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拍過五月天劉若英郁可唯MV的導演，拍起電影來那可真是辣眼睛

娛樂 10-10

每年金馬獎提名公布都有很多遺珠片，去年金馬執委會的聞天祥主席就力薦了朱賢哲的《白蟻》，今年他又力薦了一部大尺度電影《自畫像》。相比電影里性愛裸露、血漿四濺的場景，更讓人坐立不安的則是「割眼球」鏡頭，這一幕曾出現在經典電影《一條安達魯狗》中，1928年布努埃爾用此極端方法挑動了觀眾神經，震驚了世界影壇。

《一條安達魯狗》中經典的割眼球鏡頭

《自畫像》以一個詭異的謀殺現場展開故事，追溯了裸死在現場的台大政治系女生被謀殺的始終。影片最初創作靈感源自於「七宗罪」，分了七個章節講述故事，設定了片中每個人物對應的宗教原罪，並全程與畫家鍾江澤合作創作了七副原罪畫。導演想在影片中傳達藝術與政治的溝通問題，但影片中一句「那些美麗的東西只存在於畫框裡面，那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好像在說導演畫框里的電影、藝術家畫框里的油畫都是現實唯一的美麗面反映？導演像是在電影、現實與畫三種介質中來回穿梭，玩味藝術真實與虛構的可能。

正在台灣上映中的《自畫像》尺度據說已是台灣影史最大

為了解開這個謎題，清楚自己是否有過度詮釋的嫌疑，我在觀看了《自畫像》後，聯絡並採訪了《自畫像》的導演陳宏一。你可能不熟悉他拍過的電影，但你一定不會陌生他拍過的MV，每一部都是「KTV必點曲」，充滿80、90後的回憶，五月天《突然好想你》、《溫柔》、《擁抱》，劉若英《很愛很愛你》、《後來》、《成全》等。關於他的電影，我這次的最大發現是——原來他是台灣電影的「園子溫」！

如果順利，今年12月，陳宏一的上一部電影《相愛的七種設計》將在大陸上映，大陸發行名正式改為《我的戀愛時代》。

採訪/撰文：魏棶

（以下文中「棶」為「魏棶」，「宏」為陳宏一）

兩種極差的環境

造就了極端的都市「自畫像」

棶：看到有報道說《自畫像》是你台北三部曲的最終曲，之前的兩部是《相愛的七種設計》、《消失打看》。

宏：其實不是，這是我的第四部電影，每一部基本上都是在台北拍的，我會覺得前三部會是比較關注台北的。這部《自畫像》，反而是我想把視野拉出台北這個地方，因為這次我最想講的事情是「溝通」問題。

棶：是回到個人的意思嗎？

宏：是有取材於我個人記憶，回到我的大學時代。我大學讀的是台大，住的是新北市永和區，兩個地方之間一橋之隔，但是差別很大，你知道台大自由藝術的人文氛圍，而對岸的新北卻是一個人口密度很大、環境很雜亂、沒有美感的地方，白天我和同學在台大看電影過著文藝的生活，晚上卻過著難以和鄰里溝通的很封閉的生活，每天都在這種矛盾的環境中來回穿梭。

所以這次我想講的更像是台北與周遭的關係，並不是台北，我在電影裡面拍了很多橋，有士林那邊到台北的橋，也三重到台北的橋，之所以在騎車移動場景選擇橋作為背景，就是想回應剛剛提到電影主題——「溝通」，想問人與社會、政治與藝術、內部各種亂象之間可不可以溝通，「橋」就代表了兩者之間溝通的媒介影像。原本想去中永和附近取景，後來因為執行上的問題，我們就到了景美，但其實是有差別的（註：景美離台大捷運兩站，沒有過河到新北市。雖然也有一點亂的環境，但是居民氛圍有差，景美居民大部分工作穩定，生活節奏比較慢）。

