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赫希曼：入世哲學家

阿爾伯特·赫希曼： 入世哲學家

文|[美]傑里米·阿德爾曼（Jeremy Adelman）

（美國歷史學家、普林斯頓大學全球歷史實驗室主任）

譯|賈擁民

（經濟學博士）

1933年4月上旬，反猶太主義暴力行徑震撼了整個柏林。暴徒在大街上肆意毆打猶太人。希特勒政府開始限制猶太醫生、商人和律師的行動自由。17歲的阿爾伯特·赫希曼（Albert Otto Hirschman），柏林大學的法律系學生和倔強好鬥的反納粹主義者，處境已經十分危險。他的朋友們紛紛被逮捕，他的大學也在迅速蛻變為一個不能容忍「異端」的種族主義者的巢穴。於是，他決定轉入地下，然後取道前往法國。

在父親葬禮的當天，儀式一結束，赫希曼就告訴他仍深陷在痛苦中的家人，他要離開德國。他許諾，一旦因希特勒的崛起掌權而引發的這股風暴平息了，他就會回德國。但他當時萬沒想到，這一諾言的兌現，竟然要等整整幾十年！

阿爾伯特·赫希曼

就這樣，赫希曼就要開始他的奧德賽之旅、譜寫他的生命史詩了。他將橫跨多個大洲、掌握多種語言，最終成為一位務實的理想主義者，並且在差不多一個世紀內始終站在社會科學的最前沿。

流亡生涯帶來「全球化」

雖然離開了自己的家，離開了自己長大成人的城市，但是，赫希曼從來沒有將自己放在它們的對立面上。他也沒有沉溺在哀痛中，一味悼念自己失去的東西。一般的流亡者往往與新環境格格不入，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感嘆幾乎就是他們時刻隨身攜帶的徽章，但赫希曼從來不是這樣的。他能夠從新的環境中學習，並很快適應，同時又不會丟掉來自傳統的洞察力；他從來沒有忘記他的過去，但是他並不嚮往「回歸傳統」的生活。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他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的一種選擇。在離開德國後的那十多年，德國就不再是他心中的伊薩卡了，他沒有妻子兒女留在那裡，也沒有任何非回去不可的理由。迫害、種族偏見、戰爭已經摧毀了他的同時代人曾經極力捍衛的「國際社會」。

赫希曼是最早離開德國的一批人之一。他更是大批離開德國的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這是世界歷史上前所未見的一次知識和文化外流，所有人的出發地點都是這個激烈動蕩的歐洲中部國家。在接下來的十多年內，赫希曼將輾轉於法國、西班牙和義大利各地，參加各種形式的反法西斯鬥爭，直到生命受到直接威脅，再也無法留在歐洲大陸為止。最後，他也逃亡到了美國，成了為美國學術界貢獻力量的歐洲移民中的一分子。然而，對於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的探員來說，赫希曼積极參与政治活動的記錄當然是非常可疑的，因此，在麥卡錫主義的狂熱中，赫希曼不得不再一次選擇了逃離。這一次，他的目標是南美洲。在那裡，赫希曼又將徹底重塑自己——他將成為全世界最偉大的發展經濟學家之一。

1945年，赫希曼（左）在義大利

當然，赫希曼處理自己的去留問題的原則還是有跡可循的。任何一個思考過一走了之、奮起抗爭、默默接受這三者——赫希曼後來把它們稱為「退出」「呼籲」和「忠誠」——之間細微差別和張力的人都會同意，一個人既然曾經存在過，就幾乎不可能徹底退出，這就是說，他的退出總是會顯得有些拖泥帶水。在通常情況下，赫希曼本人會選擇：被驅趕得多遠，他就退得多遠；因此，他是一個「心甘情願」的奧德賽。

《退出、呼籲與忠誠》

阿爾伯特·赫希曼 著

經濟科學出版社

2001年12月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赫希曼都是一名不尋常的流亡者。部分是他自己主動選擇的結果，部分是因為幸運女神的眷顧，赫希曼成了一名「國際主義者」。他是局外人中的內部人，佔據了介於體制內與體制外之間的空間——某種意義上，這種空間是他自己開闢出來的。

他所撰寫的著作，像專著又不全是專著，像宣言又不全是宣言，突破了所有傳統的分界線。漂泊無根、居無定所的經歷使他不會附屬於任何一個單一的文化傳統、學術流派，甚至也不屬於任何一個民族或國家。或許，可以認為赫希曼是我們今天那些更具「全球化」色彩的知識分子的先驅。事實上，許多讀者確實認為他就是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全球知識分子。

