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初年一個有原則的人，連劉邦都是他的粉絲

話說漢高祖劉邦，雖然稱得上一代明君，卻是個脾氣令人難以捉摸的怪蜀黍，有時候禮賢下士，有時候又特別缺乏教養，尤其喜歡侮辱慢待他瞧不上的人，經常搶下儒生的帽子，朝裡面撒尿。說好聽點，這叫不拘小節、性情中人，說難聽了，其實就是混不吝、耍流氓。

不過，誰讓人家是九五之尊的超級大Boss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這種狗脾氣你受不了也得受——仰人鼻息，安敢嘚瑟？自然，肯定也會有一些適應能力超強的人懂得閉起眼睛享受強姦：您往我帽子里尿尿，這是賜給微臣龍涎御液啊，這多大面子吶，平時肯定捨不得喝，只有在過年時，面北三拜九叩謝主隆恩後，才能滿含熱淚地抿一小口！對了，這帽子是御用之物，也得當傳家寶供起來！

當然，也會有人選擇逃跑戰略——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呀！就像曾跟劉邦一起打天下的魏豹，說「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髃臣如罵奴耳，非有上下禮節也」，最終與劉邦分手，雖然這並非魏豹背叛劉邦的根本原因，但稱之為誘因之一應不為過。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奴顏婢膝。有的人把尊嚴看得比天還重，胸中桀驁的血性使他們人在屋檐下，也絕對不低頭，就算碰個頭破血流，還是會傲嬌地挺直腰桿說：皇帝算個屁，誰也別裝逼！

這次，狗脾氣的皇帝劉邦，裝逼時遇到了個暴脾氣的傢伙。

公元前198年，在剛剛落成的未央宮中，劉邦的目光從手中一卷竹簡上掃過，額上立即滲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這竹簡是一封告密信，檢舉揭發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斬首」行動，雖然是暗殺未遂，卻足以令人心驚。

「麻蛋！嚇死寶寶了！幸虧老子自帶主角獨有的心靈感應功能，不然就TNND提前五年搬進長陵啦！」劉邦不免心中一陣後怕，不由得想起一年前的經歷。

那時，他討伐韓王信叛亂勝利，從東垣班師回朝，途徑趙國的柏人縣，本想在縣招待所休息一晚，卻突然心率過速，整個人感覺都不好了。一問得知，此縣稱作柏人。可能古時「柏」字的發音與「迫」相近，劉邦嘀咕道：柏人……迫人，不就是被別人迫害的意思嗎？貌似這鬼地方不可久留，風緊，扯乎！於是，一拍屁股，連夜趕路，沒敢停留。

這封告密信，正印證了他當時不祥的心靈感應是多麼的準確——假如那天他住進了柏人縣的政府招待所，午夜時分，房間的夾壁牆裡，就會幽靈般鑽出提前埋伏好的刺客，亂刀砍下，恐怕他劉邦連個屁都來不及放，就會變成一攤肉泥。

策劃這出未遂刺殺大戲的人，名叫貫高。

貫高是誰？介紹貫高之前，先要介紹一下趙王張耳。

張耳也是和劉邦一起打天下的合伙人，為大漢集團成功上市並最終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兼并所有對手，成為唯一壟斷霸主立下汗馬功勞。於是大漢集團董事長劉邦任命張耳為趙國分公司總經理，稱作趙王。張耳死後，兒子張敖接班，還娶了劉邦的大女兒魯元公主。

羅里羅嗦說這些，跟貫高有毛關係呢？自然是有——貫高就是張耳公司里的員工（門客），後來成了輔佐張敖的副總（趙相）。貫高跟劉邦的恩怨，也正來源於此。

公元前200年，也就是劉邦在柏人縣突發特異功能的前一年，劉邦御駕親臨趙國，導火線就是在那一刻點燃的。

這次御駕於此，不僅僅是總部領導視察分公司，還是老丈人到女婿家串門。對這一點，張敖看得比較透，於公於私都必須進行最隆重、最真摯的接待。於是，張敖絞盡腦汁來討頂頭上司兼岳父老泰山的歡心：脫去華美的長袍，戴上雪白的套袖，瞬間由尊貴的封王變為低微謙恭的服務生，整天黏在董事長身邊，親自端茶遞水、盛湯上菜，努力爭做優秀下屬、模範女婿。不過，這個老丈人脾氣有點狗，不僅倚老賣老，還為老不尊，「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史記》），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老炮兒，大大咧咧岔開雙腿（這是劉邦典型的坐姿之一，高陽酒徒酈食其初見他時，他就「倨床使兩女子洗足」，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無賴相），嘴裡不乾不淨都是生殖器，根本就沒拿趙王張敖當成一個人。

