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坤：一個行為藝術家的困頓與絕決
最後一次行為
9月21日，北京的晚上，一位年輕的女藝術家在其工作室里，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名字叫孫少坤。
孫少坤，1980年生於河北保定，2005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畫畫系。畢業後，孫少坤的主要創作從平面繪畫轉向了行為藝術，其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藝術展覽。
儘管中國的當代藝術圈很小，但知道孫少坤的人恐怕並不多，在網上可以搜到她最近一次在國內的行為表演，這是在今年4月份的西安國際行為藝術節上——
城市廢墟的背景中，有一片污濁的小水窪，孫少坤一襲白裙，赤腳在踉蹌中走進水裡，她將玉米的外皮層層剝下，做成一朵朵白色的蓮花，再將其小心放回污水中，使其在水面漂浮。整個過程聖潔的儀式感與周遭破敗污濁的環境形成鮮明的反差。
孫少坤2016年4月在西安國際行為藝術節上的作品《物質反轉》
翻閱孫少坤過往的行為作品，也許很容易被人將之歸於某一類靠身體博出位的「美女藝術家」。她的確算得上是美女，面容清秀，身材修長，而她也做過太多跟性別有關的作品，裸體、精液、陰道、春宮圖與狀陽葯……這些出現在她作品裡的東西都具有典型的性別色彩。
性與身體，對一個現代女性來說，可能是最直接與重要的母題，但在很多受眾的偏見里往往將之視為一種鄙俗化的「符號」。必竟，這是一個太容易被標籤化的時代。在孫少坤生前不多的媒體採訪資料中，她陳述自己的立場——「當代藝術的目的不是取悅觀眾，而是引發反思」。
韓冰作品《拈花惹草》用指甲划出春宮圖
她的作品也贏得了很多人的尊重與欣賞。藝術家丁煒說「她作品的形式與內容非常統一，我非常喜歡她的作品。」批評家郝青松說：「她的藝術方法很清晰，在身體本身慾望的挖掘上呈現了女性自身的處境，這方面是很獨特的。」策展人付曉東說：「喜歡的人又少了一個。你粉墨登場，沒想到這麼快目送你曲終收山。」
其實孫少坤的作品並不僅僅關於性別，她還有很多作品關於自然與環境，關於生活的糾結與感受，關於傳統與文化……這些作品也許並不足以使她生前成為一個「著名的」藝術家，但卻豐富多彩，充滿了罕見的靈動才氣、真摯的感受與熱切的行動。死亡增加了這些作品的光彩，就像很多東西失去了，人們才會意識到它的可貴。死亡可能也意味著，這位藝術家收回了對這個世界投入的真情，以絕決之意，完成她在塵世的最後一次行為。
孫少坤在個展準備行為
因何而「自殺」？
孫少坤去世後，媒體多以「抑鬱症」呈述其因，然而消息一經公布，她生前的兩位好友站出來反駁了這一說法，指出從她生前的日常生活來看，並沒有抑鬱症的癥狀，她的死另有其因。
在這篇孫少坤好友口述的文章中，稱孫少坤的離去與「小人詆毀污衊」有關，但卻並未明確指出具體的人與事。文中還陳述了孫少坤的不幸福的婚姻，與不負責任的丈夫，這似乎在暗示情感問題才是孫少坤自殺的原因。
孫少坤究竟因何而 「自殺」?
