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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岳,一個數扁桃的人

時隔十年,朱岳的《蒙著眼睛的旅行者》重版出來。他被貼上過中國博爾赫斯、智慧小說、反抒情、猜謎文字遊戲等許多花哨的標籤,但正是他對詩歌的認知,才決定了其小說的世界觀,而他最擅長的哲學,在這裡也只是一種操持的「工具」。


文|王西平


朱岳出新書了,而且是舊貨捯飭,重裝上市。

率先聲明,朱岳我不認識,從來沒有見過面。聽說現在是個禿子,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關於禿子的一事,我發現了兩處例證:


一、朱岳2010年在豆瓣組建了禿頂會,也就是說,他從六年前開始禿頂了;


二、作為禿頂會圓首,朱岳對該會未來的工作提出了十大設想,其中前九項非常有現實意義,第十項「其它」並沒有明確表述出來,我認為這裡隱藏著一個秘密:在創作上,朱岳有一個關於「禿頂」的計劃,這一點在其小說《我可憐的女朋友》中已經初露端倪——那個滿頭只剩下23根頭髮的「女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成為了禿頂精神的映射。在小說《詩人與偵探》中,主人公身份向男性轉變,進一步暴露了禿頂的焦慮特質:「我的同事們不忍心看著我一天天憔悴下去,我的頭髮在減少,一根根地減少,所以只好把茄子皮貼在頭頂上……」

好了,關於「禿頂」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我要說的是,一個蝸居塞外整天渾渾噩噩曬太陽的人,一個在帝城喝著咖啡在出版社磨洋工的人,到底是怎麼勾搭上的呢?現在細想,實在想不起來。準確地說,大概,可能,是在高情商高智者聚集的豆瓣上認識的吧(我沒順帶誇自己的意思)。兩個人互加關注,點贊,點贊……


2015年,朱岳的《說部之亂》出版了,很快我收到了簽名本。只花了兩個夜晚,我就讀完了。當時心想,「還有人這樣寫小說!」按理說應該寫寫評論什麼的,可是沒有。後來有點靈感,寫過一首贈予朱岳的詩——《大腦受傷的鼴鼠博爾豪赫》,估計朱先生掃了一眼,也沒多大驚訝。心想,一個寫小說的,能懂詩嗎?


後來,我覺得這種揣測很扯談,因為我悄然覺察到朱岳身邊有好多高情商高智商的詩人朋友,最近我又在豆瓣上讀到他論詩與小說的觀點,直抵要害,愈加覺得此人非同一般。


朱岳對詩的定義是,通過修辭方法創造出的不透明語言。我注意到,他竟然將詩歌形式上的分行歸於修辭。他還說:所謂「不透明」,指引人注意,與工具性語言在使用中不被意識相區別。也就是說,詩歌的語言之本質是隱晦。他談到了詩與小說的區別:1、小說的語言是半透明的,2、敘事是小說必要的、唯一的方式,對於詩則並非如此。同時他也對詩與小說相通之處進行了比對,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總之,我對朱岳刮目相看了,尤其在讀了《說部之亂》後又讀了他寄來的第二部以舊翻新的《蒙著眼睛的旅行》後,突然意識到朱岳在小說語言上的詩性覺醒。他對詩與小說的理解和總結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源於深刻而又獨到的寫作實踐。也就是說,他對詩歌的認知,決定了他的小說的世界觀——即便他最擅長的是哲學,但哲學對他的小說而言,只是一種操持的「工具」。


我對作品以外的朱岳了解得並不多,但是從舊版《蒙著眼睛的旅行》到《睡覺大師》,再到《說部之亂》,可以看出,至少在2006年以前(舊版《蒙著眼睛的旅行》是這一年出版的)朱岳是寫小說的,事實上他在二十幾歲就已經幹上了這種「編謊圓夢」的文字遊戲了。網上看到許多人對朱岳的結論很多了,什麼中國版的「博爾赫斯」(他自己似乎很反感這個標籤),小說界的「周星馳」(這是我給貼上去的,不知道他喜歡不喜歡),智慧的小說,反抒情,猜謎語,文字遊戲。等等。


我再重複說這些標籤也沒什麼意義,就聊聊讀完《蒙著眼睛的旅行》一書的心得吧。


朱岳的小說有濃郁的悲劇情緒,而且極度誇張的寫法,使得那些小說中的人物具有了濃重的史詩色彩。在《個人悲劇》中,NC在斯賓諾莎哲學誘惑下,患上了「精神痛苦」症,因此他的生活中處處充滿了「不安」與「恐懼」,這一切都呈現為一個人的自殘與自虐,人物的精神形象猶如「沒有鱗片的魚」,被玻璃粉、細小尖利的鋼針組合而成的強大合力,硬生生血淋淋地剝開,NC企圖以自我毀滅的方式阻止厄運的發生,但最終具有魔性的物質出來了——街心花園的小提琴,直接導致NC用鋼針刺穿了自己的耳膜。


如此接近於黑童話式的宿命仍在蔓延。在《格林大夫的遭遇》中,格林在他的私人診所里接診一位名為蓋爾布的患者,他的後背長出了一個像房子一樣的肉瘤,肉瘤裡面住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格林利用麵粉、牛奶糖混合烤制的美食的香氣做誘餌,殺死了肉瘤兄妹,沒想到災難接踵而至……

