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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審美的圍城

李冬君

繪畫界的後主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若謂「繪畫界的後主」,非周文矩莫屬。據說,他的「線條風格」是從李煜的「顫筆書法」中悟出來的。

李後主的畫,已是世所罕見,若欲知其畫風,可從周文矩入手。周文矩的人物畫,符合他那個時代的要求,承唐啟宋,用他的「仕女圖」來配李後主的「宮女詞」,亦自同風。

仕女畫之於中國畫史,同早期人物畫承擔的宣教功能一樣,出於女教垂範,後期仕女畫與人物畫也相似,沒能獨立發展出來,直到近代以後,才有了林風眠畫的中西合璧仕女。

周文矩畫仕女,既不在意政治正確,也不管什麼人民性,他只管表達女性的生活常態,從女教垂範中脫穎。對他而言,線條藝術的超越之路,是對傳統白描技藝的突破,是對禮教主導人物畫的摒棄,在侍女身上為審美打開了一扇女性美的別樣窗口,而導致這種美學效果的精神成因,是本文探尋的重點,歷來藝評都說他尤精於畫上流社會女性的閨閣姿態、神情以及衣飾褶皺等,恰為本文進入提供了路徑。

周文矩本人生卒年已無考,關於他的繪畫資料,主要依據劉道醇《宋朝名畫評》、郭若虛《圖畫見聞志》、米芾《畫史》以及宋徽宗主編的《宣和畫譜》,皆為北宋人所著,時差約百年前後,以歷史的尺度衡量,算是最近的見證了。從他們的出身和資歷來看,也是目前最具權威的信史了。

王朝正史里,未見有周文矩的記載,無論《舊五代史》,還是《新五代史》,都是五代史,不是十國史,歐陽修重修《新五代史》,才為十國之君爭得「世家」之地,臣下就免提了。好在藝術家有作品問世,他們不是活在王朝史觀里,而是活在自己的作品裡,他們的作品在傳世中,被人時時提起,而第一個提到周文矩的人,便是北宋劉道醇,在《宋朝名畫評》中,他稱讚周文矩「美風度,學丹青頗有精思,侍李煜為待詔,能畫冕服車器人物子女」,還說周文矩的畫「用意深遠,於繁複則尤工」。

稍晚於劉道醇的郭若虛,是宋真宗皇后的侄孫,他為續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而著《圖畫見聞志》,在談到周文矩的畫風時,說他「尤精仕女,大約體近周昉,而更增纖麗。」

在此,郭若虛指出了他的來路,從唐代周昉一脈傳來,「更增纖麗」。

周昉畫唐代女子,體態豐盈,面部圓潤,有一種富態美,那是唐風。

周文矩時,時風變得「纖麗」,故其筆下,開始向頎長瘦削之美過渡。但米芾不這麼看,他在《畫史》中特別提到,「江南周文矩士女,面一如昉,衣紋作戰筆,此蓋布紋也,惟以此為別」。也就是說,周文矩畫仕女,同周昉一樣,還是唐風,唯一不同的是畫衣紋,周文矩用了「戰筆」。

看來,周文矩還在唐宋之間過渡,這符合他的時代屬性,他沒從人體入手改變畫風,而是在衣紋上先行轉移,最明顯的標誌就是「戰筆」,看來他不僅是李煜之臣,還是顫筆傳人。

他是第一個用顫筆入畫的人,當然,除了李煜,可李煜的畫都已失傳,所以,欲知顫筆作畫的究竟,就要到周文矩的畫里去看,看周文矩如何將李煜顫筆書法化為他的線條白描。

周文矩的白描,是在遊絲描和鐵線描上略施頓挫,而周昉的細線描則沒有頓挫,顫筆衣紋,是周文矩與周昉的唯一區別,顫筆順著布紋肌理,更宜於表現人體,尤其仕女的曲線。

米芾所謂「戰筆」,便是用了「金錯刀」戰掣筆法,北宋御府所藏周文矩畫作共76件,《宣和畫譜》說他「善畫,行筆瘦硬戰掣,有煜書法」,也把他當作了「繪畫界的後主」。

後主是個范

「瘦硬戰掣」,是李煜用自我意識進行的書法探險。他可不想在前人腳下盤泥,便用一條線來表達自我意識。他用「一筆三過」之顫筆,將自己從「吳帶當風」中解放出來,想必對他麾下的南唐畫院產生了直接影響,畫院的畫家們或多或少都參與了他倡導的藝術探險及試驗。

