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醉清秋王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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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風爽，不知覺間，秋已爬滿林梢枝頭，長進草葉香果，染透碧澄河水，黃遍緩坡林木。

老家的小村莊坐落在一馬平川的豫東平原。清秋時節，原野上任由目光馳騁，盡收眼底的滿是秋色。

季秋初晨，素有「鄉村鬧鐘」之稱的喜鵲，嘰嘰喳喳吵醒了我。帶上院門，沿著曲曲彎彎田間小路信步草野深處。空氣中瀰漫著淡淡草腥、梨棗甘香。草尖上，露珠搖曳著滴落進泥土，秋露潤洗後，黃草莖葉泛溢出風雨後成熟的厚重。蹦跳的螞蚱安逸地啄著飽實草籽，灌木叢深處撲撲稜稜竄起的雉雞落在不遠處尋覓食物，成群的鵪鶉飛過頭頂散落的箭矢般沒入草叢，這就是刻錄著我童年歡樂與惆悵的淺草灘。

年少時，淺草灘土薄地瘦，灘里長滿了狗尾巴草、鈍葉草、節節草，還有些叫不出名的草。挎著籃子拿著鏟子，踏著雨露、烤著驕陽、披著暮色，草灘里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草割去一茬又一茬長出，裝滿一籃子又一籃子，用稚嫩肩膀扛著、背著、挎著比自己還高還粗還沉的草籃子，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向著家的方向，回去的路啊總比來路要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淺草灘的草黃了又青、青了又黃，農家人草籃子盛裝著家庭生活日常。

走過淺草灘，是再也熟悉不過的銀杏林，沿著秋水河自北而南，茫茫蒼蒼伸向遠方。銀杏樹是樹木里的活化石，一粒種子、一段枝條插進泥土破土成長，一站就是幾百年甚至千年，秋水河沿岸變遷已刻進銀杏樹疙疙瘩瘩成長的年輪里。秋風這個大自然「染匠工」，一次又一次繪染後，給銀杏林塗上層淺淡金黃，滿眼金黃，黃得純粹、黃得自然、黃得像熟透的蛋黃，禁不住想啃噬一口。

秋陽下，銀杏樹高大、挺拔，如一把把直立的大傘，沐浴著秋陽、秋風，佇立成一道金色風景，繪織成一幅斑斕圖畫。飄落下的扇形葉片光潔柔脆，紋絡交織葉脈微微透出點暗黃，若不是唯有的那點質感，展在手心，你會相信她是久經年歲的葉片標本，或是能工巧匠製作的模片。枝條、葉片、杏果可以入葯，哪怕一片樹皮都是上好中藥材原料，都是一段歲月留痕，完好保存著原初記憶。

樹因水而潤而繁茂，水因樹木映照而多彩。古老的秋水河蜿蜒在林間，黃河泛濫數百次沖刷刨蝕，在豫東大地上生髮出這條毛細支流，流進縱橫交織水網，奔淌著匯入江海。樹見秋葉黃，水遇秋清冽，河底淺灰、淡黃相間的波紋狀細沙帶，彷彿躍出水面，分不清是水的波紋、沙的紋帶，還是風的波皺。水流潺緩，曲折迂迴，一路東南。風在風聲中行，水在水聲中流，臨水迎風，倒讓我想起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臨川一嘆，赫拉克里特「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深邃思考。很難猜想，當先哲們凝視著這泛溢著哲學波光的秋水河水，又會生髮怎樣的喟嘆？

深秋的天空清澈、凈潔、高遠、通透、空靈，抬頭仰望頓覺天地高迥，宇宙無窮，遠處飄浮著魚鱗紋狀雲彩，雲捲雲舒，閑淡適逸，似工匠畫師繪就的輕墨淡彩，似織女織在天空的長卷布帛，咫尺片雲即有千里之意，以天為帛、雲做案、陽調彩，這是多麼大手筆的畫師？人字形雁陣自北翩躚南飛，偶回頭待齊孤雁歸隊，在空中飛成弧形鳴叫著一路向南，飛向有豐美水草、茂林修竹、充裕食果的地方，在那裡它們可以自由、安逸棲息。臨秋心曠怡，志高心神遠，博廣無垠的天空屬於它們，也屬於仰望者。

傍晚時分，村子上空升起了裊裊炊煙。炊煙是柴草的靈魂、灶火的呼吸，炊煙里瀰漫著米面、菜肴的清香，濃縮著農家人生活苦辣酸甜，昭示著族火興衰，牽繫著遊子對家園故土的縷縷鄉愁。長年在外打拚的人，不論身處何地，只要想起故鄉升揚起的炊煙，你會內生欣慰、心有所倚，她輕輕吹散瀰漫在心頭的霧霾和孤獨。沿著炊煙升起的方向，眺望村莊，清晰—模糊—清晰，遠了又近，近了又遠，大了又小，小了又大，這個載記著年少時光的地方，是行再遠、飛再高，也走不出的牽掛。如今，村子裡一茬又一茬人捲入打工潮中北上南下謀生，曾經蔥鬱的村莊在城鎮化進程中像深秋樹葉加速泛黃。

這個時節，豫東平原的夜也來得異常的早，秋陽隱去最後一絲殘光，夜幕快速覆籠了林木、草灘、河道、村莊、大地，暮色漸次深濃。遠處，林木、村莊都披上一抹輕淺黑紗，眼前彷彿跳躍著無數黑子，窮盡眼力也看不清其廬山真容。村子裡牛羊哞叫、草地里蛐蛐低吟和奏出鄉村夜曲。田間草徑崎嶇蜿蜒、坑窪不平，卻踩著踏實、走著輕快。上弦月不知何時已爬上西邊天際，天高月遠，弦月如鉤，秋月冷涼，忽然想起了《秋夕》里「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句子，只是我還步行在田間，不能享用側窗仰卧那份恬靜。

趟著月色、聞著犬吠，漫步在鄉間草徑，我彷彿穿行在唐詩宋詞廊道里，寫滿唐詩的秋草，長滿宋詞的秋月，似詩人低吟的秋風、似飽蘸筆墨的秋露，隨便採擷一片樹葉說不準就是遺落草野的詩詞，夜空中閃耀的星星或許是匠人巨擘化作的星宿。躊躇在清秋里，秋風、秋草、秋木、秋雨、秋水、秋陽、秋月、秋露、秋霜，撥動著我思想的琴弦，她們不都是日月星辰與萬物有緣千年的結晶嗎？不都是自然界孕育的精靈嗎？

秋，就如一本厚重的書、一壇陳年的酒、一幅意境深遠的畫，讓我如痴如醉，讀著、品著、思著、悟著，深深酣醉在秋冬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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