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病人:「健康門」與美國總統大選
在踏上重返白宮的 " 最後一英里 "(這是英國《金融時報》為今年的美國大選季報道集所擬的標題)之前,希拉里 · 柯林頓(Hillary Clinton)女士意外地摔了一跤,而且傷得不輕。
2016 年 9 月 11 日上午 9 點半,當這位 68 歲的紐約州參議員、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在曼哈頓的新世貿中心參加 "9·11" 事件 15 周年紀念活動時,突然因身體不適提前退場。在上千名出席者的注視下,前第一夫人由兩名女特勤人員攙扶著,步履蹣跚地挪向幾米外的房車。在踏進車門之前,她的上半身猛一個趔趄,鞋子滑落,幾乎跌倒在地,不得不由兩位高大的男保鏢連攙帶抱地扶上車。當天下午,希拉里的私人醫生通過其競選團隊對外公布稱:前第一夫人身患輕度肺炎,正在接受抗生素治療,當天因現場較熱出現了脫水癥狀。出於健康考慮,希拉里將取消隨後兩天在加州的籌款和演說活動,但她的 " 體檢結果正常,適於擔任總統一職 "。競爭對手特朗普謹慎地祝願希拉里早日康復,但慣於煽風點火的 " 大嘴 " 隨後不無深意地宣稱:鑒於 " 候選人的健康狀況已經成為大選的一項重要議題 ",他將會公布自己近期的體檢結果,包括其中某些具體數據。
9 月 15 日,因患肺炎被迫在家休息數天後,美國總統候選人希拉里現身北卡羅來納州格林斯博羅鎮參加競選活動
這不是希拉里的健康狀況第一次成為公眾關心的焦點。1998、2009 和 2012 年,她曾三次因腿部和腦部血栓接受治療,2012 年還因為腸胃感染造成的脫水在家中昏厥、摔成腦震蕩,被迫中斷國務卿工作達幾個星期之久。去年投入競選活動以來,希拉里不止在一個場合表現出了面部抽搐、長時間咳嗽、不良於行等健康狀況不佳的蛛絲馬跡,但都沒有這一次當眾退場造成的不良影響來得嚴重——距離 9 月 26 日在俄亥俄州舉行的首場兩黨候選人辯論會僅剩下不到兩周時間,希拉里在此時突然患病,不僅可能影響到辯論過程中政策闡述的效果,連帶還會使選民生出 " 重病纏身之人不宜擔當大任 " 的聯想,從而對最後階段的選情形成影響。而希拉里團隊對其真實的健康狀況長期秘而不宣,更使形形色色的陰謀論在社交網路上猖獗一時:有人認為希拉里已經出現了阿爾茨海默症(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癥狀,有人懷疑她患有帕金森綜合征和癲癇,更有人宣稱 9 月 11 日中午在公眾面前重新露臉的希拉里只是一個替身。谷歌搜索指數顯示:今年 8 月以來,關鍵詞 "Hilary Health"(希拉里健康)的被搜索頻率出現了爆炸式上升,對民主黨顯然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總統候選人在競選階段就已身患重病或精力衰竭,在美國歷史上並不是頭一遭。1840 年大選的獲勝者威廉 · 亨利 · 哈里森因為早年戎馬生涯落下多種隱疾,在就職典禮上著涼感冒,一個月後就因肺炎併發症去世。1921 年,動脈硬化症患者沃倫 · 哈定接替飽受中風摧殘的伍德羅 · 威爾遜出任新一屆總統,卻在兩年後死於心肌梗塞。不過和實際的健康狀況相比,選民感受到的直觀印象更為重要,因此大多數候選人都會竭力做出神采煥發、身強體健的姿態,同時含沙射影地攻擊對手的健康狀況。尼克松在回憶錄《六次危機》中言之鑿鑿地宣稱:他在 1960 年大選中不敵肯尼迪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自己的化妝師低估了電視辯論這一新平台對候選人儀容要求的苛刻程度。出現在直播鏡頭前的尼克松體態僵硬、汗水涔涔,看上去隨時有可能暈倒;比他小 4 歲的肯尼迪則談笑自若,風度翩翩,儼然勝券在握。最終,患有多種隱性疾病的肯尼迪贏得了大選,也使 " 健康戰 " 成為歷屆大選不可或缺的插曲。1988 年,老布希公開質疑對手杜卡基斯的精神狀況不穩定,使後者的公眾形象備受打擊。1996 年大選中,共和黨正、副總統候選人多爾和肯普的年齡分別高達 73 歲與 61 歲,小病不斷,氣勢從一開始起就被民主黨不滿 50 歲的柯林頓―戈爾搭檔穩壓一頭。情形之慘烈,竟迫使 72 歲的共和黨人麥凱恩在出戰 2008 年大選之際,主動公布了一份厚達 1173 頁的醫療報告,以證明他健康尚佳、廉頗未老。但麥凱恩仍未能走完 " 最後一公里 ",因為那一年他的對手是年僅 47 歲的奧巴馬!
