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系列.滑

（圖片：如如隨手拍）

吃茶去系列．滑

作者：如如

『不喜歡』

在我的語境中，滑，極少來用。光滑，油滑，滑行，無論是做形容詞還是動詞，都極少用。如果不是刻意迴避的話，想來便是我極少批判不喜歡的，也極少提到我的不喜歡。字無善惡，不垢不凈，喜歡與不喜歡都是人的沾惹。說來可笑，我的名字中偏偏有同音「華」字。是小時候看童話書，非要吵著把名字中的「疆」字換作「華」。或者，冥冥之中但凡你不喜歡的，都是自己。是那個潛意識隱藏起來禁錮起來的另一個感性的自己，是你要理性批判的，逃避的另一個自己。如此說來，還說得動「不喜歡」么？可說得動，說不動，又奈何呢？

實則人是喜歡茶中的滑感的。湯入喉中的潤滑，醇滑，乃入肺腑的熨帖和衝擊，都有一種線性的流暢讓人莫名舒服。世上萬千的阻礙，凝滯，險絕，苦澀，都在那樣的一刻，大江入海。平闊，寧靜，豁達，遼遠。無須多言，只靜靜低頭，喝下盞中的一半茶即可。

那天喝苦竹寨，有輕微的秋霾。初飲，便自知挑錯茶了，當日不宜苦竹。湯色入口，苦澀鎖喉，久不見甘。無苦不澀不能稱之為茶，而我喜歡的那種苦盡甘來卻久久不回。舌尖，口腔，牙齦，軟的硬的都沒有等到那種回來的香氣。緩慢的，激蕩的，都沒有。湯入肺腑，也不見胸中丘壑，大江大河。時下明白，這茶，非我杯中物。或可他日，當選麗日喝苦竹。陰霾之時，當選高香紅茶。如此，可遑得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趣也。也未可知。

想起很多年前喝苦丁茶，只淺淺一口，便苦不堪言，自覺不能負重。味蕾喜甜，自喜茶來，曾惡甜，拒甜，喜歡絲絲縷縷的苦。但覺過苦，亦不能負。如今老境徐來，重又喜甜。喜安樂，喜糯軟，也喜大開大合的從容。

或者，還是不夠老。人書俱老時，當是一團歡喜，無不喜歡。

『太陽味』

從雲南茶人那裡購得一款新茶，麻黑曬紅。

麻黑是易武茶區的一個寨子，曬紅是一種制茶工藝。經過鮮葉萎凋，揉捻，發酵，日晒這幾個環節，省略了其他紅茶的炒制殺青。所以，茶中的活性酶得到了很好地保護，茶會越沉越香。初見，干茶褐黑，間有淺黃條索，陋貌而粗曠。初味卻知，是執板唱大江之樣貌，性情卻是紅牙曉吟。沒有火氣，溫潤清麗。再味，再觀，通透而不艷灼，清幽而不濃烈。口感自然而內斂，一層一層蕩漾開來，坐久如沐春風，恍在一種甜潤絲滑的空氣中，被香蜜住了。是那種香而不襲人，老茶客喜歡的自然草木之氣。是被太陽反覆撫摸而善待過的香，是太陽味。是甜蜜蜜，鄧麗君的味道，是鄧麗君唱甜蜜蜜的味道。是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這茶是可以存一些，作為普洱的間歇。輕輕抿一口，全作少年憶了。金風盪，雪梢梅的季節里，一盞曬紅，最是宜人。遇到對口味的茶，心便痒痒，想與友一起分享。分若干小包，一一分之。這茶雖是紅茶，卻可壺泡。他日，泥爐相約，雪飲一杯無。

少年時，只愛月亮。月光一遍又一遍溫燙，還是涼。可就是偏愛這份寒涼，清涼。老境時，少年不愛的幾乎都愛了。也更愛太陽，愛太陽照進骨頭縫隙的味道，愛太陽給予出來的力量，愛有太陽味道的一切味道。

因果種種，現在的太陽越來越矜持了。突然回憶年少時，不曾珍惜過的太陽那種大把大把的慷慨，那麼明朗，那麼闊達。

『就不告訴你』

茶人最快樂的事，是茶聚，說茶，聊茶。那種相知與互動的人情之美，有著溫潤的暖意。

古人說，「一色一香，無非道中」，茶之道，賴以境顯，全在行茶之中。在行茶體踐的形而下里，體悟不同的形而上。茶事由形而下到形而上，形成一種茶文化，是一片葉子饋贈東方的生命智慧。或說，東方的生命智慧在行茶中的道顯。