《自我顛覆的傾向》

阿爾伯特·赫希曼 著

商務印書館

2014年1月

赫希曼回憶過，1940年年底在法國馬賽，正當他苦於無法擺脫追捕時，幸運之神微笑著對他伸開了雙臂；他還敘述過，1957年收到耶魯大學的邀請函時，他是多麼喜出望外。但是，他從來沒有認為，人生中有什麼東西是上天賜予的。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命運之神的蹤跡並不總是清晰可見的。關鍵是，要讓每個人都擁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去創造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赫希曼的流亡生涯之所以沒有變成一種無根的漂泊，也沒有——借愛德華·薩義德著名的表述——使他的自我與過去一刀兩斷，原因也就在此。

在赫希曼這裡，分離恰恰創造了新的組合的可能性。為了描述這種氣質，赫希曼甚至創造了一個術語「可能主義」（possibilism），他是從克爾凱郭爾的一句名言「快樂可能會令人失望，但是可能性永遠不會」（Pleasure disappoints, possibility never）中引申出這個術語的。對於像他這樣一個在法西斯主義、戰爭和種族隔離的陰影下長大的人來說，這種樂觀精神極其難能可貴。事實上，在他這一代知識分子中，許多人——例如，人們很容易想到的比他年長几歲的漢娜·阿倫特——都是擔憂壓倒了希望，他們看到的更多是災難，而不是機會。

「可能主義」不僅僅是個人的性格或氣質，它也代表了赫希曼這個全球知識分子的專業立場，而且成了他的社會科學研究的標誌。在社會科學領域，人們更熟悉的研究思路是，在一系列作為特定事件或結果的前提條件的基礎上，搜尋某種可能性的規律，但是這種努力往往只能導致某個令人沮喪的結論，那就是，絕大多數國家都將無法解決它們的問題，無法打破自己深陷其中的惡性循環。歸根到底，這種類型的研究是沒有想像力的。這種情況也促使赫希曼反思，作為一個學者，從倫理學的角度來看，以及從知識論的角度來看，究竟有什麼意義？他渴望看到這樣一種社會科學：它將重新激發出知識分子的無限想像力，從而使他們能夠考慮各種各樣的異常現象、反例、偏差，以及顛倒的事件序列，並把它們整合成一種潛在的可能性；從而使他們能夠探索各種力量的各種組合——它們可能鋪就了未來歷史發展的不同道路。

以下為精彩內容節選

為什麼語詞、文字如此重要

他自己就是駕馭文字的高手。他能夠從文字及其聲音、意義中獲得很大樂趣。赫希曼精通德語、法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和英語的許多雙關語，因此，他所玩弄的文字遊戲就特別值得讀者注意；語言和文字在他的手中，就像手術刀在他身為外科醫生的父親手中一樣，是技藝的一種象徵。能自由駕馭語言的人，即使在暗夜之中也能找到光明。在他的隨筆中，隨時都會讀到類似這樣的警句和「俏皮話」：「你說成王敗寇，是因為結果決定了手段是否正當。但是，難道結果還可以證明卑鄙是正當的嗎？」

改變世界的關鍵，在於強大的想像力

赫希曼採取了一種獨特的敘事風格，號召讀者去質疑：歷史是否真的會按照給定的方式展開。雖然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在作為馬克思主義誕生的溫床之一的柏林度過的，但是赫希曼卻拒斥任何具有目的論色彩的東西，他也拒絕接受任何「歷史規律」。在職業生涯的早期，他就與正統的共產主義者進行過鬥爭，很顯然，這一經歷影響了他的一生。赫希曼很清楚，在許多時候，擺脫困境的出路在於盡量更謙虛一些，承認自己的局限性，並推進擺在眼前的最清晰的戰略，當然，前提條件是人們必須抵禦得住「越大越好」的誘惑。

而在另外一些時候，擺脫出路所需要的卻恰恰是野心甚至浮誇。願意接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意味著接受不確定性和如下這種事實：即使我們不能了解這個世界的全部，我們也可以從經驗中學習。許多可供選擇的選項也許是最有悖常理的。正如赫希曼在《經濟發展的戰略》（Strateg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1958）一書中指出的，面臨的阻力最大的時候，恰恰是人們最應該堅持自己的追求的時候。他的一些批評者指出，在社會科學研究中，赫希曼只喜歡探索複雜性，而不怎麼在意能不能給出強有力的預測。他們這一批評沒有錯。其實還不僅止於此，當他們批評赫希曼更偏愛描述，而不願意給出數理方程時，他們也是正確的。

本文節選自《入世哲學家：阿爾伯特·赫希曼的奧德賽之旅》的作者序言，標題為編者所擬。該書將於2016年10月出版。

赫希曼小傳：

阿爾伯特·赫希曼（1915年4月7日－2012年12月11日），是20世紀最具原創性和最受爭議的思想家、經濟學家之一。其學術生涯早期專長於發展經濟學，中後期則開始對政治經濟學以及政治意識形態做深入研究。著有《退出、呼籲與忠誠》《慾望與利益》《反動的修辭》等享譽世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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