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日專訪庵野秀明：現在的日本動畫，有點兒無趣。

天下 09-09

這一次，《知日?腦洞》特集中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大咖，他就是庵野秀明。儘管粉絲們千呼萬喚，EVA新作依然沒有音訊。

而面對我們對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的採訪邀約，他卻熱情地敞開了大門。

我們也有幸來到了動畫製作公司 khara，與庵野秀明，以及新銳動畫人吉崎響、井關修一展開了對談。

在庵野秀明眼裡，現在的日本動畫缺乏應對性，顯得「冷清、無趣」。而他作為最了解日本動畫的人，在他心中，日本動畫又有神聖、尖鑽的一面。

在這場對談中，他更像是一個連接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人物，而這個連接場所就是日本動畫（人）博覽會。

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的自由度更大，在這樣的環境下，一群有才能的人聚集在一起，誓要把日本動畫的腦洞挖出個新天地。

本文節選自《知日?腦洞》特集，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即可入手。

性感的兔女郎和吉恩機器人、黑武士、異形刀槍對決，之後又穿過一系列《奧特曼》里的怪獸。接著她又像衝浪一樣踩著飛劍，飛過印有 DC、漫威的超級英雄的板畫，掠過永井豪筆下的《魔神 Z》和《甜心戰士》。整個世界宛如陷入亂世，在各路人物的炮擊中被毀滅了。半晌，無數的花草樹木鑽出荒蕪的地面，萬水千山在一瞬間誕生，最終出現了無數科幻作品的人物，宛如希望之光般照亮整個世界……

1983年，庵野秀明所屬的同人社團 DAICON 自製的日本 SF 大會開場動畫震驚了當時的日本動畫界。這群年輕「御宅王」（岡田斗司夫語）開拓著當時日本動畫界的荒野，創立了最宅的動畫公司「GAINAX」，1995 年，他們以《新世紀福音戰士》引領社會潮流。滄海桑田，如今的「後 EVA 時代」又是一片荒野，動畫創作是更自由了，還是機會更少了？

《新世紀福音戰士》1995

出於探索未來動畫創作發展的可能性，2014年11月，庵野秀明帶著他的動畫公司 khara 和 NICONICO 動畫的母公司 DWANGO 為業界騰出一個沒有商業紛擾的自由動畫創作平台：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短篇動畫企劃，該企劃還拉上了宮崎駿和鈴木敏夫分別為此題字和為題字上色，兩個老牌聲優山寺宏一和林原惠為所有作品獻聲。彷彿在向日本動畫人們發出挑戰：錢和演員都準備好了，動畫人們，誰敢上？

這樣的企劃並不是沒有，從 2010 年開始，日本文化廳每年斥巨資舉辦青年動畫製作者育成計劃，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動畫未來」（現已改叫「動畫之卵」）。然而。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的自由度更大。在這樣的環境下，一群有才能的人聚集在一起，誓要把日本動畫的腦洞挖出個新天地。

大學時代的庵野秀明經歷了動畫界的變革期，1979年的《機動戰士高達0079》革新了日本動畫，後來又湧現了《超時空要塞》等劃時代作品，宮崎駿也是從那時開始嶄露頭角……那是一個充滿機會的黃金時代。當時庵野秀明也想要做出能和這些作品在歷史上齊名的作品，這種信念讓他對動畫的熱情至今一直不滅。新一代動畫人大多數是受到《EVA》影響而進入業界，這份對動畫的熱情薪火相傳。所以這份不隨俗流的匠人精神也是日本動畫（人）博覽會過後也決不會改變的東西。

有人問庵野秀明：

「日本動畫（人）博覽會對你來說是什麼？」

「應該是愛吧。」

《機動戰士高達》劇場版海報

《超時空要塞》

日本動畫（人）博覽會作品賞

《西荻窪步行20分兩室一廳押金二個月寵物禁止》

導演：前田真宏和本田雄

講述女主夢見自己變成蟑螂被同居男友驅趕的故事，其中的動畫技巧讓人目瞪口呆，大量的背景動畫被作畫愛好者一直津津樂道。

《I can Friday by day！》

導演：鶴卷和哉一

動畫里的人類都是機器人，情感、行動都由小松鼠一樣的動物控制，一個人類女孩暗戀一個男孩並和情敵展開戰爭的行為卻成了這些小動物軍隊嚴肅的任務，風格怪誕可愛。

《新世紀 Impacts》

導演：櫻木優平

在「EVA」世界觀下展開，講述住在第三新東京都的一個網路偶像團體里的三個少女因為躲避使徒攻擊不得不相互別離的故事。動畫用 3DCG 做成，和大多數好萊塢越來越接近真實的 3DCG 動畫不同的是，這種 3DCG 動畫極力偏向手繪風格（這也是日本 3DCG 動畫的發展潮流）。