自 2013 年初希拉里結束國務卿任期開始,關於她的身體狀況能否勝任 2016 年選戰的疑問一直不曾淡出公眾視野。廣泛的質疑直到最近幾個星期才集中爆發,與其說是因為希拉里本人的表現超出預期,倒不如說是出於同仇敵愾阻擊特朗普的需要——畢竟,與共和黨主流若即若離、商業經歷存在諸多污點和疑問,還頻頻挑戰美國新聞業 " 政治正確 " 標準的特朗普看上去著實過於危險。為了阻止這個帶有不可預測性的狂人勝出,學院派知識分子、主流媒體和互聯網精英被迫捐棄前嫌,全力支持希拉里。於是,黑幕重重的 " 基金會門 " 和 " 郵件門 " 被輕描淡寫,代之以對特朗普稅務記錄和出位言行的攻訐,隱隱已有 " 欽點 " 希拉里當選之勢。但在衝刺階段意外爆出 " 健康門 " 疑雲,摧毀了 " 挺希 " 派的相當一部分努力——民主黨全國委員會被迫開始預備希拉里病重之後的應急方案,特朗普的支持者也會利用這一事件作為縮小支持率差距的槓桿。而一旦希拉里真的因病重退選,此前 " 挺希 " 派種種文過飾非的舉動勢必遭遇層出不窮的質疑,進一步撕裂輿論場。
更意味深長的是,特朗普同樣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翁,並且在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裡從不曾擔任需要長期維持高強度工作的政府公職。無論是他還是希拉里在 11 月的大選中獲勝,美國在 2017~2021 年都將迎來一位健康狀況存在巨大風險的高齡總統。對麻煩纏身的單極霸主來說,這絕不是可以等閑視之的考驗。
病夫當國
美國總統的健康狀況第一次成為國會和民眾關心的焦點,始於 1828 年大選中安德魯 · 傑克遜的勝出。綽號 " 老山胡桃 "(Old Hickory)的傑克遜早年在與人決鬥時肺部受傷,子彈因距離心臟過近無法取出,致使他長期飽受肺炎、腹痛和咳血之苦。1829 年傑克遜上任時不過 62 歲,一頭紅髮和眉毛已悉數變為灰白,1.85 米的個子體重僅有 60 公斤,每逢演說必因暴怒而狂咳不止。這位總統依靠 " 分贓體制 "(Spoils System)——允許議員在一項法案通過前添加對自己的支持者或親信有利的附加條款,以滿足其私人利益——來換取國會的支持,一度深得人心。1832 年大選中傑克遜以 65 歲高齡連任成功,成為到那時為止就職年紀最長的美國總統。而他在 1837 年卸任之後,最終也因為慢性肺結核、肺積水、心臟衰竭等多項痼疾的並發而去世。
疾病纏身的傑克遜得以安居白宮 8 年之久,開創了一項並不光榮的先例:倘若政黨領導層的更新換代未能及時完成,抑或多數資深參議員認定某位知名人物有更大的勝算贏得大選,則不論其身體狀況如何,皆有披掛上陣的必要。1840 年大選輝格黨最終候選人的提名之爭,便是發生在 63 歲的亨利 · 克萊和 67 歲的哈里森之間。老將哈里森雖然勝出,卻在正式就職後的第 31 天撒手人寰,成為美國歷史上在任時間最短的總統。而克萊在 1844 年居然再度贏得黨內初選,只是在最終投票中不敵民主黨人波爾克,足以證明最高權力的誘惑之大,可以令候選人和政黨捨命相搏。另一方面,隱瞞總統候選人的病史甚至在公眾面前故意表現出健康甚佳的姿態,也逐漸成為競選政治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哈里森在 1841 年的暴崩,主要原因便是他希望在就職儀式上表現出老當益壯的姿態——有意不著禮帽和風衣,冒雨做了一篇長達 8445 詞的冗長演講,隨後就因感冒病倒。1860 年大選期間,林肯的私人醫生隱瞞了他的病人存在長達 20 多年的情緒問題(疑似抑鬱症),並長期服用含汞的治療藥物的情況。1893 年,當格羅弗 · 克利夫蘭總統被確診患上口腔腫瘤後,不得不以度假為名遁往長島,在遊艇上秘密進行了切除手術,以免 " 總統身染重病 " 的消息衝擊到蕭條中的金融市場。
