這話是院里的老鐵匠說的。但他概然無覺的是,他的話無意言中了我的脾性和命運。
當戀母之情和離別之痛像狂亂的風一樣終於安靜下去,我還記得自己獨自抽泣的聲音。每每不由自主舒一口長氣之後,令人傷心的和讓人憾恨的都沒有了,我只凝視大山對面那個漂浮在神話境地中的村落。隱隱約約的,盯視得久了,又懷疑那可能不是真的。但有慢慢移動的豬、狗、牛、人,並且都是黑色的,我又相信,那個村落很安靜,很美,它是一種半真半假、善惡混雜、有些離奇殘缺的存在。偶爾會看見白雲一樣遊走在蒼山之上的羊群,那些羊多數是白色的,在灰黑墨綠的山體上移動。高天之流雲則如層積的冰凌,也一動不動的,彷彿離世界夠高夠遠了,再無處可去,只能痴痴獃獃地停留在那裡,彷彿伴隨著漫長的冬季在那裡昏昏沉睡。
那些事情為什麼總發生在秋天?起初,遊盪於我內心的這個問題總被突如其來的秋日景象所遮蓋,而沒有機會真正尋求過讓我心服口服的答案——山裡的秋天是在一場雨後從土裡跳出來的,是從草木的葉子和花朵里鑽出來的,一邊出來,一邊又讓鋪天蓋地的白霧慢慢卷攜抬升到更加空曠高遠的天上去,與信步遊走的白雲在迷茫的天上融合在一起——忽一日,答案也就有了:成熟的季節,所有的活物,不論是天上飛的,山林里躥的,溪水裡游的,都必須抓緊時機備食或進食,堆膏養脂,在很快到來的嚴酷冬日裡慢慢受用,也把漫長的冬日時光慢慢消磨。
這樣應時而動的何嘗沒有人呢?母親就上山來了。她每一次來,一是來看我,二是來取走祖母備好的糧食和干山貨。那時候我已能隱隱感覺到,在遠離人心險惡世態板蕩的熱鬧場的山居里,雖然也有板蕩世態的餘波,卻也不是十分的獰厲,而人情,還是像從前那樣有一些暖和氣的。若干年以後,我對其中所含的道理有了更加透徹的領悟:執柄者們以人的肉體和靈魂為靶標的明爭與暗鬥,比如戕害與殺戮,比如掠奪與瓜分,比如蒙蔽與欺騙,諸如此類狂熱的遊戲大抵都在人多熱鬧的地方才能玩得有聲有色,而在山村野寨那樣的窮鄉僻壤,樸拙的人們總是成為畢恭畢敬的看客或如醉如痴的聽眾,當然也只是人牆外圍甚至更遠處的看客或聽眾,他們能聽到喧天的鑼鼓聲、憤怒的打鬥聲,慘痛的喊叫聲,也會聽到流血與斷頭的消息,卻總難親見血流成河與人頭落地的駭人場面,他們不論把眼睛睜到多大,也只能看到一大片含糊的大紅大紫的迷霧,那裡的樸拙與真誠還能保留最初的濃度或密度,雖然有時候不免產生裂口,但也不會有太多的泄漏。
一別之後,冬日到來。母親自然又回到了那個惡鬥成風的地方,她必須回到惡鬥現場,和父親在一起。不是參加惡鬥,而是像渣滓一樣被那場惡鬥洪波衝來盪去,並儘力混到更多的渣滓當中去,以求存活。送我到遠村遙寨,是父母出於保全我的考慮。我確乎遠離那個惡鬥漩渦了,但我不能避免另一種災害的凌虐:少兒思母,何以能寄!長時間的思念終不可得慰藉,幼稚之心終於長成頑石間一棵怪樹一樣的,我自己都能感受到和別人很不一樣的自己,乾瘦,扭曲。
又逢「處暑」,總算聽到了涼爽的消息,但真實的天氣依然極端酷熱,讓人難以成眠。我算僥倖的,能藉助空調享受清涼,但由於那份清涼不能與更多的人分享,總覺得有些偷來的意味,不大光彩,也便不敢聲張。處在與眾不同的境地里,所做的夢也是極不正常的。「冬夜一尺,夏夜六寸」,晝長夜短,夢都殘缺。
常常想起鄉下七旬老母,她一定在酷熱中倍受煎熬了,我的男兒之軀,不免臣服於自己家庭的種種桎梏與阻障,無法為她做些什麼,故雖有空調可用,靈魂終於不免被嚴酷地暴晒著炙烤著。老母在炎夏中煎熬,我的心在清涼中悄然啜泣,人生諸般況味,於我是何等參差、險絕!
啜泣只在心中。
待至想到人生之蒼涼處,也只好悄悄出一口長氣,且深且重,一切沉鬱之氣也便隨之蒸發。一併消隱的還有愈加遲鈍的上進心。還在日日走動的,只是麻木不仁的軀殼。人生大不完美者,必在人性有一些難以清理的死角,亦有難以自照的盲區,欲臻完美,恐也唯待度化了!
