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最美之城，天下最富之城，卻是最血性最不屌異族的鐵血之城

文：快哉風（微信公號讀史專欄作家）

揚州，是個地處江北，卻被稱江南的美麗城市。

揚州有多美？唐詩名句為證：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李白）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張若虛）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杜牧）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張祜）

見說西川景物繁，維揚景物勝西川。（杜荀鶴）

……

揚州有多富？唐宋兩代的記載為：揚州富庶甲天下，時人稱揚一益二（益州），明清兩代則為全國最豪奢之地。難怪古人的最高夢想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令國人肅然震撼的是：恰恰這個無比美麗溫婉的江南城市，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卻是中國近千年歷史上，面對異族侵略，抵抗最血性最剛烈的英勇城市。

一、抗元

寧為玉折蘭摧，不為瓦礫長存，絕不對元稱臣——姜才

宋朝末年，蒙古軍隊大舉南下，宋軍精銳部隊傷亡殆盡，建康府（南京）、鎮江府、常州、平江府（蘇州）、廣德軍（安徽廣德）等重鎮相繼降元。

唯獨揚州不降。

淮東制置使李庭芝、副都統姜才扼守揚州，公元1275年四月，元將阿術率軍渡江後，遣使入揚州招降，被李庭芝斬使焚詔。與元軍在城外幾番鏖戰後，宋軍退入城中死守。

元軍久攻不下，於是築工事長期圍困揚州。圍城之內，號稱富庶天下的揚州撐到冬天，終於鬧起饑荒，能吃的食物都被吃盡，死人滿街都是。但是，揚州守軍沒有屈服，搜羅殘餘的粟，和牛皮、麩蛐一起混著吃，甚至吃人肉，堅持苦戰。

揚州人為什麼這麼拼？因為李庭芝深得人心。

他初到揚州時，揚州剛剛遭受水災，房屋全被燒毀。李庭芝借錢給百姓修房子，開鑿、疏浚運河，免除產鹽戶民眾鹽債，大興鹽業。此外，修築高大的城牆，募集流民充軍，大修學校，一旦發生水旱災荒，即開官庫甚至私產賑濟災民。對這樣的好官，揚州的民眾敬之如父母一樣。

元軍一次次招降，揚州一次次說不：

1、宋廷被滅，謝太后與瀛國公寫詔諭勸降，李庭芝登上城牆回答：「我奉詔令守城，沒有聽說有詔諭投降的。」

2、元軍持宋朝皇太后手諭招降，姜才發弩射殺使者。

3、宋將夏貴投降，阿術驅降兵到揚州城下，派使者招降，李庭芝斬使燒詔。

4、阿術請求元廷赦免李庭芝焚燒詔令的罪行，將詔令送來再次勸降。又被拒絕。

鐵了心的李庭芝，鐵了心的揚州。

揚州的最終失守，因為在福州建立流亡政權的宋帝趙昰，派人召回李庭芝。李庭芝令部將朱煥駐守揚州，與姜才率兵七千人東進，才到泰州，就被阿術大軍團團圍住。

而李庭芝沒想到，奉命守揚州的朱煥立刻開城降元，抓住守城將士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到泰州城下招降，泰州守將軍心渙散，有人開門投降。

李庭芝聞聽軍變，跳蓮池自殺，因水淺沒有淹死，與姜才一起被抓住送到揚州。阿術喝問他們為何不投降，姜才破口怒罵。阿術愛其忠勇，以高官厚祿勸降，姜才喝道：「寧為玉折蘭摧，不為瓦礫長存，絕不對元稱臣！」

元軍只得將李庭芝、姜才處死，揚州民眾聞者莫不泣下。為悼念李、姜二公，揚城廣儲門外梅花嶺側，時人修建了雙忠祠。

二、抗清

殉社稷只江北古城，剩水殘山，尚留得風中勁草——史可法祠堂

公元1645年（弘光元年）四月，清將多鐸率軍南下，一路勢如破竹，直至揚州。

揚州的守將，是大名鼎鼎的史可法。

清軍有十萬之眾，揚州守兵僅萬餘人，戰前，多鐸派明朝降將勸降被拒，多爾袞親自寫信誘降，也被史可法回信拒絕。

四月十四日，清軍在城外開紅衣大炮，「飛至郡堂，彈重十斤四兩，滿城惶悚。」 當日夜間，清軍大舉攻城，五月二十五日終因彈盡糧絕，城陷。史可法被擒後慷慨就義。

在這場抵抗規模不大的戰役中，揚州人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血性，我找到以下一部分記載：

揚州知府任民育，在城破後身著大明官服，端坐大堂等候敵人，他說：「此吾土也，當死此。」

總兵劉肇基、副總兵馬應魁、幕僚何剛、炮隊專家陳於階，或死於街上的戰鬥或是自殺，其中驍將馬應魁「每戰披白甲，書『盡忠報國』四字於背，巷戰死。」史可法的全部19名私人幕僚，統統在巷戰中戰死。

退職武將樊大綱召集一批志士，加入守城隊伍，其母為了免除兒子的牽掛，竟一頭撞死在石碑上。

揚州保衛戰中，老百姓有的在城頭搶修工事，有的協助兵士巡城，婦女兒童都出動搜集磚石，趕製刀槍弓箭。城破後，二百多揚州少年自發組織起來抵抗，全部戰死：諸生高孝瓚，在衣襟上書「首陽志，睢陽氣，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在學宮自縊；醫生陳天拔、畫家陸榆，船民劉某、徐某，均不屈死；婦女拒辱自殺者不計其數。

