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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就夏譯美國散文談翻譯觀

編者按


「譯事三難信達雅。」夏濟安《外國名家散文選讀》曾被董橋譽為「驚為翻譯秘笈,如醉如痴」,但經過江弱水的認真閱讀與比對,發現夏譯美國散文,總是「多了些什麼,又少了些什麼」。從中可見翻譯真正達到信達雅的難度。而在江弱水看來,好的翻譯,應該是如錢鍾書所謂:「手癢難熬」而不輕舉,「心癢難搔」而不妄動,端的是有「克己工夫」。


就夏譯美國散文談翻譯觀

文|江弱水


(原載《讀書》1993年8期)


兩三年前柳蘇先生在《讀書》上說《你一定要看董橋》,便好生記著這名字。等去年三聯書店印行了他小小的一冊《鄉愁的理念》,找了來一看,果然妙語連珠,十分精彩。

江弱水:就夏譯美國散文談翻譯觀


其中有一篇《三『家』村》,第二家談到了翻譯家,他說:


下等譯匠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給原文壓得扁扁的,只好忍氣吞聲;高等譯手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跟原文平起平坐,談情說愛,毫無顧忌。譯匠中英文太過寒傖,一旦登入文字堂奧,手腳都不聽使喚,說話更結結巴巴;譯手中英文富可敵國,進出衣香鬢影之間應對得體,十足外交官風度……


這後一種境界,真令人悠然神往,我就聽了作者的話,找來了夏濟安先生的兩冊《名家散文選讀》(A Collection of American Essays)中英對照本。董先生曾說,這個譯本他曾「驚為翻譯秘笈,如醉如痴」。我一下子就翻到了董脫口成誦的華盛頓·歐文的《西敏大寺》開頭一段:


On one ofthose Sober and rather melancholy days, in the latter part of Autumn, When the shadowsof morning and evening almost mingle together, and throw agloom over thedecline of the year, I passed several hours in rambling about Westminster Abbey.There was something congenial to the season in the mournfulmagnificenceof the old pile; and, as I passed its threshold, seemed like steppingback into theregions of antiquity, and losing myself among the shades of former ages.

時方晚秋,氣象肅穆,略帶憂鬱,早晨的陰影和黃昏的陰影,幾乎連接在一起,不可分別,歲將雲暮,終日昏暗,我就在這麼一天,到西敏大寺去散步了幾個鐘頭。古寺巍巍,森森然似有鬼氣,和陰沉沉的季候正好調和;我跨進大門,覺得自己已經置身遠古,相忘於古人的鬼影之中了。


中英兩種文字,在這裡的確是銖兩悉稱,賓主盡歡,而且,接下去的十五頁,難得譯者總是如此,如影隨形而不離譜,如魚得水而不局促轅下。那典雅又地道的中文,可圈可點,且復可誦。


然而,全書讀過,卻發現問題來了,尤其霍桑那篇近四十頁的《古屋雜憶》,問題更多。我首先就詫異於每頁的二十六行英文,譯者每每要花上十九、二十行的中文來對譯,而那篇《西敏大寺》,十六七行就辦得到。細細對照起來,很多地方,非但算不上我們常說的「直譯」,而且也超出了一般的「意譯」的界限,譯者常據己意加以一番增益或減損,使中英文之間距離突然拉大,賓主若再度相會,恐怕要「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了。聊揭數端如下。


The pond-lilygrows abundantly along the margin—that delicious flower, which, asThoreau tellsme, opens its virgin bosom to the first sunlight and perfects its beingthrough the magicof that genial kiss. He has beheld beds of them unfolding in duesuccession asthe sunrise stole gradually from flower to flower—


溪邊荷花盛開,據梭羅告訴我,荷花須經清晨的陽光照射後方始開放,陽光輕輕的吻著它,嬌嫩的荷花也像少女似的成熟了。他曾經看見這樣一個奇景:天色剛剛發亮,清晨的太陽漸漸的東升,陽光所及之處,荷花一朵一朵的依次開放,好幾處的荷花,無不皆然——

按理說,這段文字要是亦步亦趨譯出來,不外乎這個樣子:


溪邊睡蓮花盛開——這嬌嫩的花兒,梭羅曾對我說,把它處女的乳房敞向第一縷陽光,且因受了那輕吻的魔法而完成了自己的存在。他曾看見,當旭日初升,悄悄地,漸漸地,從一朵花移到另一朵花,它們便次第開放……


顯然,夏譯比起原文,多了些什麼,又少了些什麼。多出來的,想必是譯者替讀者操心而代作者操觚,補充點自己的東西。原文最後一句話,竟給敷衍成多達五十四個漢字的一連串句子來,而且行文更糟糕。有了「天色剛剛發亮」,太陽前面還要再加「清晨」來修飾,接著又來個「陽光」,真是疊床架屋,義瘠詞肥。何況「天色剛剛發亮」、「好幾處的荷花無不皆然」,純粹是譯者毫無必要的虛構,就像前邊「荷花須經清晨的陽光照射後方始開放」這一條件句在原文里也不存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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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撒尼爾·霍桑《古屋青苔》英文版