9月21下午六點多鐘，孫少坤生前的好友韓冰給孫少坤發了幾條微信，約她出來吃飯商談藝術計劃並看演出，但是並未得到回復。而就當天晚上她選擇了向所有人不告而別。
韓冰也是一位行為及攝影藝術家，他和孫少坤在藝術上是自由合作組，正在準備成立了一個行為小組，從2013年開始，他們共同設計一些行為方案，互助並且共同完成了一些行為作品，生活中也是密切來往的朋友。
「8月份跟她見面的時候她的精神狀態還可以。9月份我們有過幾次的微信聊天，還有專門的電話，她問我『你忙嗎?』然後說『我很難過想找你聊天』，她找了我兩次。 9月4號少坤對我說，『我好多了，也看開了許多東西，你我是良師益友型的朋友，我等你見面』。」
韓冰回憶孫少坤平時一般都是和他談藝術，突然罕見對他發出過一些在生活和感情上希望獲得關心的信號， 卻「因為我的個展和行為而拖延了最後一次的見面。我深深感到自責與心痛 ，我恨我自己的匆忙。」
「少坤特別陽光，特別愛笑，生活中遇到不鍾情之事會有一點不開心，可是很多人遇到不好的事都情緒不爽，但是不足以讓人自殺。我其實不是很擔心她，她不開心的時候我會勸導她，但是我覺得問題不大，主要原因是她有很多藝術計劃要做，我覺得這些東西會支撐她。」
「她在藝術、生活中還是蠻樂觀的，儘管不足夠自信。她是一個追求至真至愛、追求崇高精神的人，這其實也是問題，我們在這方面的價值觀上其實特別像，就是情感上過於認真了。」韓冰說。
韓冰並不贊同孫少坤的訣別完全與所謂的「小人」有關，這隱約指向某些生活中產生的分歧，在韓冰看來，所謂的「小人」根本夠不成對她生命的打擊。「很多人生活中都有不順的婚姻關係或者人際關係，少坤是一個強大生命能量的人，這些不足以導致人自殺，這些東西坎坷並不是她生命追問的主體。」
婚姻問題，在韓冰看來，只是促發孫少坤「自殺」的誘因。據韓冰的口述，孫少坤的丈夫是一個英國人，做音樂，與孫少坤認識多年，後來他提出要跟孫少坤結婚，兩人很快領了證。他們的婚姻沒有任何儀式，婚後韓冰以為孫少坤的經濟會有好轉，但後來發現孫少坤還是在輾轉帶課，從中獲得一些微薄的收入。不久，2016年8月二人陷入分居，之後丈夫離開了中國去了泰國。
「少坤在思想上很開放的，行為也可以做裸體，但在婚姻家庭方面是相對傳統的，生活中也是非常認真的一個人，是那種忠貞不渝型的烈女子，也就是說在感情上，無論愛情和友情少坤是一個精神至上的人，你可以說這樣的人是精神潔癖，受不了背叛與不義行為。」韓冰說。
如果說不幸的婚姻生活是一時的打擊，長期的困頓可能令她疲憊。
「她或許也想到塵世生活的艱辛，她跟我說她也不想總這麼累，只是因為熱愛，愛藝術，也愛教孩子，因為中國兒童教育需要改變，儘管我還是一個孩子，一個童子也是一個母體。中央美院畢業之後，就選擇了用特別純粹的方式做藝術。這麼多年，經濟上一直是很窘迫的一種狀態，儘管他的攝影被國外畫廊代理有一點銷售。但她的畫在國內基本沒有銷售過。在中國年輕藝術家很困難，現在都在炒作各種『大腕』，買那些人的一件作品可以買一千個年輕藝術家的作品了，但大環境就是這樣。儘管中國似乎新貴很多，但是大多數藝術家其實是因為在國外的收藏和支持下活著的。」
孫少坤與韓冰一起合作的作品《拉麵人生》
孫少坤與韓冰一起合作的作品《拉麵人生》草圖
生命追問，抑或「自殺哲學」
韓冰認為，深究孫少坤的作品內是超越傳統靜態的物質美學，而直指生命能量場的本質藝術。
「我比較了解少坤的生命價值觀，我們都認為『生命是一個不斷更新的過程』，從生命本質上說，生命不僅即使肉身，還有靈魂，世界不僅有凡間，還有靈界，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自殺』，只有「自殺哲學」一種能量生命的重生哲學，這一點，在少坤一些藝術筆記和自述中亦有體現。」
「我覺得有一種基於生命終極追問的變相的『自殺哲學』潛在少坤心底，少坤是一個善於主動思考很自醒的智性姑娘，偶爾表現出困惑也會好起來，婚後她開始信佛，看淡世俗諸多物累，她的離去不是一般的情感困惑和一般的孤獨所致。少坤說過，她追求崇高精神的社會擔當，然而崇高的求索在世俗世界必然是生成一種極致的精神孤獨。她已經想明白了生命是什麼，生命不僅僅是塵世肉身，更是精神行動下的本相生命。少坤是我們的梵高，她的靈魂還活著，不僅活在我們心裡，也活在更真實的超時空的永恆維度里。」
她與她身後的世界
