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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張充和談卞之琳

昆明時期(1938-39)的張充和(攝於呈貢雲龍庵)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張充和談卞之琳與「卞-張羅曼史」

作者:蘇 煒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

卞之琳《斷章》手稿(應是1980年的重滕稿)

喜歡現代白話詩歌的人,都會讀過卞之琳的這一名篇。從某一種意義上說,卞之琳(1910-2000)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中的巨大聲名,是直接和這一個《斷章》名句聯繫在一起的,正如《再別康橋》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之於徐志摩一樣。

一直聽聞,卞之琳這一名篇,就是為張充和寫的。詩中的那個「你」,就是卞之琳苦戀了幾十年的、昆明、重慶時代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中的四小姐——張充和。所謂「卞-張羅曼史」(「什麼羅曼史喲,一點兒也沒發生『羅曼』。」張先生在審閱此稿時笑嘆),雖然不若現代文壇掌故里那幾段著名的羅曼史那麼有名——比如,徐志摩與林徽因、陸小曼之戀,郁達夫與王映霞之戀、張愛玲與胡蘭成之戀、徐悲鴻與蔣碧微之戀,等等;但是,在文學圈子和廣大讀者中,「卞-張之戀」,也早已蜚聲遐邇,傳揚久遠了。

可是,與張充和老人有過這麼多的來往、交談,我一直小心迴避著談論卞之琳,甚至是有意無意地想延後進入這個話題(因為一定是會遭遇到的)。我擔心觸碰到老人家的一段傷感往事。然而,我隨後就發現,這種小心和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那天去看望張先生,看見茶几上散放著一本「卞之琳紀念集」,好像是親友剛剛寄贈的,我便借著這個話題,略帶遲疑地開了口:「張先生,能給我談談卞之琳么?我知道卞之琳這段苦戀的故事很有名,可是一直不好意思問你……」

沒想到,張充和朗聲笑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可以說是一個——『無中生有的愛情故事』,說『苦戀』都有點勉強。我完全沒有跟他戀過,所以也談不上苦和不苦。」

這個答案有點出我意料。本來,我等著要聽一出凄美悱惻的「羅曼哀史」呢。

年輕時代的卞之琳

「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認識就很早了。卞之琳出北大的時候,我進的北大。可我還沒進北大的時候,在北大校園就見過他。後來又在沈從文的家裡碰見過。我記日期總是很差,可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一直給我寫信。」

從資料上看,卞之琳是1929年進的北大英文系。張充和是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在此以前,曾在北大旁聽課程。

「這麼說來,卞之琳對你是一見鍾情了?」

張充和笑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見鍾情,至少是有點一廂情願吧。那時候,在沈從文家進出的有很多朋友,章靳以和巴金那時正在編《文學季刊》,我們一堆年輕人玩在一起。他並不跟大家一起玩的,人很不開朗,甚至是很孤僻的。可是,就是拚命給我寫信,寫了很多信。」

「那,你給他回過信么?」

「沒有。那些信,我看過就丟了。」

「他給你寫過多少信?」

「至少有過百封信吧。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他,更沒惹過他。」這個「惹」字,我注意到她隨之用了好幾次,「他是另一種人,很收斂,又很敏感,不能惹,一惹就認真得不得了,我們從來沒有單獨出去過,連看戲都沒有一起看過。」

(「我年輕的時候愛玩,」張先生一邊審看此稿,一邊補充著,「我其實是常常和別的人單獨出去玩的。唯獨就是不能跟卞之琳單獨出去,我不敢惹他。」張充和呵呵笑著。)

「噢?那,他是典型的單戀了?」我確實大感意外,我所熟悉的「五四青年」那一代人的戀愛故事,若不是「狂飆突起」,也至少不乏「花前月下」的。

「完全是單戀。」張充和的回答很直接,「不過感情很強烈。前後持續的時間大概有十年。我不理他,他就拚命寫詩,寫了很多無題詩。」

張家四姐妹,左起:充和、兆和、允和、元和

我打開案几上的「卞之琳紀念文集」,翻到裡面的黑白圖片,問:「那時候的卞之琳,是不是這個樣子?」圖片中,是一位五官平實、戴著圓框眼鏡、神情木納耿嚴的年青人。

「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老人默默點頭,「他人很好,但就是性格很不爽快,不開放,跟我完全不相像,也不相合。我永遠搞不清楚他,我每一次見他都不耐煩,覺得他啰里啰嗦的。」

