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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迪斯·沃頓山居:寫在林間的傑作


伊迪斯·沃頓山居:寫在林間的傑作



伊迪斯·沃頓出生的19世紀60年代紐約上流社會,婚姻是女性被鼓勵去追求的唯一「事業」。她像個怪胎脫離家庭和社會設定好的軌跡,自顧自往前走,走到美國文學史的高處,成為第一個獲得普利策獎和第一個獲得耶魯大學名譽學位的女性,而她從沒有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沃頓的小說多以她熟悉的上流社會為背景,如代表作《純真年代》(馬丁·斯克塞斯據其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已經成為影史中的經典)、《歡樂之家》。她用犀利的眼光和風趣的筆觸來觀察、描繪萬花筒般的老紐約,緊守幾代人傳承下來的財富與聲望的老貴族,「鍍金時代」在突然到手的巨額財富前面不知如何表現得體的暴發戶。沃頓極為高產,40年間出版了40多部作品,除了文學創作,還有文化批評、建築、園林、室內設計、旅行等。位於馬薩諸塞的「山居」由沃頓自己設計,是她在建築、園林方面才華的集中體現。她在此生活了短短十年,這十年在她的一生中至關重要:她的寫作取得了巨大成功,精神上遭受了巨大的動蕩(最終決定離開美國,永久定居歐洲)。

一 按自己的喜好,設計一座房子


閱讀伊迪斯·沃頓已是成年之後的事。按批評家的說法,美國作家有的擅寫「蒼白臉」(上流社會),有的擅寫「紅皮膚」(下層社會),伊迪斯·沃頓無疑是前一類,儘管她寫過《伊坦·弗洛美》,也喜歡擅寫「紅皮膚」的惠特曼。當「蒼白臉」被認為是不光彩甚至罪惡的時候,這類文學自然不受待見。仰仗譯介接觸文學作品的人也就沒什麼機會閱讀到。


伊迪斯·沃頓1862年出生於美國上流社會。生來一張「蒼白臉」。我與友人前往的是她自己設計的房屋,名為「山居」,在馬薩諸塞州的雷諾克斯。沃頓「用祖父家的名字來命名它」,她在那裡「度過了十年的時光——生活、建造花園、安心創作。」


車停在「山居」入口,一條安靜的石子路通向主樓。路邊是「山居」與一個藝術組織「當下雕塑」合辦的展覽。一件件藝術品放置於林中,有的被樹木遮擋,你需要走上前去才能看完整。觀者與作品互相尋覓。女藝術家黃蘇(Sue Huang)在這裡創造了一個名為「看不見的鏡子」的作品,在樹洞的位置放上一面面形狀與樹洞吻合的鏡子,鏡中是綠色的樹葉草葉,這裡本是綠葉的汪洋,人們誤以為鏡中物是樹洞那頭的風景。

沃頓童年時隨父母旅居歐洲,會說地道的法語、德語、義大利語,10歲時因為一場風寒回到紐約。她痛恨這座骯髒粗俗的城市,不理解紐約人為什麼沒能繼承一丁點歐洲祖輩的風度與審美,把城市建築得像一個壓扁的垃圾盒子。童年的沃頓無法將紐約塑造成自己欣賞的樣子,「山居」卻是迎合著她的喜好一點點成型的。沃頓的好友亨利·詹姆斯說「『山居』是倒映在馬薩諸塞水塘里一座精緻的法國城堡。」


去掉南翼供僕人居住使用的附樓,整個房子嚴格對稱。樓層的設計也是依自歐洲的房屋,進門是底層,低矮、局促,上一層才是有著高高天花板的客廳。


沃頓出版的第一本書並非文學創作,而是《房屋裝飾》。建築裝飾與寫作所講求的節奏、比例、邏輯、秩序有共通之處,她所喜歡的風格也是同樣的典雅簡凈。


沃頓是房屋、花園設計的專家,有趣的是她的寫作中時常把建築拿來與人作比。「我有時覺得,女人的天性就像一座滿是房間的大宅子,有一個前廊,所有人可以經過;有一個客廳,與人作正式的會面;有一個起居室,家人進進出出……除此以外,剩下的房間,門把手從未轉動,沒有人知道如何抵達它們,沒有人知道它們通向哪裡。而在那最裡面、最神聖的一間,靈魂孤單地坐著,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腳步聲。」


