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那些文人的矜持與傲慢呀
前天,逛了南陽武侯祠,看了幾幅對聯,有些感慨。
我喜歡逛寺廟,像武侯祠這樣的景點,比起寺廟,更有一個好處——它像一場大聚會,像蓋茨比的派對,許多人都來了——說的不是遊客,是題下匾聯的人。每一處匾,一幅聯,都有一重心機,一款曲衷。
秋雨絲絲,細如花針,仰面甚至能望見,雪花一樣飄墜。沒有多少遊客。環伺的匾聯,森森密布,卻不喧囂,每人只是簡短兩句話,幾個字,裡面的滋味,卻是複雜隱晦的。
有個叫顧嘉蘅的人,曾經來過。他是道光年間進士。百度百科說,他的主要成就是「五任南陽知府」。這有點嘲弄了。就像介紹曾國藩,說他的成就是宅子很大、兒孫滿堂。當然,曾國藩是大人物,而顧嘉蘅,雖然在當時當地,是個人物,但在歷史長河中,終歸一朵小浪花。浪花雖小,情感也是細膩複雜的。
在地方當一把手,有時候也很孤獨。——背景跟別人不同,見地跟別人相異,別人是不太理解你的。歐陽修跑到滁州當太守,天天喝酒,前呼後擁,卻說別人不懂他的快樂。文人心中的追求與悵觸,未必能找到傾訴的對象,只好寄寓在詩文之中。於是顧嘉蘅來到卧龍崗,跟曾經待在這裡的諸葛老兄聊聊。
顧嘉蘅最有名的對聯,比他自己的名氣大多了:
心在朝廷,原無論先主後主;
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陽南陽。
這實在很無奈——他在武侯祠留下六幅對聯,這幅水平是墊底的,卻流傳最廣。就像今天十萬加的文章。這不是他的初衷,但這就是生活。
道光丁未(1847)年,顧嘉蘅剛到南陽不久,秋日吉旦,他來到武侯祠,提筆蘸墨,寫下一幅對聯:
抱膝此安居,覺異日桑種成都,殊非本念;
長吟誰與和,問當年曲賡梁甫,可有遺音?
他說:諸葛孔明老兄啊,秋天了,我來這裡看望你,你老兄年輕時,在這兒抱膝安居,能想到後來官做到那麼大嗎?你老兄晚年在成都種下桑樹的時候,怕覺得這不是自己當初想要的生活吧?唉,老兄你當年在這卧龍崗上,唱一曲梁甫吟,沒人跟你長歌相和吧?好了,不說了,我要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吧。
同樣在這個秋天,顧嘉蘅又來了。這天他也許喝了點酒,有點桀驁不馴的意思了,他說:
將相本全才,陳壽何人,敢評論先生長短?
帝王誰正統,文公特筆,為表明當日孤忠。
諸葛老兄,你是全才呀,打仗你在行,治國理政,你照樣在行,他陳壽算什麼人物,敢來臧否你?司馬光雖然學問大,但他怎麼能把曹魏當正統呢?不過,說白了,成王敗寇,哪有什麼正統不正統。朱熹力爭蜀漢正統,也就是為表明老兄你的孤忠吧!
仍然是這個秋天,顧嘉蘅再次來了:
此地藉卧龍以傳,看丹江西抱,白水東環,祗余長留名士隱;
斯人超鳳雛而上,即莘野幣交,渭濱車載,何如親見使君來。
這裡繞了一大圈,說了很多裝模作樣的話,什麼丹江西抱呀,白水東環呀,那都是幌子。真正想抒發的,不過最後一句:「何如親見使君來」。
莘野幣交,說的是伊尹,伊尹出身不好,父母都是奴隸,伊尹未出道時,在有莘國的田野上耕種,商湯三番五次請人送來玉帛馬皮,與他結交。渭濱車載,說的是姜子牙,在渭水釣魚,被周文王碰見,用豪車把他接走了。
顧嘉蘅說,莘野幣交、渭濱車載,哪裡比得上老兄你,親眼看見使君來到自己門口!