張敖

人與人之間的尊重是相互的，即使你是領導、是長輩，這種行徑也屬於沒事找抽型。不過，胳膊畢竟扭不過大腿，加之張敖為人比較忠厚懦弱，對這個倨傲皇帝+岳父，始終是誠惶誠恐、恭恭敬敬。

但是，正所謂皇帝不急太監急，貫高同志以實際行動推翻了「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的論調。見到自己輔佐的主公如此受辱，又如此窩囊，不禁怒髮衝冠、拍案而起，對趙王兼服務生張敖說：「夫天下豪桀並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當今這年頭，信奉的就是叢林法則，誰牛誰當老大。你把這老流氓當岳父泰山，他卻當你屁都不是，這種人，你捧著他，他就是水晶杯子，你鬆開手，他就是玻璃碴子，您一個命令，我立馬就把他摔成桃花朵朵開！

好傢夥，這貫高一開口就要刺王殺駕，簡直就是喪心病狂、肆無忌憚，難道不怕背上弒君叛國的千古罵名嗎？其實這也怨不得貫高，根子在西漢的行政制度上。

西漢的行政制度為郡縣制與分封制相結合，每個封國都擁有獨立的經濟財政權、人事任免權。分公司的員工由分公司總經理直接選聘，當然只對分公司總經理負責，至於你總部董事長，臉再大在我這裡也沒啥面子。這也正是貫高作為趙國國相，刺殺漢朝皇帝，在他看來，自己不僅不是逆臣賊子，反而是忠臣烈士的原因。

不過，張敖同志可不這麼認為。聽了這話，差點大小便失禁，嚇得都把自己手指頭咬出血了。好嘛，您這說的是嘛昏話？敢情你是月亮，你只要繞著我這顆地球轉就行了，可我還要繞著皇帝這個太陽轉啊，只有跟著他老人家混，我才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我的子子孫孫才能世世代代含著金勺子當寄生蟲，您吶，快別坑爹了。

貫高最大的優點是講原則，最大的缺點是太講原則。只要認為違背了他的原則，他就變成了一頭看見紅布的公牛，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見張敖不肯，他表面上不再說什麼，背地裡卻與其他同僚商議。在他這頭得了瘋牛病的公牛感染下，大家一致認為：我們都是講原則的人，我們原則的底線就是不受侮辱。老流氓劉邦侮辱我們的主公，就是侮辱我們，不殺掉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主公是個厚道人，我們也別讓他為難，這事要是成功了，功勞歸他，失敗了黑鍋我們來背！

然而，他想得挺美，事實卻是好心辦了壞事。貫高只是一個好人，卻也是一個槽糕的政治家。作為一個普通人，講原則是一種美德；作為一個政治家，如果只講原則就是腦殘了。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更是利益糾葛相互牽制的亂線團，往往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很多事情，根本無法說清是以個人身份做的，還是以政治身份做的。貫高的擅作主張，無疑是將張敖推上斷頭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果然，刺殺未遂，並最終被貫高的仇家得知而告發。但事情沒有按照貫高簡單的想法發展，與他同時被捕的，理所當然還有張敖。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劇變之下，那些參與刺殺行動的十幾個同僚，絕望中竟然爭相要抹脖子自殺。此時，曾頭腦發昏，走了一招臭棋的貫高，突然清醒起來，憤怒地制止住這些二貨，「誰令公為之？今王實無謀，而並捕王；公等皆死，誰白王不反者！」咱們死不足惜，卻平白陷主公於不白之冤中，還是留著這條命來為主公撇清罪責吧！

就這樣，躺槍的張敖和講原則的貫高，被裝進囚車木籠押送到了首都長安。

到了長安，立即開庭審判。貫高好漢做事好漢當，一口咬定此案從策划到實施，均是他和同僚所為，張敖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但這個口供令人難以信服，於是，大刑伺候。

