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莫里斯·桑達克的藝術世界》邊緣
文中所有引用除特別說明,均來自《莫里斯·桑達克的藝術世界》
討論桑達克時,一位黑友曾經表達過這樣的意思:
二十年代西方的很多作家,在當時的環境下,就愛做這種符號性的作品,桑達克這樣的作家真是養活了一大堆考據專家啊。
這段話讓我想起了很多人,最具代表性的是曹雪芹先生。
有意思的是,每一個人恰恰也是符號性的作品,閱讀符號也許是偵探福爾摩斯最擅長的事情。
英劇中,福爾摩斯第一次見到華生,脫口而出他來自阿富汗,是一名軍醫,正是因為華生自帶的種種細節。
衣食習慣、言談舉止、思維方式、創意作品等無一不顯露出我們是如何一路走來的。
桑達克也是如此,作為一個特別的符號性「作品」,他創作出了許多有意思的作品,這些作品裡有他特意加入的元素,也有未曾發覺的潛意識。
考據者們應該代表他自己——不是孩子也不是任何人——去探究這些作品,因為,如果你被他吸引了,說明你讀到了自己,恰如黑友們討論的「我們對一個人的崇拜,有時候就是盲目的」、「這種契合,有時是嚮往,有時是恐懼」,我說:「有時候是扎到你心裡去了。」
以下對桑達克先生和其作品的解讀源於個人直覺,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我看桑達克
也許你知道,桑達克先生是一位猶太人、同性戀、童年經歷過林德伯格綁架案、曾被姐姐弄丟了、喜歡米老鼠。從這幾點出發,似乎可以解釋他的每一幅畫,甚至是著名的三部曲。
但我們也知道,你無法簡單地去解釋這樣一個人。
恰如曹雪芹未完的《紅樓夢》,你真的認為他只在抨擊萬惡的封建社會嗎?
桑達克真得只是把童年的噩夢宣洩在作品裡,以便於自己和解嗎?
從他童年的成長經歷看來,他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疼愛他的哥哥和姐姐,成年後遇到了厄蘇拉和露絲·克勞斯夫婦,一位長久的伴侶,還有一些好友、熱愛他的學生和讀者,甚至可以說,他這輩子是順利的。
藝術家區別於常人,首先在於他敏銳的感受。
還有他對自己的了解。
桑達克在第五大道上找到第一份工作時,就已經「自視為藝術家,並且明白了自己『一直痴迷的東西』,就是童年——在一個對他們的命運漠不關心的世界裡,孩子們如何生存」(P16)。
除此之外,他也非常清楚「圖畫書的藝術形式,將為他追尋這份痴迷提供最好的機會。」(P16)
在抽象派當行的環境下,「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太多來自放棄具象描繪和視覺敘事的壓力。潑濺式的畫法並不適合他」。(P16)
一個通俗的比喻:所有的高考生都在報考金融專業時,你的志向卻是中文系,說明你:
1、不擅長金融;2、或者你篤定地知道自己擅長什麼,能做什麼。
單只靠藝術靈感、天賦、直覺和情緒來創作的藝術者們,作品很可能充滿靈氣但是單薄,桑達克顯然不是這樣的。
「衡量童書的標準與其說是藝術,不如說是有沒有遵循那個被誤導的、關於孩子們應當或者不應當讀什麼的規則。」(P25)
有了規則,不用拘泥於形式。
他談到過「風格如陷阱,而他自己偏愛『在不同種類的書里走進走出』的自由。」(P19)
「如果有人認為這三本書(三部曲)的風格彼此之間看不出任何相似之處,那只是表明一本書的視覺傳遞方式和媒介的重要性遠低於它所言說的真實情感。」(P19)
所有這些疊加在一起,才能夠支持他一生的「支離破碎的創造活動,以及藝術家縱身潛入自我本質的冒險舉動」。(P27)
桑達克擁有的不只是「藝術天賦」而已。
我的猜想,他是那種童年/少年老成,而成年後任性地保有一身孩子氣的人。
區別於李歐·李奧尼在名畫和藝術品中長大,桑達克喜愛動畫片、電影、漫畫、舞蹈等,並不止一次表達過他的作品受其影響。