對有些人來說，天賦與才華，可能與穩定的生活是天然相矛盾的。孫少坤在中央美術學院時的大學同學廖勤，回憶起孫少坤時說：「她是一個極具藝術天賦感的人。我們考中央美術學院，那一屆錄取造型專業本科生108名，其中有4人選擇進入中國畫系，僅少坤、糖糖和我選擇了水墨人物畫專業。在四年本科相處中，我們在課堂上寫生模特，在鄉野中採風考察，一起繪製畢業創作大畫，少坤很有才華、很樂觀、很願意幫助人。畢業聚餐時，我們三人還約定了今後要一起做的許多、許多。之後我們各自生活，偶爾聚聚，也都在堅持創作。」
「她是特別感性，特別才華橫溢，不是因為她出了這個事情我才這麼說。她很多能量沒有發揮出來，因為她多年處在經濟困頓的情況下。她一門心思的在想她的創作、方案、計劃這些東西，腦子裡全是這個。她幾乎缺少金錢和財產的意識，我特別懂她，說誇張一點，她就是發現餓了才會去想掙一點錢的人。她也不是做作品為了給美術館收藏或者是參加博覽會那樣的藝術家，他的藝術和她的人過於純粹，她從來沒有背離過自己的靈魂。」韓冰說。
孫少坤喜歡彈古箏，唱古曲。她還喜歡讀書，談《詩經》，讀蘇軾的書，「儘管她喜歡西方哲學，喜歡中國古典的東西，那些文言文的書她常拿在手上翻看。 儘管她的智慧主要即來自青春飽滿的大地自然，正如她的名字——『少坤』。」
《你方唱罷我登場》中孫少坤身著京劇戲裝，一身英姿颯爽!作品中有歷史的脈絡，關於從古至今中國人的命運、女人的命運，也將個體的命運、家庭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並把戲曲的東西融進去。
「在大學裡，孫少坤以中國畫人物專業研究為主，她對人物的觀察敏銳，並且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和表現方法。我後來看她的行為創作，其中包含著中國傳統文化元素，並沒有與之前的學習經歷完全割裂，我覺得她在創作形制上的轉變並不突兀，反而覺得她學得靈活。」 廖勤說。
孫少坤作品《你方唱罷我登場》
在廖勤的印象中，孫少坤最好的品質是善良與獨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少坤心地非常善良，感情非常細膩，同學之間相處，她是非常樂意幫助別人的，她不是心胸狹窄的女孩子。我覺得，她能夠堅持自己的善良，能夠堅持自己的表達，能夠堅持自己的人格，這非常寶貴!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勇氣!」
「她的執著就像一個男人一樣，就像一個真正勞動者，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比方說有些作品需要去動手乾的粗重活，她一定沖在前面做。 她不怕苦，也特別關心人、照顧人。」韓冰說。
孫少坤的生活照片
斯人已去!從現實層面來看，孫少坤的死也許是多重因素的交織：對情感的執著，婚姻的不順，經濟上的窘迫，創作上的艱辛，以及生活上的精神孤獨等等，這些都埋下的令她選擇悲觀棄世的動因。但韓冰更加傾向於認為孫少坤的死是一次行為藝術式的生命追問，她以一種絕決的方式，選擇了肉身停止，也選擇了精神生命的新生。
而對於她身後的這個世界而言，這位年輕藝術家的早逝也許應該令人思考藝術家的生存環境是否過於殘酷?
行為藝術家何雲昌在聽聞孫少坤的死訊後發表感言：「行為藝術這個領域從來艱難，在華裔圈猶為不易，有時玩笑說行為這個領域有傷亡指標的，高危行業、慎入!這個時代太急功近利、太冷酷！孫少坤被這個時代所有的不義因素擊沉了。」
藝術家韓冰在悼念她的好友時這樣寫到——「少坤是我們的梵高，她的訣別與對終極生命追問有關，也一定與這個冷漠社會有關，與藝術生存有關，與男權社會下女性生存與尊嚴控訴有關。也折射了行為藝術多年來的極端窘境，值得國內藝術界徹底反思，尤其是建議國內藝術機構和收藏家要想想，那些生命的藝術為什麼會淪為市場藝術的邊緣，是否因為消費市場的媚俗心理而漸漸喪失了對藝術真諦的堅持?!還有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在這不安世界，在這個機械社會，我們到底在忙些什麼?我們何曾悉心關愛周圍的生命?!」
孫少坤，走好!
相關鏈接：韓冰悼念孫少坤的文章：大地的女兒---緬懷孫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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