清軍佔領揚州後，惱羞成怒縱兵屠掠，十日封刀，史稱「揚州十日」。

義大利傳教士衛匡國在以親身經歷和親歷者口述寫成的《韃靼戰紀》中記載道：「他們的攻勢像閃電一樣，用不了多久就佔領它，除非那是一座武裝防衛的城市。這些地方中有一座城市英勇地抗拒了韃靼的反覆進攻，那就是揚州城。一個韃靼王子死於這座城下。一個叫史閣老的忠誠的內閣大臣守衛揚州，他雖然有強大的守衛部隊，最後還是失敗了，全城遭到洗劫，百姓和士兵悉遭屠被殺。韃靼人怕大量的死屍污染空氣造成瘟疫，便把屍體堆在房上，城市燒成灰燼，使這裡全部變成廢墟。」

揚州之戰，軍民一體的頑強抵抗，讓清軍入關之後第一次領略到江南人的不屈。

揚州，是第一座寧死不降的城。

三、抗日

「蔚藍天色，你曾受過那烏雲的掩遮，暴風的狂吹，可是到晴朗的時候，你仍然是絲毫不變的蔚藍天色，可愛！可愛！」——常恩多

1937年11月，上海淪陷後，日軍兵分兩路直逼南京。北路日軍多達5個師團，其中，日軍第十一師團率先從鎮江北渡，在十五圩登陸，企圖在天亮前攻佔揚州。但是日軍沒有料到，在國民黨軍全線潰退的情況下，遭到了常恩多部隊的當頭一棒。

111師官兵同仇敵愾，擊退了日軍多次進犯。江都昭關壩之戰，據史載，此役敵軍坦克全毀，有觸地雷而死者，有為常部大刀手榴彈砍殺者，余寇慌不擇路，逃入河塘被淹斃者，總計不下三四百。

昭關壩戰後，當地有首歌謠相傳：「昭和（日本天皇的年號）打昭關，屍骨堆成山。」

戰後，常恩多感慨賦詩一首：「蔚藍天色，你曾受過那烏雲的掩遮，暴風的狂吹，可是到晴朗的時候，你仍然是絲毫不變的蔚藍天色，可愛！可愛！」

常恩多的111師堅守揚州時，南京守軍已從北線撤退。因此，日軍妄想全殲南京守軍的陰謀破產。在戰後對「南京戰役」的分析中，有一條就是：日軍北路兵由於分兵渡江佔領靖江、揚州、扼守運河，因此延誤了時間，削弱了進攻南京的兵力。

常恩多，抗日愛國將領，東北軍中的少壯派。江都昭關壩大勝後，常恩多部調防，參加台兒庄戰役，重創日軍磯谷旅團，還殲滅丘山旅團大部，威名大震，受到通令嘉獎。

後來在周恩來的親自安排下，經中共中央批准，常恩多成了中共特別黨員，1942年常恩多率部宣布起義（史稱「八三」起義），把111師官兵帶到了濱海抗日根據地，自己卻因重病不治溘逝在擔架上。

值得一提的是，當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後，駐紮揚州的日軍惶惶不可終日，束手等候中國軍隊前來接管。

當時在揚州街頭，老百姓見到日本兵不是唾罵就是痛打的事件仍時有發生。年逾八旬的程裕征和朱瑞喜老人回憶說：1945年初秋的一天，他們在教場街（今菜根香飯店門前），親眼看到一個身穿黃色軍裝的日本兵在街上閑逛。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這裡有一個日本兵！這句話剛喊出口，一群義憤填膺的行人，便將這個小鬼子團團圍住，你一拳，我一腳，把這個日本兵打得鼻青臉腫，哇哇直叫，直到抱頭鼠竄。

還有一天，家住缺口街的蔣彭年到南門荷花池去買胡蘿蔔，也看到了幾個清道夫正拿著掃帚追打一個日本兵，嚇得這個日本兵狼狽不堪，灰溜溜地逃跑。

四、揚州的性格

一座城市，都有一座城市的性格。

這種性格的造就，源自地理的先天稟賦、歷史的後天積澱，更源自精氣神的凝聚。

揚州什麼性格？

溫婉而優雅，堅韌而剛烈。

揚州地處江淮要衝，扼守南北交通的命脈——大運河，千古之下，和平時期，揚州是淮左名都，優雅繁華。無數文人墨客鍾愛揚州，無數官紳鹽商迷戀揚州，無數販夫走卒駐足揚州，小小的揚州城被賦予了中國最賦有文氣、最富庶之地的稱謂。

戰時，揚州是兵家必爭之地，血性剛烈。

漢末到南北朝亂世，揚州屢遭兵火洗劫，昔日天下九州，淪為斷垣殘瓦；宋末，揚州遭胡馬窺江，生靈塗炭；明末，揚州十日書寫了中國史書最黑暗野蠻的一筆；清末太平天國，揚州成江北大營，受盡兵災；抗戰時期，不幸淪為日軍佔領區。

這座城市屢遭興廢之苦，屢遭外族屠殺，時至今日，揚州的文物遺址上滿是戰火瘡痍，揚州城內的數百年家族非常罕有。

我接觸過很多揚州人，揚州人的性格熱情、淳樸、包容，但骨子裡卻有不容蔑視的剛性。對這樣一座繁華與悲情交織的歷史文化名城，每個中國人都要去一次，請帶著一顆尊重和謙恭之心。因為，這座城，就是我們中國盛衰的縮影。現代國學大師錢穆曾說過：「瓶水冷而知天寒，揚州一地之盛衰，可以覘國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中唐詩人徐凝《憶揚州》里的奇絕之句，不算矜誇，揚州，配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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