他喜歡「痴迷」的感覺,熱愛收藏,不管是米奇還是莫扎特的信件手稿、又或者是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之歌》,單從行為判斷,收藏的標準不是通俗或高雅、有無投資價值,而是源於熱愛,熱愛源於赤子之心。
中國古話有「玩物喪志」之說,不知毀了多少孩子的童年,真要慶幸桑達克沒有受到外在的阻力,我們得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一個孩子的樂趣。
「那些年,我用藝術、文化來餵養自己——布萊克,那位英國插畫家,還有麥爾維爾——但是那些粗陋的玩具和俗麗的影視作品,確實曾經比威廉·布萊克更直接地捲入我的生活,雖然布萊克真的很重要,是我的支柱。(但是)這些通俗作品伴隨我長大,是它們早就了我——那些電影和米老鼠。而且我愛它們!我愛它們!我愛它們!」(P23)
值得一提的是,他是一位勤奮、自省的學習者。
除去高產的作品,我們還知道他在耶魯大學上課時,「授課內容富於歷史感和批判性,其信息量之密集,課堂筆記簡直無能為力」,收集了「一大堆參考資料」,上面「到處是他的筆記」。(P214)
他善於講解自己作品的形式結構,說明並非是激情或靈光乍現的創作,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和努力:「一本書有他的韻律,如同一篇從始至終的完整樂章」。(P215)
即便他有孤獨、抱怨的時候,「卻並不顯得沉重,因為他很有幽默感,而且不至於讓自己迷失方向。」(P215)
在發牢騷時能夠適可而止,說明他對自我的把握,而幽默則是對自我的保護,正如他有些時候的小小任性行為或前後矛盾的發言,恰恰是他允許自我宣洩的片刻。
桑達克像一位安靜的乖學生,不大聲張,不迕逆家庭,把內心如孩子般的叛逆通過其他方式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來,如果你讀到結尾,會知道,他與這個世界有多對立,便與這個世界有多融合。
痴迷和創作是他愛這個世界的方式。
我讀《午夜廚房》
一個散發著食物甜蜜氣息的夢遊故事,也許還可以這樣讀:
舞台
如果你玩過或者聽說過一些很古老的遊戲,比如超級瑪麗、魂斗羅,也許會對《午夜廚房》的背景有不一樣的聯想。紅灰相間的檯面變成了舞台地磚,各種包裝的食品、調料和清潔劑變身城市裡的高樓大廈,閃爍著迷人溫暖的光彩,似乎還散發著熱乎乎的食物的香氣。
主角米奇始終置身於這樣的背景之前,他在運動、前進、飛行,身後的背景則在不停地變換,如同飛速前進的火車,窗外的景色節節退下;又如在遊戲中闖關成功,層層晉級。
當然,這分明是歌舞劇的舞台,背景上的廣告文字和圖片正在為這場遊戲和聲,誇張、喧鬧,音樂和舞蹈夾雜在畫面之中。
桑達克曾說:「每一本書,都要有一個幻想的維度」,他也確實擅長於此,「曾經將一本圖畫書的對頁處理成舞台台口框架的樣式,故事在這樣一個戲劇性的空間展開,現實的和魔幻的元素得以自由地交匯、融合」。(P18)
同時,我也猜測,將食物作為背景,誇大成建築物,是否有受到美國雕塑家克雷斯·奧登伯格的影響,後者聞名于波普藝術。
奧登伯格擅長用嬉仿的手法,將生活中的點滴物品模仿、複製及再創作,他曾經創作過碩大的冰激凌倒扣在屋頂上,也做出過建築物一般大小的漢堡包。這位雕塑家擅長消解藝術與生活的界限,思考越來越過剩的物質世界,對當時越來越虛無的抽象派進行反抗和嘲諷。——這正契合桑達克「叛逆」的內心。
除了紀念桑達克小時候,姐姐將他丟在博覽會的麵包店門口;除了隱喻「吃」對於一個孩子甚至一個成人的重要性,是否還有一種可能——舞台上滿滿當當的食品、香精、清洗劑等,讓這個世界太甜膩了一些?人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需要什麼?
