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讓之仿秦漢印之研究
吳讓之(1799-1871)是繼鄧石如(1743-1805)之後一位書法篆刻家,活躍於清代嘉慶、同治年間的揚州地區,早年從書法理論家包世臣習書法、篆刻,為其入室弟子,更藉由包氏習得鄧石如書印之精髓,後世公認為鄧石如再傳弟子,對於皖派的繼承與發揚,具有承先啟後之功。關於讓之習印的經過,大致可分為秦漢印、近代名工、鄧完白三個階段,由吳氏流傳下來的篆刻作品中,無論是早年臨摹期,或是中晚年自我研創時期,皆無間斷,對於秦漢印的學習與探索,因領略體會的差異,於印藝中有不同的表現,而非僅是形式上的模仿,這種納古而出新創作手法,無疑是值得後輩學習借鑑之處。
一、前言
吳讓之六十五歲前,雖以篆刻名世,卻未見有任何篆刻理念的論述傳世,直到遇到魏錫曾(1828-1881),印學家魏稼孫雖不治印,但極嗜印,更好集印,曾手拓印譜多種。同治元年(1862)七月,浙江一帶遭洪楊之亂,於此時游泰州,面謁六十五歲的吳讓之,應魏氏之所求,將齋中的篆刻作品,鈐拓輯成《吳讓之印譜》兩部,一部魏錫曾自存,一部交沉均初收藏。沉本先後有魏錫曾、趙之謙、吳昌碩、趙時棡、褚德彝、曾熙、任堇、王禹襄、黃賓虹、高時顯、王福廠等人題記。魏錫曾當時並請吳讓之作序一篇。首先讓之於〈《吳讓之印譜》自序〉中,談到自己一生習印之經過:
讓之弱齡好弄,喜刻印章。十五歲乃見漢人作,悉心橅仿十年。凡擬近代名工,亦務 求肖乃已。又五年,始見完白山人作,盡棄其學而學之。
可知吳氏幼時即喜好刻章,故早年習印,以濃厚的興趣為出發點,直到十五歲時,看到一些優秀的秦漢印譜,始正式習印,進入堂奧,其學習過程大略可分成三個階段:一、十五歲至二十五歲,乃仿秦漢印時期;二十六歲至三十歲,為仿近代名工時期;三十歲之後,始盡棄前學,乃為仿鄧石如時期。吳氏年幼十五歲時,正值浙派風靡之時,讓之身處於人文薈萃地區的揚州,亦受到地區性印風所影響,但站在學習的角度上,能夠上溯至秦漢古印譜,用心臨摹十年,而不受時風所囿,其寫篆排稿的功夫,在方寸之間,逐漸磨練而成,為往後的創作,提供了更寬廣的空間。以下就讓之仿作中,從早期以秦漢印為師,到自我研創期,試圖分析探討其學習與創作理念。
二、以秦漢印為師
由目前讓之流傳的印作中,以秦漢印面貌為創作元素,從早年的模仿,到中晚年的研究創新過程,多所發現,更配合刀筆上精彩的表現,逐漸發展出個人的面貌,故吳昌碩跋《吳讓之印譜》曾云:
讓翁平生固服膺完白,而於秦、漢印璽探討極深,故刀法圓轉,無縴曼之習,氣象駿邁,質而不滯。……而愈信秦、漢鑄齒渾穆淵存。
此論實道出吳氏創作的泉源,除了對鄧印的研討極深之外,早年對秦漢印璽的臨摹,領略漢印或鑄或齒,其神採為渾穆淵存,更爲其習印之初,奠定良好的根基,與現今學習治印之始,必宗秦漢,是一樣的道理。王北嶽談到漢印的美術性有「方正清勁」、「渾厚典正」、「婉通流美」、「斑斕古拙」、「裝飾魚鳥」五種,其中以「渾厚典正」與「婉通流美」二者,對讓之影響較多:
渾厚典正:這一類型的漢印甚多,大多筆畫厚實,結體方中帶圓,因為在方形印中求穩固,則字形必趨於方,而純方則板刻,於是在方中求圓,使穩定中有流轉之氣趣,這也是漢印中漸次發展的必然現象,使漢印方圓兼備,有筆有墨。
婉通流美:漢印中一種,強調小篆筆意的印章,尤其是玉質印章,大多採取婉通流麗的筆勢來刻制,在銅質印章中,能表現筆意婉暢的亦有之,只是不大經見而已。印章既然是使用小篆,當然要把小篆的情意表達出來,所以這一類印章是漢印的精品,也比秦印表現得更為完美。皖派的鄧石如即由此出。
以〈奉檄之餘〉白文印為例,章法平方正直之餘,帶有圓轉流動之趣,線質轉折處略細,乃配合篆書筆法所致,雖以衝刀爽利刻出,但仍保有漢印厚實感,具有「渾厚典正」的特點;而〈雜佩以贈之〉白文印,無論橫豎,皆善用曲線,自然地扭動篆文線條,使印面產生活潑的動勢,與「婉通流美」不謀而合。
目前流傳印作中,關於早年款識署明仿漢的作品未見,但從其作品中,可以明顯感受到受漢印影響,章法的設計,尤為明顯,於平方正直之中,略加變化,或方或圓,以〈日利〉白文印為例,明顯仿漢代玉印,以衝刀刻之,其線條細勁而圓轉流動。