我問:「你不愛他,怎麼不跟他說清楚呢?」

張充和笑道:「呵呵,從來大家都這麼說,你為什麼不跟他說清楚呢?我說:他沒有說『請客』,我怎麼能說『不來』?他從來沒有認真跟我表白過,寫信說的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只是寫得有點啰嗦。別人不了解,以為是我惹了他又不理他,他自己也老對別人說,我對他有意思。——其實完全沒有,說良心話,一點意思都沒有,從來沒有惹過他。」

「是不是你的什麼善意的表示,給他帶來誤解了呢?」

青年時代的卞之琳

「他後來出的書,《十年詩草》、《裝飾集》什麼的,讓我給題寫書名,我是給他寫了;他自己的詩,讓我給他抄寫,我也寫了。可是我也給所有人寫呀!我和他之間,實在沒有過一點兒浪漫。他詩裡面的那些浪漫愛情,完全是詩人自己的想像,所以我說,是無中生有的愛情。」

我笑著說:「張先生,那我當面想求證一下,都說卞之琳那首最有名的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那裡面的那個『你』,就是你張充和——張家四小姐,對么?」

張充和微笑著:「大家都這麼說,他這首詩是寫給我的,我當時就有點知道……」

「那大概是哪一年,在什麼地方寫的?」

「具體時間我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在昆明那一段吧?我們在一塊兒的時間並不長的。我們在北京認識了以後他就開始給我寫信,可是隨後我進北大,他卻離開了北大。後來抗戰開始,我在成都時,他在川大教書,川大以後他就去了延安,去了延安信就很少了;他好像從延安又到了昆明聯大,我們又在昆明遇上了。可我後來就到了重慶。抗戰勝利後回到蘇州,他專門來看過我,但是我們還是沒有單獨出去過,要出去玩,都是一堆人在一起。」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從延安出發的卞之琳

我記得在哪個資料上讀過,卞之琳晚年整理他的文集,還把他與張充和在虎丘的一張合照放了進去。我猜想,想必就是那次蘇州造訪,「一堆」結伴出遊的年輕朋友們,當時起鬨讓他們合照的。

「……隨後我就跟漢思結了婚。我到美國後,卞之琳還來過信。我聽說他直到四十五歲才結婚。文革結束後我到北京,他專門要請我的客,我還到他家見到他的夫人。……呵呵,那就是一種老朋友的感覺了。」她頓了頓,搖搖頭,又輕輕笑了起來。

我拿起桌上的卞之琳紀念文集,隨意翻著,笑道:「看來,這段單戀和苦戀,沒有成就出偉大的愛情故事,卻成就出了一個偉大的愛情詩人。我相信《十年詩草》裡面許多有名的愛情詩,都是為你而寫的。我還記得有一首叫《魚化石》,寫得很美,但表述得很含蓄。」

「也許吧。」張充和眼瞳里似含著一絲苦笑,「我寫舊詩,他卻不寫舊詩。我不太看得懂他們寫的新詩,包括卞之琳埋頭寫的那些新詩。」

我順口提起了民國時代那幾段有名的羅曼史——徐志摩與林徽音、陸小曼,郁達夫與王映霞什麼的,都曾經轟動一時,便問:「都知道你們『張家四小姐』,在昆明、重慶時代很有名,你又是四位小姐當中唯一單身的,那時候,一定會有很多追求者吧?」

「我從來沒有過那種轟轟烈烈的感情,」張充和的回答很平靜,「確實有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一起玩的人,追求過我,但都不如卞之琳這一段來得認真,持續的時間長。他的好意我是心領了,但這種事情不能勉強,我自始至終對他都沒有興趣,就看見他在那裡埋頭作詩,你說我能怎麼辦?」說著老人就轉移了話題,「陸小曼我倒是見過的,那是戰後在上海,不知和誰一起見的她,不過那時,她已經很見衰老了……」