其中有兩人,用「顫筆」作白描試驗,那就是唐希雅與周文矩。

唐希雅與韓熙載一樣,因避五代之亂而南遷江左,入南唐畫院。

唐希雅深諳李煜「金錯刀」筆法,劉道醇說,「江南絕筆」,惟「徐、唐二人」,「徐」指徐熙,善花鳥,而唐希雅工竹樹,說他繪竹得李煜真傳,可以封他為「江左竹郎」。

據米芾說,南唐井閭之間,流行收藏名畫的風氣,風雅之家,無不有名畫垂壁,其時名畫頭牌,必稱「唐、徐」,「人收甚重,好事家必五七本」。但米芾不以為然,視「唐希雅、黃筌之倫」為「翎毛小筆」,多畫禽鳥,亦「不足深論」。他還說,黃筌畫不足收,容易臨摹,徐熙畫不易摹,可多收。不過,他還是承認,唐效其主李煜作竹林,雖然韻尚清楚,但「作棘林間戰筆小竹非善」。

米芾眼尖,於精微處,看出唐希雅的粗糙,說他不如李煜愈精微愈提神。《宣和畫譜》錄唐希雅畫作《梅竹雜禽圖》、《桃竹會禽圖》、《柘竹山鷓圖》等88件,可惜今已不見。

唐希雅亦步亦趨,追隨李煜。李煜畫竹,他也畫竹,雖得真傳,卻未到精微,而周文矩則撇開畫竹,用金錯刀法,另闢人物一途,用在人物的衣紋褶皺上,完成了他對線條的新詮釋。

周文矩與李煜,同道不同路,一個在書法上,一個在繪畫上,一個畫竹,一個畫人物,李煜無師,私淑王羲之,而周文矩則可謂無一筆無來歷,但他卻以戰筆畫仕女,宣告了他對周昉師承的突破。與周昉唐女的富態美相比,周文矩的白描仕女更為妖嬈曼妙,人性的表情亦更為豐富,一如李煜為少女思春的人性本色辯護,周文矩也是在為新時代的人性美提供一個自由的款式——仕女范。

一代藝術雙驕,並世而立,謂周文矩為「繪畫界的後主」不為過也。

五代十國,人物繪畫,從壁畫走向絹繪,以南唐畫院為最,與前後蜀成都之花鳥、北方開封之山水方興相比,金陵人物畫更為成熟,足以在南唐的高大城牆上逡巡,宣諭其為藝術重鎮。

人物畫重鎮里的重鎮,當屬周文矩。遺憾的是,其畫作傳世,不足十之一二,且散落在世界各地,多為摹本。《重屏會棋圖》、《宮中圖》和《琉璃堂人物圖》,皆為宋摹本,是目前最被看重的幾件摹本。有的摹本附以說明為周文矩真跡臨本,有的摹本甚至遠至明清兩代,已無從可考。

從《畫史》中看到,宋人對前人的真跡收藏非常較真,那位米芾先生,就在書中嘆曰「今人好偽不好真」。他甚至對沈括收藏周昉畫作的莽撞行為,大為痛惜。據說,沈括手上有六、七件周昉畫作,但竟「因凈處破碎」便隨意裁剪四邊,再將畫重新貼於碧絹之上,做出一件新橫軸來。

米芾認為,應該保留那些破碎的舊痕迹,這便是守舊,而沈括的做法是,裁去破碎舊痕,重新裝裱,這就是維新了。維新不僅表現在對作品的收藏上,還表現在對原作的臨摹上。米芾的說法,固然有理,但也幸虧有宋人對前人真跡的臨摹,否則,那些名家畫作也許早已不在人世了。

如何看待這些摹品的真實性?周文矩本人的真跡,恐怕已經見不到了,留下來傳世的,都是宋人或明人的摹本,這些摹本,顯然難以「真」或「偽」而論,我們不妨換一個說法,換做「原本」或「傳世本」來說。應該這麼說,「原本」固然為真,那些忠實於「原本」的傳世的摹本也屬於真,因為若無那些「傳世本」,我們根本不知「原本」為何物,所謂文化傳承,說到底就是要搞「傳世本」。

宋朝統一了中國,掠走了後主和他們的收藏,從此便傳世了後主范。統一的好處是,一代王朝可以合法的佔有一切財富,不但可以佔有土地和人民,把土地變成田畝,使人成為戶口,還可以佔有藝術,把藝術品當作戰利品,打包帶走。可憐南唐,還有前後蜀,不但土地和人民被兼并了,就連後主們的興趣和愛好,也被勝利者沒收了,誰讓你是敗寇?