8月16日,我在微信里讀到河南詩人刀刀的信息:他將一把原木椅子擺在一片樹林里,然後配上了一句話:「歸去——回到一棵樹。」巧的是,那一刻我正在讀朱岳的新版著作《蒙著眼睛的旅行》,並翻到了第35頁《關於費耐生平的摘錄》,令人吃驚的是,小說的立意竟然與刀刀的做法一致:讓「桌子T」回到誕生地——那片楓樹林區。


朱岳筆下的故事,大多發生在那些偏遠的村落,遠離視線的湖畔,神靈與人畜交織,現實與冥想共存,生與死延綿輪迴,他的奇思妙想立於哲學的肥野之地,他的風趣幽默源於對生命的大徹大悟。在《喪魂者》中,「我」遠赴非洲桑圖蘭地區從事一項田野調查,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森林大火毀了整個村子,「我」在劫難中流落於一個叫「禿木村」的村落,並從此遭遇了種種奇遇:這裡的人信奉一種叫「伊迪」的神靈,死去的人在伊迪的「注視」下,被施予了巫術,魂雖散而魄卻滯,如同行屍走肉的喪魂者,那些喪魂者結成群體,成為龐大的喪魂族,繁衍生息,與活著人在生死的天秤上分庭抗禮……


這有點像「移靈」文化,這種文化在《輪迴》中變為一場逆流的循環式的競技,所有的人一出生意味著死亡,老人樹是一切生命的起點,女人的子宮則是終極一生的墳墓。在《馬爾特蘭湖畔的男女》中,人們沒有自己的語言系統,沒有愛恨情仇,也沒有時間考慮宗教,生命如此短暫,根本來不及享受,他們活著的一生,就為分分秒秒尋找配偶繁衍後代。我們不禁要問,對於馬爾特蘭湖畔的男女,「人生」到底是什麼?生是死唯一的目的,死是生獨有的目標。


朱岳的小說中,還有一部分人生來就為處理個體與現實的緊張關係。在《李逵印象》中,一句「我是自願上梁山的」成為了「李逵」試圖時時處處與現實扳回一局的「讖語」。在《混淆》中,「我」為完成一部小說去跟蹤記錄別人時,另外的人卻在另一部被「我」廢棄的小說里跟蹤記錄「我」,跟蹤與被跟蹤,記錄與反記錄,幾個人之間繞成了一個混亂、裂變的圈。

朱岳擅長拿「小說」說事,他始終熱衷於詩人策蘭的扁桃遊戲:「數數扁桃,數數過去的苦和使你難忘的一切,把我數進去。」比如在《一篇小說的獨白》中,未來的事實已經發生,作為正在發生的小說,以未來完成的身份,重新審視事件發生的過程。在《貝拉德日記》中,朱岳玩的是一種套娃模式,在《兩部書》的故事中,繆爾列斯家族不斷續寫著《貝拉德日記》,同時不同版本的假冒《貝拉德日記》又不斷顯現,小說人物「貝拉德」在長達200多年的歷史裡,以虛構的方式延續著生命。


在故事裡講故事,另如《睿智的皇上》,甲乙丙丁四位宦官面臨皇上隨時可能從嘴裡冒出的「嚓」時,每人講了一個故事,但統統未能逃脫殺頭的厄運。類似的還有《最後的小說》,當「寫小說」成為一種秘傳的技藝時,K﹒身陷被處死的境地,寫下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篇小說《最後的小說》(與朱岳的這篇小說同名)……


許多人在閱讀朱岳的作品時,也許跟我一樣,心裡會這樣發問:為什麼他在小說中熱衷於營造西方的幻影,就連小說中的人物名字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翻譯體例,對此朱岳在《後記》中坦言,「由於長期閱讀翻譯作品,我的語言風格亦受影響」,「既然西方作家可以臆想一種怪誕的東方情調,我們為何不能如法炮製?」


這讓我想起另外一個作家來,黃驚濤,年齡與朱岳相仿,他習慣以絢爛的想像力創造一個個獨特世界,神異、弔詭、甜蜜而哀傷,故事人物名字也習慣採用翻譯體例。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反映了創作者複雜的心態:取日常熟悉的名字容易給人感覺過於寫實,比如《三體》有時候就有這種感覺。而取遙遠的外國名則很討巧,這種疏離感使得小說很洋氣,乃至霸氣衝天。如果把朱岳小說中的人物,全部換成「張大鎚」「劉大雷」「狗剩子」「王二妹」,是不是有種「小二黑結婚」的味道?


當然了,在這部新版的《蒙著眼睛的旅行》中,也有「意外」,比如《泉眼》,小說的人物分別是「曉華」「道琳」,讀起來非常中國,與整部小說的基調格格不入,想必不在一個時間線上創作出來的,這一點我們就不猜測了,個中原由只有朱岳自己知道。另外,讀「別集」時,《記憶三部曲》讓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因為快讀到一半,我仍覺得這是一篇現實體例的日記,或隨筆,根本不是什麼小說,因為文章中出現了日常熟悉的中國地名,街區等,而且敘述是那麼有板有眼,非常冷靜,沒想到越讀越魔幻,越讀越超現實,相比而言,我倒是喜歡這種調調,既讓人身臨其境,卻又不是那麼土裡土氣。

朱岳,一個數扁桃的人



《蒙著眼睛的旅行者》


朱岳 著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後浪出版公司2016年8月出版

朱岳,一個數扁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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