而〈富貴日昌〉白文印,出自方去疾編《吳讓之印譜》,此印雖無直接仿漢印,但篆文寫法與漢印文一致,並無差異,值得一提的是,此印類似漢代鑿印,或近浙派一路,以切刀法刻出,故線條斑駁而古韻有致,細勁處猶如曲鐵般,唯不多見。
漢印中,有所謂的「朱白相間」印,本在化解印文筆畫數目過於懸殊的方法,其目的使繁者白文化之為簡,簡者朱文化之為繁,更甚者讓朱文、白文和諧安置於同一方印面中,製造出錯覺的視覺效果,而讓之亦善用此章法的變化,配合自身篆法,鎔鑄於一爐之中,正所謂「出新意於法度之中」,營造出新面貌。如〈甘泉張本〉、〈岑鎔私印〉二印。
溯自秦印的田字格與日字格,可以讓印面顯得規矩方正,例如〈張大之印〉、〈永基〉二印,配合自身的篆法,藉由界格線的橫、豎、長短等粗細輕重線條,可以讓印面產生更豐富多變。也由於擅長使用界格,影響往後的章法佈局時,即使不用墨筆設計印稿,亦會在印石上輕輕畫出界格,以示規矩中求變化。
戰國鉨印中,有朱文界格,或是寬邊細朱文的形式,為讓之所取法之一,邊欄形式的多樣化,可以增加印面章法的變化外,亦有耳目一新的效果,唯一差別在於仍以擅長小篆入印,而非戰國文字。
三、自我研創期
讓之以漢印為創作手段,從早期的〈廷颺私印〉、〈熙載白箋〉、〈陳官俊印〉來看,並非僅僅十五歲至二十五歲之間,一直到晚年六十多歲,均有漢印面貌的印作產生。據大陸學者毘陵生所言:
在讓之生前好友陳守吾的後人手中,有兩冊讓之手拓的印存,其中就有讓之早年仿刻的漢印五十五方,冊首還有讓之的親筆行書序。
然而晚年讓之治印,仍多宗秦漢之因,實為五十七歲時,乙卯、丙辰年間,得以觀看吳雲(平齋)的《二百蘭亭齋收藏金石記》、《虢季子伯盤考》、《秦漢官私銅印譜》;之後又為吳雲編輯《二百蘭亭齋古銅印存》、《二百蘭亭齋古印攷藏》等書,對讓之的創作思維,產生影響如下:
1. 〈長宜子孫〉白文印(24-035-1),款記:「仲陶屬仿漢印,時戊午冬至後三日,熙載。」六十歲作。
仲陶乃岑鎔,富收藏,讓之曾於泰州寄食岑鎔處,於作書、作畫外,為其治一百數十方印。「長宜子孫」四字,乃漢代鏡銘文中吉祥語,漢印中類似此用語,如「宜子孫」句,其印文寫法仍以漢印文為主,而非鏡銘書法,顯然,六十歲的讓之對漢印,有了新的體悟與瞭解,切刀、衝刀、削披並用的結果,導致印風古樸淳厚,饒有韻味。
2. 〈岑中陶父〉白文印(24-127-1)款記:「仲陶得佳石勝玉屬刻,因仿漢人玉印為之,時庚申四月,讓之年六十二。」(隸)
試將戰國玉印與漢代玉印比較發現,戰國〈裘〉白文印與漢代〈任疆〉白文印相較,線質的的差異頗大,這是因為戰國玉印尚未發展成熟,此時期的文字書寫、構圖形式與銅質鉨印類似,例如線條圓起尖收、或尖起尖收等特點,而玉印的工藝製作,一直延至漢代始達到高峰,無論是章法的佈局或是線條的書寫,皆能看出其精湛的技術,而讓之雖說仿漢玉印,實際上可能是仿先秦玉印。
早在明代甘暘,對玉印即明確指出:「其文溫潤有神,愈舊愈妙」。而明代另一位印學家徐上達,則從另一角度說明玉印與銅印上的差異,他說:「以石摹玉易,以石摹銅難。蓋石與玉同性……」認為玉與石屬「同性」,所指為硬刀刻鑿時產生的物理效果有相似之處,因而玉印的風貌較易為石章所模擬。大陸學者孫慰祖先生認為:
從明代諸如文彭、汪關等人的印作中,我們看到的基本上還是一種尚未脫出模擬層次的追仿,在篆法、佈局、線條等形式上缺乏更新、更高、更強烈的個性靈魂。
顯然,吳讓之屬於後者,藉由鑑漢玉印古法中,以自我的篆法、刀法、章法來表現自我,而非復古的再現。
3. 〈岑鎔之印〉白文印(24-033-4)款記:「仲陶屬仿漢銀印,讓之。」
4. 〈吳雲私印〉白文印(25-133-1)有徐新周(1853-1925)所跋云:「吳攘之先生刻印,安閑秀逸,是印極似漢人銀印,庚戌十一月,星州附刻。」
漢代銀質印章,在著錄中並不多見,以湖南省博物館所收藏的兩方銀質漢印的〈王嘉〉白文印、〈朱萌私印〉白文印為例,與出土之實物比較可知,漢印的風貌與材質(金、銀、銅)並無絕對關係,前作〈岑鎔之印〉顯然離漢印尚遠,出己意甚多,後者則讓之在漢印的基礎下,筆畫伸曲之間,略加變化。
5. 〈仲陶〉朱文印(24-107-4)款記:「仲陶屬仿漢銅款識,讓之。」