好在有宋一代,君王的藝術品位不低,還算對得起後主們的收藏,供奉於皇家畫院,不至於故國不堪回首,還用了這個後主范,陶冶著趙家的王子王孫,終於煉成了一位趙家的後主,一位不亞於那幾位後主的後主,我們都知道,他就是宋徽宗趙佶,他可是有書畫作品傳世的後主,李煜的詩,趙佶的畫,都是後主政治文化的奇葩,連命運都相似,兩人都是亡國之君,只是一個不服,另一個卻服了。

周文矩提著畫筆去追隨他的後主,得其一體,因而成為了「繪畫界的後主」,而另一個後主,則收藏了他的畫,並且自己還畫,就在後主范里畫,畫成了一位真正的「繪畫界的後主」。

發現女性美

對於女性作純粹審美的關照,是要有勇氣的,必須突破倫理的禁忌。

李煜「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似乎從來就不知道有什麼禁忌,他只是用了一雙赤子的眼睛去欣賞女性的美,就如同嬰兒吮吸母乳,出乎本能,無需解放思想,作觀念的冒險。

在政治文明的禁忌中,他奉行審美優先,在審美先行中,他採取女性優先。誠然,他還不具有歌德那樣的「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的觀念,也不像陳寅恪那樣,要從一個女子身上發掘一個民族的魂,從女性美里發現人類性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總之,他如赤子般天真。

在藝術上追隨後主的,最有名的一位,便是周文矩,剛好,他的審美觀念要轉型,要走出唐風,走出傳統女范,便走向了後主的天真,分享了來自赤子之心的靈感之源,打開了一雙「思無邪」的眼,就在斑斕的繡衣群里,活潑潑的女子們在他身旁,一個個活色生香,打開了他審美的閘門。

美在泛濫,就在他眼前,就在他身旁,他能感受到的,不再是《女箴圖》里的肅穆與端莊,也不再是《洛神賦》里的逍遙與縹緲,「吳帶當風」、「曹衣出水」在這裡都變成了教條,而不是真實的線條,那是用來禮讚神佛的線條,難免帶有宗教的規制,難以表達人的生命的氣息,總之,不是他現在需要的線條。他現在需要的,是帶著女性體溫的線條,是會呼吸的線條,他要讓時間在線條上慢下來,再慢下來,但不能停止,要讓時光雕刻散發著生命芬芳的胴體,那還是用「金錯刀」吧,在線條上像「撥鐙」一樣,表達他一個又一個瞬間的微妙感受,用顫筆的彈撥節奏和吟詠旋律,開始了線的奏鳴曲。

《宣和畫譜》說,周文矩「不墮吳、曹之習,而成一家之學」,他與李煜不同,李煜之於女性美的感受,完全出於本能,由赤子之心開顯,而他要發現女性的美,則必須經歷「觀念的冒險」,首先要突破傳統女范的倫理禁忌,其次要突破藝術規範對人體美的禁忌,具體來說,就是要突破神佛化的線條束縛去發現人本身的線條,也就是讓線條從「吳家樣」、「曹家樣」的觀念化的神佛樣式中破壁出來,重新附體,就依附在眼前那些如花似玉的人體上,從神佛到仕女,自由化的線條開始了「觀念的冒險」。

從神佛到仕女的轉型,是不是有點像從聖母向蒙娜麗莎的轉型呢?從神聖的美轉向世俗的美,那樣一個美的歷程,必然要經歷「觀念的冒險」,達芬奇如此,周文矩也如此,可達芬奇比周文矩晚了五百多年,也就是說中國藝術所經歷的那一場世俗化的「觀念的冒險」比西方早了約五百餘年。但不是周文矩的「觀念的冒險」發動了那一次審美轉型,那次轉型的真正的發動者,是一顆赤子之心。周文矩從一個過往傳統的傳承者,轉變為赤子之心的追隨者,正是他的這一轉變,引導了女性美的發現。