不過," 健康門 " 真正成為左右選戰走勢的關鍵因素,仍要等到進入 20 世紀之後。報紙、廣播等傳播媒介的井噴式發展使候選人找到了宣揚本方主張、爭取民眾支持的新戰場;作為代價,他們也無法再藏匿於書面演講詞之後,而必須時時拋頭露面、保持高頻率的公開亮相。在此過程中,一個細微的身體動作、一個不經意的面部表情都會被記者捕捉到,繼而成為坊間熱議的話題。1912 年大選期間,這種健康戰達到了第一個高潮——哮喘症和腿疾患者、前總統西奧多 · 羅斯福迎戰神經官能症患者、前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威爾遜。在 1903 年的一場車禍中,老羅斯福的一條腿嚴重骨折,留下後遺症。但因為他早已營造出無所畏懼的硬漢形象,在每次公開亮相時依然堅持長時間站立。1912 年 10 月 14 日,當羅斯福在威斯康星州的密爾沃基發表演講時,一名刺客發射的 0.38 英寸口徑手槍子彈穿透了他的鋼製眼鏡盒和 50 頁厚的講稿,嵌在了胸膜附近的肌肉里。羅斯福判斷自己的肺葉並未受損,堅持等結束演講後再前往醫院處理傷口,並豪邁地宣稱:" 這一槍要殺死一隻公麋(他本人的自稱)還差點勁兒。" 不過槍口下的精彩表演未能贏得足夠多的選舉人票,羅斯福領導的第三黨最終還是敗給了民主黨人威爾遜。而那顆留在胸中的子彈,最終成為他在 7 年後過早病逝的罪魁禍首。
要命的是,新總統是一個醫療記錄更為不堪的病秧子:威爾遜身患高血壓、神經官能症和阿爾瓦雷茨綜合征(Alvarez Syndrome)的病史長達 15 年以上,會間歇性出現視力下降和右側肌肉失控。1916 年角逐連任時,醫生們不得不偷偷銷毀他的臨床觀察記錄,以免被對手所利用。1919 年秋天,就在國會討論美國是否應該加入國際聯盟的關鍵時刻,威爾遜在一個月之內三次中風,身體左側偏癱、一度喪失語言能力。為了向公眾和黨內的懷疑者證明總統仍在健康地工作,第一夫人伊迪絲策划了一場公關意味濃厚的例行談話——威爾遜斜躺在橢圓形辦公室里的一張沙發上,慢條斯理地向參議員們背誦秘書準備好的稿子。接下來的一年半里,他就以這種不堪重負的狀態勉為其難地行使著自己的職權,直到 1921 年 3 月新總統哈定上任。諷刺的是,後者的動脈硬化症發作的速度更快—— 1924 年 2 月威爾遜病逝時,哈定已經因心肌梗塞死去快半年了。
下一位中招的總統是偉大的 " 二戰 " 英雄德懷特 · 艾森豪威爾。1955 年 9 月 26 日凌晨," 艾克 " 在科羅拉多州丹佛的度假地突發心肌梗塞,被迫卧床治療 6 個星期。在這段時間裡,政府的日常決策實際上是由副總統尼克松、白宮幕僚長謝爾曼 · 亞當斯和國務卿杜勒斯三人共同負責,並通過公文向總統彙報。長期的煙酒嗜好使 " 艾克 " 的左心室室壁瘤和克羅恩氏症(Crohn s Disease)病情不斷惡化,實際上已經不適於再戰第二任期。但支持者的慫恿和最高權力的吸引力改變了一切——艾森豪威爾授權他的主治醫生保羅 · 達德利 · 懷特向民眾公布了他的心臟病康復狀況,隱瞞了腸道疾病和膽結石的細節,隨後再度投入競選。可悲的是,他的第二任期與 40 年前的威爾遜極度類似:美國陷入愈演愈烈的國際爭端和內部分裂當中,總統本人的心肌梗塞則發作得越來越頻繁(1955 年之後共有 7 次),間隔時間越來越短。當 " 艾克 " 在 1961 年 1 月最終離任時,沒有人還相信這位昔日的英雄能拯救美國:他的心臟已經完全不受控制,連自己都拯救不了了。