比起這種添油加醋,譯者的減料偷工更令人遺憾,因為那簡化或省略掉的往往是相當關鍵的東西。睡蓮花opens its virgin bosom to the first sunlight,實在是叫人目迷神醉的中心意象,譯者隨便遮掩過去,沒讓處女袒胸露乳,這使我不禁想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它是歷來高中語文課本的保留篇目,但荷花「又如剛出浴的美人」這一喻象總是被編者刪掉。magic一詞,形容陽光輕吻著花朵如施「魔法」,正有一種超自然的神秘效果,於意境的營造極是要緊,譯文同樣不見了。用「成熟」來譯perfects its being似未嘗不可,然而還是損失了「完成了它的存在」所具的形而上的哲學意味。正如後文所說的,詩人的肉眼與他內在的「法眼」(inward eye)調和一致,這段文字,極富感性又不乏玄思,正符合霍桑一貫的思路與文風,也即從愛默森到博爾赫斯都曾指出過的,偏愛寓意的兩結合手法。而譯者前怕具象的「乳房」,後怕抽象的「存在」,可謂進退失據。


譯文的這種簡化與省略,多因對原文的意象不夠經心,未能轉手。例如下面一段:


Throughout the summer there were cherries and currants; and then came Autumn,with this immense burden of apples, dropping them continually from his overladen shoulders as he trudged along. In the stillest afternoon, if I listened, the thump of agreat apple was audible, falling without a breath of wind, from the mere necessity of perfect ripeness.


夏天有吃不完的櫻桃和酸果,一到秋天,蘋果就熟,秋天一天一天的過去,蘋果就不斷的從秋天的背上掉下來。秋天的下午,即使一絲風都不吹,只要我凝神諦聽,在四圍靜寂之中,總可聽得見一顆肥大的蘋果落地的聲音——它長得太熟了,非自然落下不可。


「秋天」凡四見,仍病累贅,但致命的是原文關於秋天的比擬,譯文不恰當地作了淡化處理。原文可真是用力十足,再三刻划了這個季節的負荷沉重(immense burden),步履艱難(trudged),而蘋果遂落自他那超載的肩頭(overladen shoulder),譯文呢,一句「秋天的背」就輕鬆地打發過去了,原文形象的飽滿酣暢大打折扣。而且,from the mere necessity of perfect ripeness,(圓滿的成熟使之不得不然),也是由感性上升到玄思的佳句,譯成「它長得太熟了,非自然落下不可」,味道實在太淡。


上邊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下面的則正好相反:


I have met with no other such pleasant trouble in the world as that of finding myself, with only the two or three mouths which it was my privilege to feed, the sole inheritorof the old clergyman』s wealth of fruits.


老牧師遺留下來這麼多果子樹,現在由我一人來承受,能夠同我來分而食之的,只有兩三個人,粥多僧少,雖然是件樂事,可也是一件煩惱,我生平還沒有過這一類的經驗。


原文緊湊,中文放鬆些,比較沖和,然而「粥多僧長」仍是畫蛇添足。一個簡單的矛盾修辭pleasant trouble給拉長為「雖然是件樂事,可也是一件煩惱」,也大可不必。其實依樣畫葫蘆來個「怕人的煩惱」更好。與此相似,文中有一處寫到葡萄藤纏著樹木往上爬,作者形容它們是ambitious parasites(野心勃勃的寄生者),也有無理而妙的特點,夏譯化解為「雖依人作嫁,倒真有凌雲之志」,意思一樣,語言的張力卻被削弱了。而且細按此語,本有語病。說藤蔓「依人」可以,「作嫁」卻把意思恰好弄反了。犧牲自己以成全他人才叫「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樣,「作嫁」的不該是藤蔓,倒該是樹木了。


從以上摘取夏譯的幾個片段看,在極端的時候,譯者對原文多所損益,表現得比外交官風度更為瀟洒脫略,差不多成了劫富濟貧的江湖大俠了。這樣,再回過頭去看《三『家』村》里的那段話,就覺得翻譯的理想境界委實不易達到。「跟原文平起平坐,談情說愛」,這不壞,犯不著「手腳都不聽使喚,說話更結結巴巴」,可要是動手動腳,甚至爬到人家上頭去,那就出亂子了。真正的翻譯家,彷彿天生是政治上的保守黨,現行制度與現存秩序的維護者,又是生活中的謙謙君子,抵抗得了種種誘惑,「手癢難熬」而不輕舉,「心癢難搔」而不妄動,端的是有「克己工夫」。(引語集自錢鍾書《林紓的翻譯》)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於北碚西師杏園


(《名家散文選讀》,夏濟安譯,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


*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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