客廳東頭是沃頓的書房。書房對沃頓尤其重要,她對紐約惡語相向,僅對一個地方充滿溫情——父親的書房。早年的沃頓極內向,不擅交際,整天躲在父親的書房裡。19世紀末紐約上流社會,對她的期待是完美的淑女,相比人們期待她表現得遊刃有餘的笙歌宴飲場合,她在書房裡更自在。在她的代表作《純真年代》、《歡樂之家》、《伊坦·弗洛美》、《夏》等裡面,書房一再出現,人物在其中閱讀、思考、休息、調情、療傷。

「山居」於1911年出售,幾經易手,沃頓的書籍也流散各處,後來博物館高價收回了一批。這些書涉及到文學、園藝、旅行、歷史、哲學、宗教、科學,有的留有她的鉛筆批註。書架間嵌入一張沃頓的巨幅照片,應雜誌要求的擺拍,她假裝在書房裡寫作,右手托住臉,做思考狀,神態並不自然。沃頓從不在書房寫作。一個思考者、寫作者,被要求假裝思考與寫作的時候,只能是不知所措。


與書房緊鄰的是愛德華·沃頓的房間。伊迪斯本姓瓊斯,經歷過兩段失敗的戀情,轉眼到了23歲,按當時紐約上流社會的標準,已是「剩女」的行列。她倉促地嫁給波士頓的紳士愛德華·沃頓。伊迪斯對於文學、藝術等心智生活的追求在愛德華那兒得不到理解與回應。這是一場慘敗的婚姻。在「山居」的時候,夫婦二人在同一座房子里,過各自的生活。


客廳的南邊是餐廳,餐桌下一張軟墊是沃頓給小狗準備的。這樣的軟墊在「山居」不止一個。沃頓喜歡小型犬,說它們是她腳邊的心跳。「山居」里的老照片,小狗在沃頓的腿上、懷裡、肩上。餐桌旁的椅子上,貼著曾在此用餐的人的名字。兩個人在沃頓的生命里非比尋常——亨利·詹姆斯和莫頓·富勒。沃頓自稱撇開她一生中兩三例最偉大的友誼的影響,就談不到她自己。詹姆斯和富勒就是這「兩三例」。



伊迪斯·沃頓山居:寫在林間的傑作


亨利·詹姆斯像


伊迪斯·沃頓與曾寫過《一位女士的畫像》、《鴿之翼》等作品的美國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有著一生的友誼,後者是她山居的常客。因為他的緣故,女作家還結識了《紐約時報》記者富勒,並與其有過三年的秘密戀情。



伊迪斯·沃頓山居:寫在林間的傑作


二 閨房、友誼與秘密戀情



伊迪斯·沃頓山居:寫在林間的傑作



沃頓在自傳《回顧》中寫「青少年時代,我在智力的發展上完全與世隔絕……三十多歲時,我從這樣一種青少年時代進入一種最稀奇珍貴、最豐富多彩的心照神交的境界。」她稱詹姆斯是自己一生最親密的朋友,兩人的最初兩次相見卻像鬧劇,沃頓帶著自嘲回憶它們,詹姆斯不怎麼記得它們。早已成名的詹姆斯,像沃頓這樣的朋友的朋友,不知見過多少,沃頓是模模糊糊的群像中並不比誰更為清晰的一個。


沃頓與詹姆斯第一次見面在巴黎,兩人同時受邀於水彩畫家愛德華·博依特。沃頓難以抑制內心的興奮,她穿上最精緻的衣服,試圖吸引「那位偉人」的注意,「我也許還不過二十五歲,我就是在這種原則上生長起來的,而且我從來沒有想到除了我的青春、我漂亮的上衣外,還有什麼東西能把我舉薦給那位我連解鞋帶都不配的男子。」結果是見面時,她連說話的勇氣也沒有。時隔多年,沃頓仍記得她那件玫瑰色、墜著彩虹般珠子的上衣。一兩年之後,在威尼斯又有一次類似的會面,應兩人共同的朋友之約,沃頓這次打起帽子的主意,戴了一頂時尚得體的新帽子,只等著詹姆斯點評一句新帽子,她就可以鼓起勇氣大談她對《黛西·密勒》和《一位女士的畫像》的讚賞。然而,詹姆斯既沒有注意到帽子,也沒注意到戴帽子的人。後來兩人突然一見如故,成了無所不談的知己。