形象
三個穿著白色制服、留有特型鬍子的胖廚師,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他們的原型來自於美國喜劇演員奧利佛·哈代。哈代和他的搭檔勞萊聞名於20世紀20年代末至40年代中期,都帶著標誌性的圓頂高帽,哈代身材高大壯實,在電影中通常飾演華而不實、自大浮誇的人。
三個廚師就是這樣的巨人,控制世界,他們看不見別人(米奇),不再有過多思考,用規範的方法做出千遍一律的食物。
小男孩=米奇老鼠=桑達克=外來者。
如往常一樣,桑達克筆下的男孩兒一點也不可愛,大眼睛、寬鼻頭、寬嘴巴、黑頭髮。
重要的是,他們的神態,既沒有天真無暇,也並不憨態可掬。他們帶著狡黠、成熟甚至還有點粗魯的表情出現在故事中。
孩子的身體很強壯,大腳板,十分穩當。這樣的形象幾乎無法討好任何一個大人,也不需要任何協助,孩子就是他自己。
《野獸國》中的男孩兒穿著一身睡衣,幾乎是野獸附體。但在《午夜廚房》中,米奇穿上寬鬆的睡衣和麵包服,如果你試過這樣的睡衣,會知道那種毫無束縛的感覺,你的身體是自由的,如同你的思想一樣。
「跌進了午夜廚房的亮光里」的米奇,「也是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是把外套落在身後的彼得兔……整個文學傳統對正常童年的好奇之心與反抗意願的遮蓋,被米奇小小的肩膀解除,正如他從麵糊中脫身之時,完完全全地袒露著自己」。(P23)
登場與落幕
「夜裡,米奇聽到一陣吵鬧聲」,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米奇的做法是大喊一聲「別吵啦!」——並非喊爸爸媽媽的協助。
接著,他跌進了黑暗裡。經過的地方分別是:床——貌似客廳的地方,有華麗的吊燈,指向四點半的時鐘——月光照耀的窗邊——爸爸媽媽熟睡的房間——午夜廚房。
結尾部分,天快亮時,他從牛奶瓶滑下(午夜廚房)——經過陽光照耀的窗口(太陽和前面月亮的位置一模一樣)——直接滑倒了床上。
對比來去的歷程,少了兩個場景。
一是有吊燈和時鐘的地方,也許在結尾並不需要,只揭示午夜時間和漫長跌落的過程。
另一處,是爸爸媽媽的房間。米奇登場經過時,微笑著喊了一聲「媽媽!爸爸!」,我想,那只是一聲招呼而已。
本書提獻為 「獻給莎蒂和菲利普」,旁邊的男孩兒駕駛飛機,同樣微笑著說:「媽媽爸爸!」這是桑達克在與剛剛去世的母親和生命垂危的父親告別。
桑達克說過:「米奇變小了,是在呼喚他們。我,四十歲,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孤兒了。」(P31)
雖然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米奇仍有孤身踏入新世界的勇氣,他知道媽媽爸爸在另一個世界安睡。等到回程時,太陽的照耀下,男孩靠自己降生在這個世界裡,似乎已經成為了新世界的英雄——「多虧了米奇,我們早上才有麵包吃」。
表演
午夜廚房,「一個神奇的地方,一條通往那裡的路」(P21),在這裡幼兒必有「即興發揮和參與創造的自然衝動」(P18)。米奇光著身子跌入這個神奇的世界。
「跌落」參考自溫瑟·麥凱的連環漫畫《小尼莫夢想歷險記》,甚至桑達克更改了之前畫稿中床尾的高度,之後的小床幾乎和小尼莫的床一模一樣。
「光著身子」是這本書曾經被禁的理由。除去桑達克對「圖畫書傳統令人瞠目結舌的背離」(P23),不要忘記,他曾經收藏過《天真與經驗之歌》,並深受布萊克——深諳「符號象徵」之道——的影響。《蕭乾文集四》中曾經敘述,他見過福斯特先生家傳的《天真之歌》手繪本,「第一頁便是生翅膀的赤嬰,後面是一片青天」。(引用章節「英國版畫書與我們」)。
當一個光著身子的孩童跌落到午夜廚房,是否可以說,是「天使」的降臨呢?