《自畫像》呈現台北與周遭的關係

棶：《自畫像》看起來與其他呈現現代化都市的「台北印象」片子確實有差別，有很多學者影評人認為台灣自侯孝賢為代表的新電影、李安為代表的新新電影之後，電影都陷入了喃喃自語的境界，敘事斷裂，影像碎片化，與觀眾的距離越來越遠，像是在都市快節奏中迷失自我的感覺，對此你有什麼看法嗎？

宏：我覺得電影的類型很多。國外有很多導演都是商業（廣告等）出身，他們都在各種嘗試用自己喜歡的視覺效果來拍電影。這個時候，不一定有考慮到觀眾。我們需要一個開放的電影創作環境。我只是想用自己說故事的方式去呈現一個當代社會，我剛剛所說的「分裂」的環境還存在於現在，我考慮的就是怎麼用一個電影形式和風格去呼應這樣的內容。如果有一個畫家完成了一副畫，你問他「你在畫什麼，我看不懂」，他其實很難講，因為呈現在眼前的畫很難和初衷作對照。所以作為一個電影創作者，對於看不懂，我也很難講我的初衷。

《自畫像》中的畫家

棶：你曾在一篇採訪中說過「設計是種善意的欺騙」，每次設計一部片子時你都在挑戰一種父權統治的權威？

宏：我會期許自己一直是一個左派，叛逆、不妥協地去揭露一些東西，去挑戰一些既有的體制。但是就算我以現實為藍本，啟發我去創作電影，我也不會在電影里灌輸什麼，可能最終拍完片還會帶給我另一種思考，帶給觀眾不同於我初衷的解讀。記得我大學有聽過一次楊德昌的演講，印象很深地一句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有權力告訴另外一個人該怎麼做「。就像我為什麼那麼喜歡看戈達爾的電影，我不在乎他的電影要告訴我什麼，而是我看完之後我想到什麼。

陳宏一在《相愛的七種設計》片場，左為香港演員白梓軒

拍MV廣告

都是因為可以玩實驗片

棶：有個說法是拍MV的導演很難拍好電影，如果對某一部電影評價說這好像一部超長MV，多半是有否定意味，這可能是因為MV過於重視唯美畫面感，敘事就會顯得無力，作為著名的MV創作導演，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宏：我承認你任何經歷都會對你往後的創作有影響，好壞的影響都會有，好的是多次的拍攝經歷，訓練了我怎麼和一個團隊高效的合作，怎麼精準地去傳達你的意思，怎麼快速地解決遇到的問題。缺點就是你剛講的，比如很多MV導演情節接不起來就很喜歡用音樂去「串」。

陳宏一與劉若英

棶：我記得台灣很多導演都是拍MV或者廣告賺錢，再去拍自己的電影。

宏：也沒有啊，拍MV賺錢很少的，廣告是另外一回事。拍MV還有創作的空間，可以去詮釋一個抽象的音樂概念。而廣告可能在過去那個年代，你還可以創造，現在老闆可能都是在YouTube上看好影像資料，直接拿給你模仿或改編一個idea。所以在廣告整個生態裡面，創意端都在廣告公司，導演接手廣告的時候，已經是完整的腳本，我只是負責執行而已。對我來說，更喜歡拍MV，因為他們還是很依賴導演來創作，為歌手或一首歌「加分」，這樣我的自主性更多。

陳宏一執導的五月天MV

棶：您出身於60後（導演出身於1967年），但是影像創作卻緊貼80後年輕人的青春記憶，作為90後的我，其實也是看你MV長大的，我很好奇你怎麼做到如此貼近年輕人的情感和生活經歷，因為從事這行（影視行業）的原因嗎？

宏：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能是因為我對年輕族群有一種渴望吧。很多電影導演都在拍青春，你看馮小剛最近不是拍了《芳華》，也在追憶自己青春。我記得村上春樹有講過因為他沒有小孩，一直沒有跨到家庭這個階段，要為自己小孩負責的階段，所以好像他的心態永遠在青春的那個階段上。

就我創作而言，我是針對一個感興趣的議題，從自己的角度進行思考，然後去感受它，分析它，理解它，然後再拆解它，詮釋它，把它變成一部別人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的電影。我覺得我的詮釋很重要，就像為什麼會有人說我的MV有某種氣味，這種氣味就是一個導演最重要的，每個人都可以去拍五月天、奶茶（劉若英）、李榮浩的MV，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讓人在不同的MV中，感受到同樣的味道。