詹姆斯特別喜歡「山居」。在沃頓的多處居所中,他來「山居」的次數最多,每次待的時間也最長。詹姆斯體胖,怕熱,沃頓讓司機帶著他們,呼嘯在新英格蘭鄉間的林蔭道上,車窗大開,涼風灌進來。


從「山居」的客廳與餐廳再往上一層,是沃頓的閨房,包括一間私密的會客室,一間卧室。能來到沃頓這間會客室的人不多,只有少數跟她談出版的人和關係最近的朋友。富勒是這裡的座上賓。他們因共同的朋友詹姆斯而結識,兩人有一段長達三年的婚外情。沃頓寫「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意一個將生活變得輕易的男人,我想要一個將生活變得有趣的男人。」古板而膚淺的愛德華·沃頓在她眼中,顯然不是能將生活變得有趣的男人,而富勒是。他們在一起暢談文學和藝術,沃頓視他為一生的摯愛。他們之間可抵達靈魂的談話(婚姻里一直缺失)給過沃頓無上的幸福,「一場透徹的交談——沒有什麼能像它那樣!精神的空氣是唯一值得呼吸的空氣。」1909年戀情破裂後,沃頓要求富勒燒毀兩人之間所有的通信,富勒沒有照辦。當事人逝世後多年,信件被耶魯大學博物館公開,這時沃頓早已是為人熟知的著名作家(第一個獲得普利策獎的女作家),被質疑多年的戀情的證實,吸引了不少關注。


斯人已遠,沃頓害怕為人所知的愛情在1988年成為公開出版的作品,兩人促膝長談過的椅子如今空空地面對一張長桌,妙語連珠的兩個人成為壁爐上方兩張小小的黑白照片。


卧室是沃頓寫作的地方。書桌挨著床頭。沃頓每天清晨起來,吃過早飯,便開始在卧室里寫作,她的小狗在床上跳來跳去。她一直寫到11點左右才換了睡袍下樓去。沃頓的手稿凌亂地散落在卧室的床上、地板上,女僕將它們收集整理好。沃頓寫作,手稿一張張順著寫下去,從不標註頁碼。幫她整理手稿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三 沃頓與張愛玲


沃頓在這間卧室寫下了不少作品,最為人熟知的是《歡樂之家》。出身上流社會莉莉·巴特,遭遇破產,失去父母,寄人籬下,她必須得趁著青春找一個好歸宿,這一點很像白流蘇,而且她們同樣「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沃頓和張愛玲都關心女性靠什麼活著的問題,除了結婚。這不是巧合。於女性而言,這個問題久遠得看不見來龍去脈,也並不局限於沃頓和張愛玲自身所處的、文字中所表現的「蒼白臉」人群。前些年我嘗試寫幾個小故事,主角是各種來北京闖蕩的年輕女孩。手稿寫完給朋友看,朋友問「你為什麼總讓她們跟人睡?」這一發問之前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共同點,我只是寫,讓故事自己演化推進。故事殊途同歸,都推進到一張床上。我跟朋友說「我並不想讓她們跟人睡,寫著寫著,好像除了睡並沒有別的辦法。」如何不睡,亟待解決。《歡樂之家》的手稿漫天飛舞的時候,不知沃頓是不是也在給莉莉尋找一個別的解決方案。小說中莉莉死了,那些問題隨之死去,解決方案也就談不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沃頓和張愛玲的出生與成長都是被人期待為淑女典範的,兩人都算不上美麗,都早慧、內向、敏感、行為怪僻,都背離了人們的期待,沒有變成風度優雅的女主人,當了難以相處的女作家。男權社會,她們既身處其中,又能站出來冷靜旁觀。後來為沃頓贏得了世界聲譽的《純真年代》,艾倫和梅之於紐蘭·阿徹爾,就像王嬌蕊與孟煙鸝之於佟振保。紅玫瑰嫁了,硃砂痣變成蚊子血;白玫瑰嫁了,「床前明月光」變成飯粘子。女人,只要是玫瑰,命運總是相似。過一種迥異於玫瑰的生活,沃頓和張愛玲一生都在努力。