讀書人期冀被怎樣地看重,就從這裡流露出來了。一生的榮光,一切值得託付的因由,不過是莘野幣交、渭濱車載,親見使君來。
然而,顧嘉蘅並沒有在仕途上走很遠,他為宦的頂點,就是南陽知府。
光緒十四年,顧嘉蘅已經不在這裡了,退休回了老家,三年之後,就去世了。這一年,有個山陰布衣,叫單家駒的,來到南陽卧龍崗,寫下一幅對聯:
自來宇宙垂名,布衣有幾?
能使山川生色,陋室何妨。
寫完這二十個字,他落款道:「光緒十四年歲在戊子七月既望山陰布衣單家駒敬撰並書。」
落款有兩個亮點,一是「布衣」,一是「敬撰」。
他說:諸葛老兄,布衣做到你這地步,不容易呀,有幾個平頭老百姓能名垂宇宙?就因為你老兄在這兒躬耕過,這裡山川都生色了!
這位單先生,聯中說「布衣有幾」,又在落款中特地表明自己是布衣,是很有意思的。他說「敬撰」,然而這恭敬中,未必沒有一絲傲氣的。
單先生要流露自己不以布衣為意,不以陋室為礙。然而,難道他就不嚮往宇宙垂名、山川聲色嗎?
難道顧大人就不嚮往「莘野幣交,渭濱車載」嗎?
唉,讀書人呀。讀書人的矜持與傲慢呀。
許多年後,是中華民國二十一(1932)年,有個叫劉振華的軍閥來了,留下一幅很豪邁的對聯: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溯尼山鄒嶧而還,五百年必生名士;
為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千駟萬鍾弗受,三代下猶見斯人。
尼山,是孔子。鄒嶧,是孟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是《論語》的話,意思是,用我,老子就出來干,不用,老子就深藏功與名。「五百年必生名士」,是用《孟子》的話,原話叫,「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是說,從孔子孟子往後,到現在,是該出大才的時候了。
「為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千駟萬鍾弗受」,也是用《孟子》,原話叫,「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
然而劉振華自己,卻是個軍閥,也是殺過不少人,搞過各種幫派鬥爭的。難道他殺的人里,沒有一個無辜的嗎?難道他的所作所為中,沒有一件不義的嗎?話往大了說,容易;人往好了做,卻難。像顧嘉蘅,最終也是官場鬥爭,被免掉的。倒不如單家駒做個布衣,洒脫自在了。
所有對聯里,最讓我觸動的,是1872年,貝邱劉世勣留下的一幅。那是仲春時節,劉世勣時任南陽縣令:
孫曹固一世雄也,何以吳宮魏殿轉眼邱虛,怎若此茅屋半間,遙與磻溪而千古;
將相其先生志乎,詎知羽扇綸巾終身軍旅,剩這些松濤滿徑,如聞梁父之長吟。
孫權曹操,也算是一世的英雄了,但你看那吳宮魏殿,轉眼成了丘墟,而這隴上躬耕的半間茅屋,卻與姜太公垂釣的磻溪遙遙相望,千古之下,還有人記得。出將入相,難道是先生的志趣嗎?然而先生終其一世,還是在羽扇綸巾中,消磨了戎馬生涯,只剩下滿徑的松濤,隨風拂地,宛如當年梁甫的長吟。
好一個「將相其先生志乎」!如同「自來宇宙垂名,布衣有幾」,說起來,都不把功名放在眼裡,然而,很多東西,也說不清到底是不稀罕,還是得不到。也許是因為得不到,才不稀罕吧。也許是嘴上說不在乎,心裡卻念念不忘吧。
說「為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千駟萬鍾弗受」,卻還是殺了不少人。說「異日桑種成都殊非本念」,卻不能不感慨「莘野幣交,渭濱車載,何如親見使君來」。
唉,讀書人呀。讀書人的矜持與傲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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