人在整治、折磨人的時候，往往是腦洞大開、最能創新的時候。歷史上刑訊逼供的手段，令人眼花繚亂、駭人聽聞。唐代酷吏來俊臣甚至還將此上升到理論高度，搞出來一本《羅織經》，裡面頗為自信地寫道：人辯乃常，審之勿憫，刑之非輕，無不招也。意思是說，人犯自辯，歷來常見，審訊不得心存憐憫，動刑切莫心慈手軟，如此審案，沒有不招認的。

唐代理論，漢代已在實行。貫高所受的酷刑是「榜笞數千，刺剟」，千萬別小看這句話，這六個字的背後，絕對是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當時，貫高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頭了，就算平時天天聽養生專家講課、跳廣場舞，身體倍棒，一口氣上五樓不費勁，但幾千皮鞭抽下去，再被燒紅的鐵條一通亂刺，甭說是老當益壯了，就算是泰森、施瓦辛格也要站著進來、躺著出去。事實也是如此，酷刑之後，貫高身上皮肉幾乎無一寸完好，再用刑已經沒地兒下傢伙了。

然而，即使如此，貫高仍然牙關緊咬，一句話都不說。

有時候，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就如《羅織經》所說：死之能受，痛之難忍。

說實話，貫高的缺點很多，譬如愣頭青、一根筋，不講政治、不講大局，目光短淺，容易激動，大腦經常進水短路等等。但上文說了，他有一個最難得的優點，那就是講原則，寧折不彎，其骨頭之硬，恐怕只有江姐、趙一曼等革命烈士能與之相比了。

酷刑制勝理論，在貫高身上徹底失效。審訊官無計可施，沒了脾氣，只能把審訊情況和供詞上報劉邦。

劉邦雖然流氓氣重些，但畢竟不是流氓，骨子裡的英雄之氣往往會在關鍵時刻湧出來。正所謂英雄惜英雄，對貫高的這身錚錚鐵骨，劉邦不禁大為嘆服，同時也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於是便派與貫高一向交好對老鄉泄公，以私人身份去套貫高的實話。

此時，貫高被折磨得只剩半條命了，躺在竹床上已難以下地。泄公來到竹床前，沒有著急問關鍵問題，而是像老朋友一樣，噓寒問暖，跟貫高拉起了家常，話題自然而然轉到案子上。泄公貌似不經意地問道，張敖到底是不是幕後主使？貫高的回答既實在又真實：人情寧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以王易吾親哉！顧為王實不反，獨吾等為之。對於親人和主公，從感情角度，他毫不避諱地選擇前者；而從良心角度，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個回答，是我見過最君子的回答。他不迴避自己的錯誤，不粉飾自己的行為，不推卸自己的責任，不矯情，不造作，不虛偽，合情入理，敢作敢當，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可謂真性情、真漢子、真君子。然後，他詳細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劉邦不愧為胸襟如海的一代明君，不僅明辨出這份口供確鑿無疑，而且改正自己的錯誤，立即赦免了比竇娥還冤的張敖，同時對貫高的君子之氣和狹義心腸大為讚賞，竟然將他十惡不赦的謀反大罪也一併赦免了。

泄公把張敖出獄的消息告訴了貫高，貫高大喜過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泄公又說，皇帝都成你的粉絲啦，你也被赦免啦！本以為貫高會更加驚喜，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波瀾不驚，很是淡然。

在貫高看來，對於恐懼、痛苦或者責任，以死逃避，很簡單；以生面對，則太過艱難。之所以酷刑之下還能堅強的活著，絕非貪生怕死，而是要為主公留下一線生機；如今冤情得雪，自己闖出的禍也終歸沒有釀成大錯，已然死而無憾。皇帝能容他弒君大罪，自己卻難容皇帝失禮小錯，看來還是自己氣量狹窄、目光局促，終究是愧對皇帝。大丈夫生當頂天立地，死亦無愧於心，今日不以死謝弒君之罪、以死報知遇之恩，更待何時呢？

語罷，貫高仰頭用力卡斷了自己的咽喉。

生不如死時，他選擇生；絕處逢生時，他選擇死。腰桿可以打斷，但絕不會打彎；忠義可以犯錯，但絕不能犯賤。

這就是貫高的暴脾氣。

節選自《小人物的大歷史》 作者：熊抱刺玫瑰

原標題：《打不彎的腰桿：貫高的暴脾氣》

▌歷史百家爭鳴特約作者作品 文/熊抱刺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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