精疲力竭的老者們正在把國家搞得一團糟,換一個年輕人會不會好一點?1960 年,美國人的選擇是擁有迷人微笑和傑出口才的約翰 · 肯尼迪(JFK),時年 43 歲。許多人都清楚早年的椎間盤損傷給新總統帶來的影響,但醫護人員並不會在報紙上公開承認:他們長期給 JFK 注射多種激素、類固醇以及安非他明來控制背痛。也不會宣布,新總統的古銅色皮膚不是曬日光浴所得,而是罹患阿狄森氏病(Addison s disease)的結果。這種內分泌疾病會導致腎上腺功能不全,繼而造成情緒異常波動、腹瀉和抗生素過敏。醫療組給肯尼迪服用大量可的松來緩解病症;當他出訪國外或者在國內進行巡迴演講時,隨行車隊需要攜帶超過一家小型診所用量的各類激素藥物。實際上,肯尼迪在健康問題上又回到了威爾遜時代的套路:嚴格封鎖一切消息,對新聞界尤其如臨大敵。某種意義上,他甚至需要感謝 1963 年 11 月 22 日的那顆子彈:總統的正面形象被永遠保住了。
老總統的困境
可以確定的是,隨著人均壽命的繼續增長和慢性病治療手段的完善,六旬、七旬老人勝任美國總統一職的能力將比 100 年前有一個較大的提升。但有兩項事實始終是無可辯駁的:首先,與更年輕、更健康的同行們相比,年齡較長或者在當選時就身患慢性心腦血管疾病的總統通常在第一任期內就會暴露出體力衰退、無法長時間集中注意力的問題。即使這些問題沒有在第一任期內出現,他們中也很少有人能完成一個貢獻更大、更為國民所稱道的第二任期。其次,在年事已高的總統中,心臟病、神經官能症和血栓幾乎已不可能通過治療徹底根除。一旦它們第一次大規模發作,隨後出現反覆的概率幾乎是百分之百,並且兩次發作之間的間隔期會變得越來越短。威爾遜、艾森豪威爾和肯尼迪無一能夠逃脫這一宿命,而兩位影響延續至今的大人物——富蘭克林 · 德拉諾 · 羅斯福(FDR)和羅納德 · 里根的例子同樣說明了這兩點。前者是唯一一位在當選時就存在明顯身體缺陷的美國總統,後者在 1981 年上任時已屆七旬高齡,比之前的三位總統年紀都長。
羅斯福歷來以意志力堅強和思維敏捷著稱,這在他的前三個任期內表現得相當充分。但當他邁過 60 歲大關之後,事情開始起變化了:動脈硬化症、高血壓和阿爾瓦雷茨綜合征的長期影響開始凸顯。1944 年 3 月,總統在體檢中查出動脈血壓高達 185/105 毫米(高壓 / 低壓)汞柱,而美國 62 歲老人的平均數字是 140/70。受此影響,他的左心室供血不足,心力緩慢衰竭。5 個月後,一次冠狀動脈栓塞迫使羅斯福暫時卧床,書寫困難和記憶力衰退變得越來越嚴重。糟糕的是,這時也是決定戰後世界秩序的緊要關頭,總統必須頻繁地搭乘飛機和軍艦前往數千公里之外,與英、法、蘇以及其他盟國領導人舉行曠日持久的會議,同時在國內還要應對托馬斯 · 杜威州長和共和黨的挑戰。第四次選戰最終打贏了,儘管羅斯福幾乎無法坐著完成就職演說。到了 1945 年 2 月克里米亞會議期間,總統的健康狀況終於影響到了他的日常工作——在日復一日的宴飲和寒冷的室外環境影響下,羅斯福完全無法集中精力抵擋斯大林在東歐尤其是波蘭問題上的要價,丘吉爾抱怨說:" 總統完全撒手不管了。" 兩個月之後,羅斯福在喬治亞州死於腦溢血,這正是高血壓發展到最高階段的結果。
羅斯福的殷鑒還暗示了另一種隱患:因為大多數總統都傾向於任用價值取向和年齡層次與他本人較為接近的幕僚,所以當總統年事已高、健康狀況不斷惡化時,他的親信們往往也身處類似的困境中,從而使大政方針的決策面臨更大挑戰。羅斯福在 1944~1945 年心力交瘁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最信賴的幕僚哈里 · 霍普金斯罹患癌症(最終在 1946 年死去),而類似的情況在里根任內又重演了。年逾古稀的里根任用的重臣比他小不了幾歲:威廉 · 凱西出生於 1913 年,曾為共和黨競選總管,1981 年起任中央情報局局長,6 年後死於癌症;國防部長卡斯珀 · 溫伯格生於 1917 年,白宮幕僚長唐納德 · 里甘生於 1918 年,國務卿舒爾茨生於 1920 年。