陳宏一與郁可唯

棶：那是因為你的MV有一種實驗感？

宏：有人這樣說過，可能是因為我比較叛逆。我不希望被定義，但是我也在以所有影片中被定義的我，來找不被定義的我是什麼樣。我不喜歡給足鏡頭（時間）讓一個表演over到一個程度，可能你會想要看到後面的情緒，但我到這裡就會cut，就給人造成一種慾望和期望被斷掉的感覺，這樣一步一步地讓你好像很渴望接下來會有什麼東西（來圓滿），所以我會在表演節奏、剪接節奏、顏色感覺上做功夫，這可能也是會有我自己味道的點。當然拍電影又有另外一套說法，這樣很抽象嗎？

棶：我上一部看的實驗電影可能要算《日曜日式散步者》，因為這部電影我買了一本關於台灣實驗電影的書（吳俊輝《台灣實驗電影研究》），裡面提到台灣是整個華語地區獨一無二的實驗電影沃土。

宏：我大學就是拍實驗電影的。

棶：是像園子溫早期自拍視頻風格的實驗短片《園子溫就是我！》（1985）嗎？（笑）

宏：我有特別去看上次在高雄電影節放的這一部，「日本8厘米」展映。我早期也有拍像園子溫這樣的片子，也是在那個年代，也是像這樣非常自溺、喃喃自語。我被人發掘也是因為拍了這樣的實驗電影，得了台北電影節前身中時晚報電影獎的首獎，那個片子會得獎可能是因為我在片子里罵評審。

短片《園子溫就是我！》

棶：罵哪家評審？

宏：金穗獎。早期在台灣拍這樣的片子只能參加金穗獎（有實驗電影單元的評選）。我每年都去參加，然後每年都落選，我就很好奇地去看被選上的片子是什麼樣。看完之後我就傻眼了，都是一些無病呻吟的故事，很難理解學生為什麼要拍這樣的東西？然後我特別拍了一部片去批評這種體制，沒想到居然還得獎了。這部片子之前在台灣的紀錄片影展放過，下個月還要去東歐放映。

大學畢業後，我就開始從事廣告行業。就像剛剛說的，那個年代的創作空間很大，允許我把各種實驗片的東西放進商業的領域，所以我在畢業之後其實也玩了很多（實驗電影）。而且那個年代，他們（廣告商）都願意嘗試新的點子，反而像我這樣類型片子更吸引眼球，所以那段時間我真的玩得很開心。

《日曜日式散步者》

棶：那個年代具體是指？

宏：1990年到2000年出頭的十幾年時間，也是開始有MV的時代。那個時候拍MV拍廣告，我可以做很多實驗，也沒有想過去碰電影長片。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很討厭電影經典說故事的那套東西，我喜歡的導演是戈達爾、賈曼、園子溫、塚本晉也、金基德，他們早期的電影就是很張狂的、很個人的影像。現在這個年代，電影已經誕生一百多年了，你覺得電影還有什麼可以創新的嗎？每年已經很難找到幾部突破的實驗電影了，你說《日曜日式散步者》好，但是它不是好在它對實驗電影有突破，過去已經看過很多有這種實驗感的東西，讓我驚訝的是它用過去實驗感的東西，去講一個台灣1930年代被壓抑的創作者，黃亞歷這種做法其實比影像更加具有實驗精神。