這個話題自此就打住了,老人似乎再無意細述下去。那天是雪霽初晴的天色,老人心情很好,談興一直很高,隨後談到與胡適之、張大千、章靳以等年長輩老友交往的故事,老人似乎比談論這段「卞-張羅曼史」有著更高的興緻(有關故事將另文記述)。我確實也注意到,在很多人那裡——除了卞之琳本人,也包括沈從文,更不必說坊間的流傳——曾經重筆渲染過的這段「卞、張之戀」,在張充和以往的口述實錄里(比如《合肥四姐妹》),反而一直是分量很輕,一筆帶過的。「剃頭挑子一邊熱」。這,大概正真實反映了這一段著名的民國羅曼史之一的失衡與失重吧。

末了,我想請出兩位「當事人」的文字,為讀者存真,也為本文作結——

卞之琳在他的《〈雕蟲紀曆〉自序》中,對此「單戀」,其實有所述及:

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識,顯然彼此有相通的『一點』。由於我的矜持,由於對方的洒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罷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現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隱隱中我又在希望中預感到無望,預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果。彷彿作為雪泥鴻爪,留個紀念,就寫了《無題》等這種詩。

沈從文在他記述昆明生活的《二黑》一文中,曾用華麗詳實的筆墨,如此隱曲地評點這一段「卞張羅曼史」:

……然而這個大院中,卻又遷來一個寄居者,一個從愛情得失中產生靈感的詩人,住在那個善於唱歌吹笛的聰敏女孩子原來所住的小房中,想從窗口間一霎微光,或者書本中一點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個消失在時間後業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過去,穩定目前,創造未來。或在絕對孤寂中,用少量精美的文字,來排比個人夢的形式與聯想的微妙發展。每到小溪邊散步時,必攜同朋友五歲大的孩子,用箬葉折成小船,裝載上一朵野花,一個泛白的螺蚌,一點美麗的希望,並加上出於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痴而詰的祝福,讓小船順流而去。雖眼看去不多遠,就會被一個樹枝絆著,為急流沖翻,或在水流轉折所激起的漩渦中消失,詩人卻必然眼睛濕蒙蒙的,心中以為這個三寸長的小船,終會有一天流到兩千里外那個女孩子身邊。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點誠實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會為那個女孩子含笑接受。……詩人所住的小房間,既是那個善於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過的,到一切象徵意味的愛情依然填不滿生命的空虛,也耗不盡受抑制的充沛熱情時,因之抱一宏願,將用個三十萬言小說,來表現自己。兩年來,這個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問及作品如何發表時,詩人便帶著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鄭重地說:『這不忙發表,需要她先看過,許可發表時再想辦法。』決不想到這個作品的發表與否,對於那個女孩子是不能成為如何重要問題的。……

(引自沈從文《二黑》,見《生之紀錄-沈從文隨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談話於2008年1月19日

2008年7月8日整理畢於康州袞雪廬

《天涯晚笛》於2013年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簡體字版

蘇煒,中國大陸旅美作家、批評家,現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曾任耶魯東亞系中文部負責人。文革中曾下鄉海南島農墾兵團十年(1968-1978)。1978年進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獲學士學位。1982年赴美留學,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後在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國工作,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90年後定居美國。

曾出版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1982,廣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爾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調》(2007,廣州花城出版社),《米調》曾被評入「2004年中國最佳小說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國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說集《遠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1988,浙江文藝出版社);散文集《獨自面對》(2003,上海三聯出版社),《站在耶魯講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進耶魯》(2009,北京鳳凰出版社) ;交響敘事合唱——知青組歌《歲月甘泉》歌詞(2008,廣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劇劇本《鐵漢金釘》(2011,北京《中國作家》),《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鳳凰、文匯、新華等網評入「2013中國好書榜」),古體詩詞集《袞雪廬詩稿》(2015,廣東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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