正是這群平均年齡超過 65 歲的老人敲定了 " 伊朗門 " 醜聞中的諸多荒唐計劃。而當美國在 1985 年開始向伊朗秘密移交第一批武器時,里根正在進行腸道惡性腫瘤和鼻部癌細胞的切除手術,凱西則在前列腺癌手術後的恢復階段。換言之,年事已高的決策者甚至無力監控正在運行中的政策的整個流程,而這在上世紀 80 年代一般被認為是在蘇聯——由病入膏肓的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和契爾年科領導——才會出現的反常現象。
更何況,還有其他因素在給里根的身體添亂。1981 年 3 月 30 日,他在華盛頓希爾頓酒店門口遇刺,胸部中彈,此後再也不曾單獨在公開場合出現。阿爾茨海默症的某些癥狀也已開始顯露(儘管正式確診要到卸任後的 1994 年),里根在不止一個外交場合搞錯了外國領導人的姓名和所屬黨派,並在內閣會議上大打瞌睡。民眾只有在極少數場合才能窺見總統的窘境——儘管在 1984 年選戰中的對手僅僅是平庸的前副總統蒙代爾(此人最終僅贏下一個州的選舉人票),里根在電視辯論中依舊錶現得語無倫次、不明就裡。他最終依靠經驗獲得了連任,但專註於本職工作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在第二任期內,若無龐大的新幕僚班底的支持,里根幾乎無法有效管理國家,而這種策略又為老布希所繼承:通過壓榨閣僚的精力來彌補總統頻繁的注意力不集中。
但和一切老年人一樣,里根又極其忌諱承認他的健康狀況不足以勝任責任如此重大的工作。兩個世紀的美國總統競選傳統已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輿論氛圍:承認身體存在疾病被視為精神軟弱的標誌,後者會被選民等同於缺乏帶領國家應對挑戰的能力。至於心理和精神疾病,更是不可言說的禁區,一旦暴露等同於政治生涯終結。1972 年選戰中,密蘇里州州長托馬斯 · 伊格爾頓一度被選定為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但在媒體披露了他的抑鬱症病史之後,伊格爾頓在黨內信任投票中只贏得了一個州的支持,被迫放棄提名。而里根在長期隱瞞自己的病史的同時,並未放棄利用精神疾病的嫌疑攻擊競爭對手。1988 年 8 月在為繼任者老布希助選時,里根竟然宣稱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杜卡基斯是一位 " 殘疾人士 ",以影射後者的心理隱疾——曾因胞兄意外身亡和競選州長失利疑似罹患抑鬱症。杜卡基斯最終洗脫了自己的嫌疑,但他作為弱者的形象在選民心中已經變得根深蒂固。杜卡基斯最終僅僅拿下 10 個州的選舉人票:儘管他的對手老布希從來都不太受人歡迎。
正是基於這些前車之鑒,儘管希拉里的身體狀況遠不能用良好來形容,但她在選戰過程中依然對自己的實際病況諱莫如深,同時頻繁地藉助 " 上電視扭瓶蓋 " 之類並不高明的做法宣示自己健康如常。顯然,身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總統候選人的身份,正令她的焦慮感進一步加劇:女性在傳統上被視為軟弱、需要保護的形象,而希拉里在整個政治生涯中,一直試圖營造獨立、強悍的 " 鐵娘子 " 形象。這使得她在健康出現問題時,更不希望激起選民的質疑情緒,反而要以儘可能誇張的 " 示強 " 姿態作為回應。整個民主黨陣營的選戰策略,顯然也希望避免被特朗普打中痛腳。因此,在特朗普欲說還休地祭出 " 準備公布健康報告 " 這一奇招(身為男性候選人,他畢竟不能將攻擊一位女性的健康狀況作為正面戰略)之後,民主黨方面並未亦步亦趨地加以回應,而是繼續質疑 " 大嘴 " 的納稅狀況和政治經驗,希圖在本方優勢較為明顯的領域佔據制高點。