來「山居」之前,朋友告訴我,站在沃頓卧室的窗口,向下俯瞰,可以看見小狗墓地。沃頓有4隻心愛的小狗葬在那裡。她一生無子,這些小狗像她的孩子一樣。我站在窗口,除了樹,什麼也看不到。夏天的樹木長得過於茂密。我相信秋天過後,樹葉落盡,它們就像被重新揭示出來一樣,進入人的視線。我站在那裡,不知怎麼又想到張愛玲,孤獨的張愛玲呀,哪怕養一隻貓或一條狗呢?晚年的她,哪裡養得起。


與我同行的德國朋友說了句「真是了不起呢!」我問「什麼?」她說「沃頓呀!」我說「是的,我剛剛想起了另外一個女作家。」她問誰,我不知道從哪講起,說「沒什麼,一個中國女作家。」


我們下樓去看沃頓的花園。沃頓寫:「毫無疑問,比起小說家,我是一個更好的園林設計師,『山居』的每一行都是我精心寫就的,遠好過《歡樂之家》。」


從閨房下一層,穿過餐廳,便是一個寬闊的露台,沃頓和她的朋友們曾在此頂著漫天星光徹夜長談。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整個花園,以及更遠處的水塘和森林。「讓窗戶大開,我要飲下這一天!」(沃頓語)此時,沒有比這更應景的話。


在沃頓看來,花園絕不是整個建築的附屬,它和房屋一樣重要,共同構成完整的建築體。它一頭連接房屋,一頭連接大自然,好的花園是完美的過渡與銜接。沃頓的司機查爾斯·庫克是離雷諾克斯不遠的一個本地人,熟悉當地的道路和地貌。庫克帶著沃頓出去兜風,沃頓透過車窗發現美麗的植物,庫克便停下車,拿著小鏟子把它挖出來,移植到「山居」。


沃頓早年常住歐洲,後來定居美國期間也時時返回,詹姆斯稱她是「鐘擺女人」,因為她幾乎每年都要橫渡大西洋。1913年離婚之後,她永久搬到了法國。沃頓深愛歐洲,花園的設計也是從歐洲花園汲取靈感。英國的花園、法國的花園、義大利的花園,沃頓都愛,難以取捨,乾脆都要。


正對著「山居」的是英式花園,以向下的台階為中心,兩邊嚴格對稱,塔狀的柏樹互相呼應,下到最低處,兩列椴樹,樹冠被修剪成巨型的方盒子,樹間鋪了小石子。這條石子路被稱作石灰小徑。小徑的一頭挑著下沉式的義大利花園,一頭挑著鮮花盛開的法國花園。義大利花園的植物只有綠色和白色(如同房子的顏色),中心是一個石頭堆砌的噴泉,四周環繞著白色的秋海棠。我去的時節見不到秋海棠開花,更外圍的一圈玉簪花正是盛花期,香氣蓊蓊鬱郁。法式花園是色彩最為豐富的一個花園,裡面種植的夾竹桃、蓮花、繡球、石竹、飛燕草、大麗花,都是沃頓喜歡的花卉。


沃頓稱「山居」為自己第一個真正的房子,她終生懷念生活於此的時光。她在自傳中憶及這個地方:「山居的那些漫長的日子,炎炎夏日,杲杲秋光,林中的漫步,驅車上山下谷兜風,月夜陽台上的講話,書房爐火旁的誦讀,在我撰寫此文時,又帶著誘人的光輝返回了。」


這光輝似乎一直都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山居」房間與花園的光影間,我見過。(文並圖/ 潘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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