仿「漢代金文的刻文」,但同樣明仿鄧印的〈仲陶〉朱文印(24-035-2)兩印相較,篆文寫法並無差異,可見此類作品仍出己意為多,而非實際臨仿。
6. 〈興言〉朱文印(23-035-2)有吳昌碩(1844-1927)跋文云:「道在瓦甓,攘老有焉,此刻實深得漢塼遺意,缶。」讓之雖無刻意仿漢磚文,其平方正直的筆畫,深得漢磚文字的遺意。
7. 〈蔣照〉白文印(23-073-2)吳昌碩(1844-1927)跋文云:「攘老擬漢印之清者,苦鐵。」
讓之曾以「橫直相安」、「安頓」為自我要求的標準,細審之,應由漢印中擷取而來,試將此印反黑後並去除不必要的橫、斜畫後,可發現直畫在整方印作的聚散關係,尤為明顯,不僅互相略為傾側,產生險絕般的動勢,筆畫疏密之間,更合乎鄧石如「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的要求,顯然已能從漢印「平方正直」之中,自出機抒。
8. 〈汪鋆〉白文印(25-003-1)款記:「硯山名印,讓之六十二歲得心之作,庶不負此佳石。」汪鋆跋記:「老辣痡峭,氣橫九州,斯冰內蘊,金石外遒,超元軼明,惟漢與牟。汪鋆謹贊。」六十七歲作。
9. 〈硯山〉白文印(25-005-1),有汪鋆跋贊云:「咸豐己未,先生將赴胡文忠公之招,鋆曾寫圖,並賦七古以贈於將發也,匆匆購得此石,先生頃刻奏刀,興到之作,神妙無似,不第魄力沉雄已也,而先生亦極得意,屈指廿年,恍然在目,而鋆亦冉冉將七十矣,然亦何幸獲此,殆與斯刻同不朽雲。光緒九年(1883)試燈日,追溯大始,乃為贊曰。」六十七歲作。
上述二方為對印,為讓之以漢印為之的另一個階段,印面的佈局除了注意橫直筆畫之間的關係外,印面中刻意的留紅,塊面製造呼應等變化,以披削的刀法,使線條呈現另一種斑剝的狀態,線質的變化處尤多,粗細之間,一任自然,讓簡單的二字印產生許多效果,誠仿漢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10. 〈攘翁〉白文印(24-017-2),有高時顯(野侯)之觀跋云:「攘老治印,使刀如筆,不放漢而得其神,可謂前無古人者,七三叟野矦。」
此印雖未署年款,但經由自稱「攘翁」判斷,可知為六十歲後所使用之字型大小,高野侯所謂「使刀如筆」,堪稱是評,端看讓翁印作,如〈汪氏八分〉白文印,可以明顯看出其落刀、運刀、收刀的表現,猶如寫篆般輕鬆刻畫出,乃畢生刻印以萬計之功,「翁」、「分」字上方兩筆,信手揮就,極盡草隸、草篆之能事,乃為漢隸個人書風所致,而非刻意為之,故能得「不仿漢而得其神」讚譽。
四、小結
錢松(1807-1860)與讓之同時代,篆刻由浙派入手,曾摹漢印以千計,四十三歲時在〈米山人〉款記:「國朝篆刻,……悉臻其妙,予則直沿其原委秦漢。」又在〈范禾私印〉款記:「得漢印譜二卷,盡日鑒賞,信手奏刀,筆筆是漢。」,錢吳二者,雖皆自雲仿漢,因各自領悟上的差異,或鐫刻刀法上或切或衝,產生不同的印面效果,而合浙皖兩宗為一的趙之謙,亦致力漢印甚深,在〈何傳洙印〉印款記:
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學渾厚則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處,應手輒落。越拙越古,看似平凡無奇,而殊不易貌。此事與予同志者,杭州錢叔蓋一人而已。
趙之謙曾自詡「讓之論余印,近漢官印者為然,而他皆非。」顯然吳趙兩者雖稱取法漢印,皆不盡相同,張恆凱認為讓之取法平正一路的漢私印(含玉印)上;而之謙則取法秦漢鑄鑿官印,故體現兩者印學觀的差異。
讓之創造性學習漢人的佳作,在於總體特徵的領悟和意韻神採的傳達。吳在繼承傳統時,確有師古不泥的特點。他能將漢印精髓與鄧派印風相結合,巧妙地運用自身的創作中去,從而形成獨特的藝術風貌,即李流芳所謂「妙處正不在規規秦漢然而有秦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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