《ME！ME！ME！》

導演：吉崎響

原畫：井關修一

片中男主角沉溺虛擬世界的美好，落入了娛樂至死的陷阱，終致現實生活一塌糊塗。這個故事並沒有用非常直觀的敘事來表現，動畫不僅配合音樂做成 MV，還用了諸多元素代替具象，以恐怖片的方式表現，腦洞十分豐富，視覺語言令人目不暇接。

interview

知日 × 庵野秀明 × 吉崎響 × 井關修一

庵野秀明

動畫導演、khara 董事長。1960年生於日本山口縣。動畫從業初期曾參與過《超時空要塞》的製作和《風之谷》的原畫設計工作，代表作：《新世紀福音戰士》。2006年成立了自己的動畫製作公司khara，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的發起人和總製作人。

吉崎響

動畫導演，隸屬 khara 動畫製作公司。曾參與過《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Q》的製作。2014年，其首個原創導演作品《ME！ME！ME！》在日本動畫人展覽會上引起了極大反響。

井關修一

角色設計師，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隸屬 khara 動畫製作公司，《ME！ME！ME！》的原畫擔當。今石洋之評價他是「動畫時代以來擁有無與倫比作畫技巧的人」。

《知日?腦洞》特集

「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的作品在內容上比起要做新的東西，更注重的是對一直以來的日本動畫的再發現、再創作，挖掘出一些被遺忘的部分。」by庵野秀明

知日在《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Q》之後，你並沒有繼續推齣劇場版，而是開始了「日本動畫（人）博覽會」這個項目。請問這其中的契機是什麼？選擇「短篇動畫」切入的原因是什麼？

庵野我在看《新世紀福音戰士》系列作曲人鷺巣詩郎的宣傳短片的時候，覺得短篇的動畫也挺有趣的，因為短，所以內容可以很緊湊，製作預算也不高，而且短篇動畫可以吸引更多人來嘗試。長篇動畫需要籌措資金，內容上不能有太多冒險，成本風險不大，可以形成一個讓更多人來嘗試的平台。現在的日本動畫缺乏的一種「應對性」，種類不夠齊全，就像大海里，什麼魚類都有，首先要有繁多的種類，然後才是適者生存。日本動畫要麼是像《麵包超人》那種兒童向的作品，要麼是有漫畫原作的，要麼是深夜動畫那種面向宅男群體的作品，作品種類其實很有限制。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動畫其實種類更加繁多，包括特攝作品等，現在反而作品類型越來越少，心裡總覺得有點冷清、無趣。這個項目也是在這樣的想法上開始執行的，希望能夠發掘與激發更多類型的動畫作品。

知日日本動畫（人）博覽會這個項目與之前的動畫製作有什麼不同之處？

庵野不同倒是沒有。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的作品在內容上比起要做新的東西，更注重的是對一直以來的日本動畫的再發現、再創作，挖掘出一些被遺忘的部分。但是現在的表現手段改變了，動畫的趣味性還可以表現在比如與音樂的結合、更加數字化等，然後這一優勢在短篇動畫上又能表現得更加明顯，也就是表現手法上比較創新。

庵野秀明

知日在之前的日本動畫中你最喜歡的動畫是哪些呢？

庵野 20世紀70年代有很多優秀作品，其中比較經典的《宇宙艦隊大和號》《機動戰士高達》等，在當時非常流行，就算到現在也陸續出著續篇。當時流行的作品，在幾十年後依舊在繼續，我覺得這點是相當厲害。

《宇宙艦隊大和號》劇場版海報

知日你覺得日本動畫與其他國家的動畫相比較，有什麼特點呢？

庵野日本的動畫無論評價是好是壞，都不太具有世界性，像迪士尼、皮克斯這些公司的作品就比較全球化。日本動畫只做自己想做的、自己看到的東西，非常細微、非常私人，不是那種受眾群可以從孩童到老人的動畫。表現的範圍比較有限，用日語來說就是很「尖鑽」（尖った）。而且日本是個很和平的社會，對像是孩童拿著槍啊這類關於戰爭的題材並不特別反感，自由度很高可以說是日本動畫的一個特徵。因此國外的一些人群會喜歡日本動畫，日本國內的環境非常寬鬆，從兒童到學生，再到一般社會人都喜歡看動畫。

《ME！ME！ME！》動畫分鏡圖

知日庵野導演之前曾說過，從未考慮過國外的人怎麼接受自己的作品，你一直只表現自己世界觀的原因是什麼呢？

庵野因為首先我不懂英文，所以沒辦法製作出迎合外國人的作品，本身精神世界就是不一樣的，我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所以也只能製作些同樣環境或語境下成長起來的人能夠明白的作品。在此之上也許能夠做些表現內容的擴展，但是針對美國或者中國觀眾去創作這件事是沒辦法的。我不會中文，因此沒法創作出在那個語言環境下的作品。我聽說在中國，分普通話跟其他方言，有時候會因為語言不通而無法交流，這一點相當有趣。所以在語言的限制下創作，大概也只有那種兒童向的作品可以被接受吧。在面向兒童的動畫上比我優秀的大有人在，而我沒法做出那種類型的作品。