棶：我覺得他最重要的是表現超現實主義詩的感覺。

宏：對，我只是從評價實驗電影這個角度來說。園子溫如果一年到兩年內只拍一部片子，或許比現在好，會讓我看到跟過去一樣衝擊到我的片子。

日本鬼才導演園子溫

棶：園子溫也是商業行為吧，拍不想拍的賺錢拍自己想拍的。還有他很多想法是之前就有了，可能不是一兩年內趕出來的。我還是能從他現在的片子里看出來他喜歡玩味的元素。

宏：絕對有，但是作為一個粉絲，我是很挑剔地看他片子，我會希望再看到他以前《循環自殺》《紀子的餐桌》給我的感覺。

棶：我覺得他下一次還是有給你這個感覺的可能。

宏：對，所以我會去看每一部新片，只是失望好幾次了。

棶：我覺得《反情色》還不錯。

宏：這部比較舞台感，但是我覺得他不屬於這個領域。我喜歡的他的東西都不是舞台感的，我覺得他是一個詩人，所以我最喜歡的是他詩的東西，一種世紀末的感覺，一種對人的想像。

棶：我注意到你在《消失打看》開頭，有用巴赫的羽管鍵琴協奏曲第二樂章，這曲子用在中島哲也的《告白》中，讓很多人印象深刻，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園子溫的電影，他的影像已經徹底重構了我對這些協奏曲的認識。

宏：那是我在很多喜歡的古典樂裡面挑的。這樣古典樂被運用在電影里，與影像產生的反差感不止他們了，太多太多了，戈達爾、大衛·林奇早就在上個世紀就開始玩了。最近的《長江圖》的音樂也很讓人印象深刻。整部影片超現實的感覺，與最後有一段不是李屏賓拍的、比較粗糙的真實感，形成的影像反差更讓人印象深刻。那一刻，我才明白導演對長江的那種感情，為什麼想要去記錄它，悼念它。

《消失打看》讓陳宏一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導演

網大是下一個

創造實驗片可能的地方

棶：你是台大哲學系畢業的，你覺得學哲學會對創作有幫助嗎？之前印象很深的一個台灣女導演周美玲，也是政治大學哲學專業出身的，我覺得她的電影文本就有很多值得玩味的東西。

宏：我可能會給你一個有趣的答案。我是因為當時很崇拜法國新浪潮那批導演，他們都是非本專業的哲學系、文學系畢業，可以拍出來很酷的東西。我在想要是以後如果我也從事電影這行，履歷上寫著是哲學系出身，應該會讓人覺得很不一樣。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哲學系是台大裡面最自由的，最好「過」的（期末期中考試），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每次去上課，就算沒有預習，都可以「亂」講一通說服大家就好了。

魏棶恰好正在台大哲學系研究所修課，課程並非那麼好「混」喔

棶：你有注意到台灣影視工作者到大陸發展或交流的潮流嗎？

宏：我覺得任何擴大格局的事情都是好事，只是說就我而言，我覺得每個人應該在這種潮流中找到自己生存的定義，你的創作目的是什麼。很多台灣創作者就像塑料袋，很便宜很好用，不那麼在乎累積財富，只要給他一筆夠用的錢，就可以去發揮自己的能力。但是我在乎的是，掛上你名字的這個東西，是否有質量，符合你對自己的期待和定義。

棶：有想過來大陸拍片嗎？

宏：沒有想沒想過這件事，而是看機緣。之前很多大陸片方找我，但是他們的題材我都不感興趣。就有一個我感興趣的項目，改編自耳熟能詳的《白蛇傳》故事，只是時空搬到未來。因為是未來的時空，所以創作的自由空間很大，而且它的劇作哲學性的觀點也有，影像上的創新也有，只是預算不太夠，所以沒有談成。

棶：最近出了很多很紅的網大網劇。

宏：對，我倒是沒考慮過紅不紅的問題，就像園子溫最初拍片一樣，我只考慮可不可以在一個有限的預算內，做一件很瘋狂的事情。我覺得網大是有這個可能的，給我一種拍MV和早期拍廣告的感覺，可以投入很多自己的東西進去。

棶：那下一部片的計劃是？

宏：《花吃了那女孩》續集《花吃了那女孩之隨心所欲》，改編自莎士比亞《皆大歡喜》，預計2018年上映，剛好距離第一部《花吃》十年時間，我想把自己這十年間對同性戀的觀察放進去，講述一個比第一部還要性別錯亂的故事，就是想說明性其實沒有那麼重要，這點柏拉圖早就在很多年前就講過類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