一個相當微妙的問題在於:特朗普本人的年紀甚至比希拉里還要大一歲多;一旦他成功當選,將成為美國歷史上初次就任時年齡最大的總統。儘管身材壯碩的 " 大嘴 " 看上去的確比步履蹣跚的希拉里精力更加旺盛,但人們絕不會忘記:里根在 1981 年就職時,也不曾暴露出癌症患者的本相。由於在一生中從未擔任過需要長時間保持專註的政府公職,一旦特朗普開始組閣,勢必比那些年長的前輩們更依賴親信幕僚的判斷力和責任心,而這恰恰是這位政治 " 素人 " 的短板:缺少一個由資深政界人士組成的智囊班底。
" 挺希 " 的悖論
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儘管希拉里的健康狀況早在三四年前就受到不少人的質疑,但在今年 8 月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暴露出來之前,對候選人身體和精神強度的質疑在選戰中並未佔據特別重要的部分。風暴眼始終是特朗普,從他出人意料的贏得提名,到他疑竇重重的商業經歷和納稅狀況。類似 " 基金會門 "" 郵件門 " 這樣對希拉里極為不利的信息,在對特朗普的放大鏡式觀察之餘被輕輕放過了。這當然不是正常現象。
是的,從《金融時報》的愛德華 · 盧斯到《紐約時報》的艾米 · 柯西克,全球範圍內的美國傳媒精英似乎形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同盟,在對特朗普的品頭評足中小心翼翼地 " 忽略 " 了希拉里的一系列命門。誠然,這種選擇性宣傳並非完全是出於政治需要——一個每天都在主動製造性別、種族、外交話題的 " 大嘴 " 當然比按部就班的常規人選更容易吸引眼球(反過來看,這或許也是籌款能力滯後的特朗普博取關注的策略之一),但早早地把特朗普和尼克松、沃倫 · 哈定等帶有負面色彩的過往總統做類比,同時將希拉里這個公務生涯帶有明顯劣跡的資深政客當作捍衛美國民主的聖女貞德加以褒揚和歌頌,顯然做得過火了。一種不言而喻的印象是:為了掩蓋特朗普的 " 大嘴 " 揭示出的美國社會族群分裂、隱患重重的現實,大批美國傳媒、金融和政治精英們不惜無底線地美化相對而言行動更可預測的希拉里。畢竟," 騙子 " 看上去比 " 瘋子 " 更容易接受一些。
於是,輿論場中出現了極其反常的現象:沒有人再去追問柯林頓基金會的海外捐款疑雲和柯林頓夫婦與形跡可疑的中東權貴之間的關係,沒有人再去深究希拉里對之前十幾年美國中東政策的進退失據是否應當負相應責任(她曾是反恐戰爭的公開支持者),甚至也沒有人去查證 9 月 14 日黑客網站公布的關於民主黨政府長期賣官鬻爵的文件是否具有可信度。關於 " 郵件門 " 的調查被反覆拖延和簡化,如果這一切發生在 60 年代,希拉里恐怕早已被提起訴訟、聲名掃地。但在 " 特朗普旋風 " 面前,一切都變得溫柔了——沒有人再像伯恩斯坦和伍德沃德深挖 " 水門事件 " 一樣調查柯林頓家族的陰暗面,福克斯新聞、《赫芬頓郵報》和搜索引擎谷歌在力挺希拉里方面變得步調一致,對特朗普陣營則顯得同仇敵愾。對 " 大嘴 " 的嘲諷、質疑和渲染是如此之多,以至於會讓人產生這樣的錯覺:商業人物的言辭反覆是萬惡之首,政客的瀆職和幕後交易則是必要的邪惡。