對於廚師來說,這是打破秩序的外來者,必須加以規整。他們要做米奇餡兒的蛋糕。
之前的畫稿中,米奇被攪入麵糊,伸出的小手背對讀者,似乎無力求助。
定稿中,小手直直打開,面向讀者,常看電影的朋友會感覺到麵糊之中米奇的力量,前有鋪墊,後面一系列的行為就理所當然了。
米奇從烤箱跳出來:「我不是牛奶,牛奶也不是我!我是米奇!」其中一位廚師將食指放在嘴邊制止他說話。在成人的眼裡,米奇應該是牛奶。
所以,男孩用自己的方式證明他的特別存在——用麵糰做一架飛機。
桑達克加入了克雷斯·奧登伯格新潮的軟漿直升機,即用柔軟的材料,做成了一架堅固的飛機。
飛機的造型,有林德伯格的戰鬥機影子。
又更像1927年米老鼠系列影片的第一部中,米老鼠開過的戰鬥機——靈感同樣來源於林德伯格飛躍大西洋事件,桑達克必定不會錯過這部影片。
米奇身上的麵包服也很像飛行員的制服,畢竟,這是他一個人的戰鬥,是他奮力了解自我、證明自我的時候。對於男孩來說,這個世界一片混沌,他必須站立之上。
終於他用自己的方式取到牛奶,戰鬥服消解於牛奶之中,戰鬥機跌落在遠處的屋頂,麵包師得到了他們需要的真正的牛奶,他們「看見」米奇的存在。
光溜溜的米奇甚至連衣服的保護和遮擋都沒有,隻身去神奇的地方走一遭。他的行為更像是一個孩童,用即興的玩耍、歌唱和舞蹈,在挑戰成人世界的規則。
「某樣東西,某個人,或者某個小動物,脫離了某種藩籬——我認為它可能會成長起來,發展出基本的主幹,並成為美麗的故事」(P20),這段話雖然是厄蘇拉提醒桑達克創作《野獸國》的,但也同樣適用於七年之後的第二部曲。
《野獸國》里,麥克斯回到家,有一碗熱粥,媽媽等著他。
《午夜廚房》中,米奇自我覺醒,和成人合作,為世界的早晨獻上了蛋糕。桑達克在這本書中玩得不亦樂乎,透露出孩子般的喜悅和驕傲。
怎麼會還有人認為,桑達克的作品充滿了怯弱、自戀和抱怨的情緒呢。同樣的,他的作品也不僅僅是情緒發泄的通路。
《午夜廚房》是一個歡樂的孩童英雄,自我誕生的過程,在父母缺失的情況下,在成人規則橫立的世界中,這個孩子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恰如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之歌》,兩者之間不止是對立的關係,正是因為有赤子之心,布萊克才能同時看見純真與冷酷的世界,並與之對話。
桑達克也同樣如此,一個擁有孩子氣的大人,一個有信仰的創作者:「相信可以為了孩子的藝術創作,但不必過於甜蜜或曲意迎合,和成年人為了自己而創作的藝術形式相比,它應當同樣豐富和出色」(P216),能夠肆無忌憚地說出孩子的憤怒和反抗,並贏得成人的關注與支持,這是他六十年來一直的努力,打通孩童與成人的世界。
觀眾
既然是一部演出,你猜還有誰在看呢?
注意天上高懸的金黃色月亮,區別於《野獸國》中曠野里銀色的月亮,它像野獸們瞪大的金黃色的眼睛,像孩子們關切的目光,也像桑達克,一直在照看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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