線條的突圍

中國畫講究水墨,那時剛開端,周文矩不是水墨的探險者。由他實踐的繪畫轉型,還是在線條上,是一次「線條的突圍」。

革誰的命?當然是革傳統的命,傳統的線條中,他首先碰到的就是「吳帶當風」。據說,吳道子作壁畫時,筆下滿壁生風,衣袂飄飄,若雲起霞飛,線條靈動奔放,如飛鴻,若垂瀑,真可謂神仙高蹈,不帶人間煙火氣,上下與天地同流,心中無一毫掛礙,筆下不見一絲阻隔。這樣的線條,就做了盛唐的代表,被定格為中國繪畫的「吳家樣」,但那線條,宜於神化,不宜於人文,宜於高牆之上,不宜於捲軸之間,而人文精神的覺醒及其文人化趨勢的出現,在繪畫的表現上,需要一條新的線。

比「吳家樣」更早的,還有「曹家樣」,出自北齊畫家曹仲達。據說,曹仲達來自西域曹國,地理位置相當於今天的烏茲別克撒馬爾罕一帶。的確,他的筆法里有濃郁的西域風,委婉剛勁,直白熱情,衣飾線條緊貼身體,如出水芙蓉,似印度佛造像之緊身衣,帶有犍陀羅藝術希臘化之遺韻,將大理石雕像的線條,作為用筆的參照,一種綺羅「體貼」的中原佛教畫樣式,得到了普遍認同,尤為唐人尊崇,與吳家樣、張僧繇之張家樣、周昉之周家樣並列,一同被奉之為繪畫典範與法度。

曹仲達畫今已不存,唯有北朝遺存的佛造像中,依稀可辨「曹衣出水」的華麗痕迹,如山東青州窖藏佛造像,《點石齋叢畫》說,「用尖筆,其體重疊,衣褶緊穿,如蚯蚓描」。

然而,無論「吳帶當風」,還是「曹衣出水」,一旦奉為典範,便同神佛一起流行,由流行而入俗,由入俗而積習,由積習而僵化,由僵化而教條,終致於「千家畫筆摹一線,吳帶曹衣滿眼灌」,當線條不再因思想與個性而「風生水起」時,昔日的榮耀便走向盡頭,而另一個時代就開始了。

南唐李姓,初以大唐正統自居,至李後主時,早已降格自保,向宋稱臣了,顯然大唐沒能保佑他,既然政治上復興大唐已然無望,藝術上他也沒興趣和唐人玩了,他跑到晉人那裡去,玩「我與我周旋」的遊戲,體驗一把「寧做我」的自由意志,不惜一切瀟洒走一回,不在乎過把癮就死。

而「顫筆」,就反映了他的政治焦慮和審美焦慮,在政治圍城裡,他坐以待斃,在藝術圍城裡,他用「戰掣」之筆,進行自我突圍,突出「一線生機」,從此「不墮曹吳積習」。周文矩緊隨其後,試以李煜「戰掣」的「金錯刀」,開鑿自我意識的線條,突破各家線條的樣式范,謂之「戰筆水紋描」。

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說,他的「行筆瘦硬戰掣,全從後主李煜書法中得來」,《宣和畫譜》說,周文矩曾以「戰掣」筆法為李煜畫了三張像,今已不見,亡國之君的模樣沒人臨摹吧。

周文矩將李煜的線條自覺,用於人物繪畫,本身就含有對人的內在氣質之於形象表達的思索,他在白描中關注墨的意味,線條開始有了墨的抑揚,不再讓軟軟的筆鋒輕易滑過,一筆流暢到底。而是運筆時略帶顫動,時有頓挫,筆鋒帶出墨韻,線條轉趨凝重,曲折而難確定,打點起來,要拿捏好分寸,行之於人體,衣褶布紋加身,如水紋,似波浪,或緩或急,緩如微風,急若波盪,線如遊絲,無論長短,每一筆下去,都帶有墨韻的戰顫,綿軟之線,流麗之線,在抑揚頓挫間,變得瘦硬若筋骨了。

這就是他們在「線條的突圍」中,隱含著的自我意識的脈動和獨立人格的宣言。

(作者近著《落花一瞬》,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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