在城市隱晦的角落裡,在繁華的大街上,我總看到那些頂著烈日的勞碌者,他們的境遇告訴我,這世間從未有過大同,亦未有過普遍的仁愛,而天堂與地獄永遠同在卻是真的。任何形式的誇飾和溢美只能停留在話語權擁有者的語言本身,它極少落地,話語本身與真實的世態大抵沒有關係。當語言成為一種意義的單純的表達工具,語言本身就是絕對乾癟空洞的,是與盛夏烈日一樣狂暴無情的。
我曾被愛解救到一個災難現場之外,而遠離那場災難的地方,我又無意墮入另一場不可見的災難,思親成病,此生難愈!
又到「處暑」了,總算聽到了秋天的消息。我怎麼反而感到更加焦慮,想抽泣,想再次感受一下那種純粹的傷心。結果還是避重就輕地出一口長氣!我無法抗拒別人對我的疏遠和孤立,但我可以把玩我的尖刻與冷峻,一直玩到有一些溫度。那種溫度,是狂熱的手和心無法感受到的。
我又為自己的種種想法感到可笑。幼稚吧,單純吧,膚淺吧,心理學上的沒有斷奶吧,藝術學上的另類怪誕吧。或者是,或者不是;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但都沒有關係了。半生養成的習慣,在流變世風中固若金湯穩如磐石。總在秋天多愁善感,總在秋天心懷悲壯,總會想到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思念,然後,很快就墮入深深的思念,思念舊時光以及其間的人和事。彷彿有一種聲音總在秋天呼喚我。彷彿在說,生活,也就是那個樣子了,沒有更好的指望,但我們彼此還活著,並且,因為彼此思念,在不像樣子的生活中依然活得好好的。
最讓人感奮的不是對富足安逸的嚮往和讚美,而是活著的人思念活著的人。一個在遠方,另一個也在遠方。兩人之間,日月經天、四時更替,那是無法阻攔的時光流淌;江河行地、高山阻隔,那是極難跨越的空間阻隔。草木的葉子都枯黃了,都落到地面上去了。高大的樹木上露出了滾圓飽滿的鳥巢,開始在秋天裡採食的鳥兒,大的、小的,從那些巢里進進出出,很歡快的。山間的水汽化作濃濃的白霧飄到天上去了。太陽,它也移步南方的天空,它照耀山村和我的樣子是斜斜的,彷彿遠去之人向客居與新交的微微一笑,而離人的遠去,本是回家,離人卻不一定是幸福的——那確實是我難以忘懷的人生體驗。那時候,我的母親,期年而至,她也許不知,我已經在極其寂寞的等待中長大了一些。是在這樣的秋天,她來看我了;也是在這樣的秋天,她又走了。臨別,除了對我殷勤致語反覆叮嚀,還有深長的一吻。吻別之後,不久,冬天就來了,除了面對寒冷,我無法繼續揣摩自己孤僻的心,諸如凄美之類,只好交付冬天深藏起來。
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段時光為什麼讓我變得冷峻而刻薄,從來都不喜歡浮華與偽飾,包括令人暗暗打顫的花言巧語。我好像一直在等待「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情景的到來。如果真的來了,那一定是毒辣的陽光不再直射大地的時候。日初上,或者日西斜,我總能看到更加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自己。其實,那時候我並不完全懂得,山村之外的世界經歷了一個精神狂熱期,同樣狂熱的人已經開始自我冷卻,已經開始退回到人自身中去。世界開始現出一個真相:人不是某種語言意義的驗證工具,人就是人,是一葉落而知秋至的生命主體,自由的主體。作為生命存在的形式之一,人的生存本質是不斷的漂流、挪移、繁衍、變異,不斷壯大。到一定的時候,人才會知道自己根本無法預測命的去處,但一定知道命的來處。
我命來處尚在,豈敢妄言老矣!母在者,童年即在,但有傷心之時,仍可對面而泣,豈不快哉!如若無母在,人生之傷感,只好對天長嘆,豈不悲哉!
我心中藏著一幅歡愉的圖景:天高雲淡,是因為內心安謐;田園空闊,是因為稻熟粱肥。天高雲淡,我就可以向極遠處眺望,我想,我的母親將永生在那樣的雲端,她會永遠看著我;田園空闊,那是因為收割過了,家裡瀰漫著稻粱的香味,母親,及許多人,就可以有米成炊。吃飽了,大家可以坐在階沿上,聽秋蟲的鳴叫,看天上的月亮。那月亮,原本就是屬於女人和孩子們的。
既已聽到秋的消息,隨之而來的便是屬於我的敞亮季節;的的心終於再次跳到顫慄——遠隔的所愛依然遠隔,分離的至親依然分離,至愛之間,總隔著難以逾越的凄美。思念一經生成,餘生不會斷絕!被生活綁架到遠離至親至愛之處,秋日即至,愛比秋天更加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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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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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難求是愛情,最難分是親情,最難得是友情
抱石,枯面,一本雙桿,再加上樹洞。這就是榆樹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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