是的,這是一種足夠聰明也足夠遠離風險的做法:特朗普的身後只有他的妻子、女兒以及遠在白令海峽那一端的 " 好朋友 " 普京,希拉里身後則站著一整個總統家族、尚未結束 8 年執政期的奧巴馬政府、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以及形形色色的利益關聯集團。得罪特朗普的後果是可以承受的——即使是在贏得提名之後,他也未能獲取共和黨建制派的傾力支持。四分五裂的共和黨需要特朗普幫助他們穩定陣腳、充當挑戰民主黨陣營的角鬥士,但他們不會圍繞特朗普完成領導層的更新換代,甚至也不很熱心在選戰中為 " 狂人 " 提供足夠充分的資源。民主黨方面則不然:儘管希拉里在 2008 年的初選中曾經是奧巴馬的競爭對手,兩人在經濟、外交、社會福利政策上的見解也存在諸多分歧,但雙方在黨派利益上的交集足夠充分。奧巴馬在日前已經調整了 10 月份的日程表,聲明將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為希拉里輔選,支持之意不言而喻。在這個時候對希拉里發起攻擊,無異於和現任政府作對,卻未必能獲致足夠多的回報。在這場站隊之爭中,媒體的立場已經確定了。
只是,如果希拉里真的因為健康原因被迫退選,抑或在最後階段的衝刺中因健康原因未能競選成功,那才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主流輿論花費了整整一年半的時間來洗刷前國務卿的污點,並通過集中攻擊特朗普的方式轉移公眾的注意力,最後卻因為最合常情卻最不曾被預見的方式功虧一簣。即將年滿 69 歲的前第一夫人在 2015 年之前已經積累了足夠多的爭議和負面觀感,隨後被密集的水柱洗刷乾淨,反差之大令人瞠目。但倘若民主黨未能贏得 11 月的大選,輿論在感慨特朗普的離奇勝利之餘,一定會回過頭來對希拉里的種種痛腳窮追猛打。屆時,剛剛被追捧為 " 美利堅希望 " 的希拉里將再度跌落泥坑,承受禿鷲們的圍攻直至生命終結。
作為希拉里退選或當選後因病重無法視事的應急措施,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也已經依據其黨章第七條第二款,開始討論必要的候補人選。鑒於此前與希拉里纏鬥到最後時刻的伯尼 · 桑德斯目前人望已經暴跌,而 73 歲的現任副總統喬 · 拜登在年齡上的劣勢過於突出,目前被提名為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的前弗吉尼亞州長蒂姆 · 凱恩(Tim Kaine)極有可能成為民主黨的下一代 " 共主 "。出生於 1958 年的凱恩與奧巴馬(出生於 1961 年)屬於一代人,同為民主黨中生代領導層成員,也同為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生。只是在 2008 年的初選中,民主黨全國委員會出於 " 定向 " 阻擊麥凱恩的考慮,提前推出年輕的奧巴馬擔當大任,致使希拉里在健康狀況相對良好之時(當時為 61 歲)未能成功上位。8 年之後,垂垂老矣的希拉里最終在利益交換、黨內意見等複雜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踏上 " 最後一英里 ",與奧巴馬同屬一輩人的凱恩則成為其副手。或許,這位弗吉尼亞州參議員會像其前輩約翰 · 泰勒、西奧多 · 羅斯福以及杜魯門一樣,在某一天以副總統遞補的身份入主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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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前總統羅斯福高血壓多年,亦曾被私人醫生認為「沒病」「身體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