但是短篇動畫沒有語言的限制，像是《ME！ME！ME！》就只有帶類似英文唱詞的背景音樂，就算不懂日語，動畫想要表達的情感是世界共通的，大概哪個國家都有動畫中出現的那種男人（全場笑），所以只要了解畫面表現的東西就行了。

《ME！ME！ME！》原畫

知日日本動畫（人）博覽會的原動力是什麼？

庵野做這個項目是想要埋下一些希望的種子，埋下種子後澆些水，之後會不會發芽目前還不知道，因為不是商業項目，但是希望今後能夠以此為契機發展吧。就像是一個慶典，也就持續這一年兩年，但在慶典的當時能夠給大家留下點回憶也是挺好的。

khara辦公室里的EVA手辦

「我的出發點只是想要做出一個有趣的作品，但我看了評論之後深受啟發，寫評論的人原來是站在這樣角度來看這個作品的。」by吉崎響

「他的作品其實非常清晰地展現了他本來的樣子，因此周圍的人才會想要追隨著他，跟他一起前行。」by井關修一

知日成為動畫人的理由是什麼？受到影響的動畫作品是什麼？

吉崎我其實不算是動畫人，在日本，動畫人的定義是指繪製動畫原稿的人，我屬於動畫導演、動畫統籌，我雖然也曾經想要成為動畫人，但當時有很多不得不放棄的原因。要說進入動畫業界時深受影響的作品，小時候是看吉卜力的動畫，高中時候看了森本晃司導演的歌手石井賢的《Extra》的MV之後，感受到原來動畫還能運用到這上面，讓我印象很深。同一年，庵野導演的《EVA》系列開始在電視上播出，這幾個契機讓我開始邁向動畫的世界。

井關因為我出生在動畫已經很普及的年代，動畫對我來說就像是一種玩具，從小在收看動畫的環境里成長，但影響自己的作品還是《EVA》，第一次在動畫中看到那樣表現慢動作，覺得很厲害。從那時開始還沒有什麼要成為專業動畫師的意識，只是覺得喜歡動畫，然後開始模仿線條，加上顏色，然後進一步用電腦讓畫面動起來。在長久的過程中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個製作過程，與其說成為動畫人，更多是在不知不覺中就邁進專業的領域了。

「一味地只為自己創作，別人是無法有共鳴的，最重要的還是製作出能夠傳達自己對這個作品喜愛的熱情。」by庵野秀明

知日能夠創作自己喜歡的角色、自己喜歡的作品是動畫人的理想，怎樣才能即做自己喜歡的作品，又能受到大家的喜愛呢？

庵野製作時的標準很重要。製作影片時，導演就是標準，判斷什麼是好的、如何實現，雖然方式是好的，但時間有限該用什麼替代方案去達成，最低限度做出來的東西得是導演本身要喜歡，這樣才有可能贏得同樣喜歡這個東西的人。如果導演對做出來的東西都沒有認同感，也不用指望其他人會對這個作品有興趣。當然也會有人從導演意圖完全相反的角度去發覺作品的趣味，比如說我雖然不喜歡這個東西，但是製作人喜歡，然後製作人有同樣取向的人會喜歡的話，為了迎合製作人去製作，也是導演需要肩負的。所以，既想做自己喜歡的動畫，又希望別人能夠喜歡自己的作品的話，首先你對自己作品的熱愛能否傳達給別人，這是作為導演需要考慮的事情。當然作畫一樣，只有畫出的是帶著自己熱情的作品，喜歡的人自然會聚集而來。一味地只為自己創作，別人是無法有共鳴的，最重要的還是製作出能夠傳達自己對這個作品喜愛的熱情。

知日創作動畫時覺得最開心的時刻是？

井關全部都很開心，複雜繁瑣的時候也開心，能畫自己喜歡的畫也很開心，因為不管畫什麼，我都是盡全力去做。

吉崎作為導演可以嘗試各種排列組合，像是採用手繪還是CG讓靜止的畫面動起來，這本身就足夠有趣了，在那之上加上音樂之類的元素，看到成品後覺得整體「很有趣」「很棒」的時刻是最開心的。

庵野學生時代覺得製作動畫挺開心的，那時候拍攝下自己的作畫，然後看著膠捲一幀一幀地動起來的時候覺得特別開心。但是成為導演之後就沒什麼開心的事了，要時刻保持緊張感。雖然做的事情很有趣，但是沒法享受，開心這種情緒很輕鬆，作為導演沒有放鬆的時刻。基本上想要賺錢而投入這個行業的人很少，大家都是為追求錢之外的樂趣在工作。作為導演自己本身無法享受，而是要讓更多人去享受這個作品。像是一些導演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什麼「這份工作特別開心」，我覺得那都是廢話，我本身不是這種類型，動畫不下苦功夫是做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