據說，在餘姚田螺山遺址出土了一棵古茶樹，距今六千年久矣。茶之根脈在中國，漢文化有極強的消解力和融化力，有著淵深的根基和活潑的生命力。茶被載之於禮道，是一葉方舟在漢文化里浮游和滑翔。行茶在中國，重在藝。茶人在茶事中，追憶一片葉子在山川河流，煙霞雨露，水火涅槃中的前世今生，使心得游於天地。山水有情，生命得到犒賞和平衡。人隱山水之中的孤獨，柔韌，持久而不竭地生命動力都在啜茶之間得到紓解和放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深刻的自然主義。

茶在韓國，重在禮。茶壺，茶則，茶海，茶客，重在秩序，禮儀，規範。更多體現一種人倫，親疏尊卑，井然有序。在日本，更接近禪。和敬清寂，入於三昧，契於一如。

茶藝，茶禮，茶禪，恐怕最高境地是無作意，是道在其中而不言。是溫潤的人情關照，是神思逸發，是性情丘壑，是茶人的定靜體貼。

那日，茶友遠道而來。帶著他的私房茶，先是倚邦，莽枝，颳風寨，一道道沖泡下來。秋日午後，有淡淡的光斜灑進來，很有人閑玉簟小窗幽夢的感覺，人已微醺。友說，再來一道茶。啥茶？不告訴你。先喝。主人行茶，茶湯淺黃清亮，杯口蘊香。香氣霸道，入口奔喉。二盞行來，唇齒昂香，喉底鳴泉。三盞，茶氣直逼脖頸，四盞五盞六盞，入肺腑，入頸背，入腋窩，乃入四肢。人被茶氣衝撞得飄飄，有響遏行雲的不勝之感。於是停盞，靜靜地看友們繼續喝。老伴兒讚不絕口，一直把茶喝淡，掉了水色。攤開葉底，柔韌飽滿清晰，莖葉斷處呈馬蹄形，葉芽長短參差，是古樹茶。好奇，又問，啥茶呢？友說，就不告訴你。這下才明白，原來這茶名就是「就不告訴你」。回來幾日，老伴兒一直念叨這茶，有再尋無果的憾意，憾意慢慢的成了一種念想。友臨行贈我熟普茶磚，和我說好的颳風寨，心躬，黃昏有香。

世上有許多的好，是就不告訴你。是呵，憑什麼非要告訴你真相呢？那許多的真相，也只是相對的，相對於自己一段時空的物質與精神的還原，那於整個世界並不代表什麼，更不代表世界的真相。不必全知全覺。

可是，世界的真相是，無論如何時間都堅定不移地往前走。真相是，無論如何人都要在時間中款款而行。

『遠幽』

忽然對颳風寨神往起來。

我對孤獨和偏僻的人，事，物，都有一種本能的親近和敬重。颳風寨是易武茶區的一個小小寨子，遠人近雲。據說那裡的古茶樹生長在原始森林裡，水甜，樹高。任性而生，恣意而活，有無人叨擾的優雅安然。做那裡的一片葉子真是幸運，刮來的風也是清冽的吧？有風的地方，更容易聽見大地的喘息。稍微靜神，就能聽到自然界中的各種小秘密。風過樹林，一片葉子先告訴了另一片，另一片又告訴了緊挨它的，消息從高處到低處，最後連根也知道了。根不動，枝葉俱搖，它也不動。如果有一天，空中有閃電和雷鳴，也有可能那是地下的根在動。颳風寨，是一個經常颳風的寨子么？

痴意來源於最近對比喝了不同茶人提供的茶，颳風寨。那滋味漸覺漸出，不免心意沛乎浩然起來。倚邦也好喝，是二八少女的感覺。而颳風寨，姿態沉然，寧靜飽滿，馥郁陳香，有山野氣韻。非脂粉弄妝，徒虛作態可堪比也。像歷經世事的中年女人，閉口藏舌，暗香盈袖。如果你想走近她，需要躬身慢行，細品啜之，才得驚艷之美。她的美是遠幽之美。颳風寨屬於大葉種型，葉長齒淺，其色墨碧。品相樸素，毫無張揚。湯色清透，滑潤甘醇。初入舌喉，如梅怦然枝頭。再入，三入，如滿樹古梅瞬間乍放，奔涌的香迅速在口腔打開，然後靜靜地沉在舌底。四五六入，香入肺腑，脊骨。然後漫溢開來，滲透到你的每一個細胞。七八九入，大開大合，像橘黃的燈光落在雨夜。十入再入，漸生不舍，有眠花卧柳不必再醒的一世恍惚之感。葉底黑長粗厚，像沉實的土地。

這茶，對味了。實則，茶貴對味，與古純有關係，又絕非惟一。如今，茶市混亂，那茶樹是否古樹，那茶是否純料，不喝上半年幾載，很難甄辨。愛茶者，就是這樣反覆比較，反覆驗證，反覆體味，來獲得好滋味的。可什麼又是好滋味呢？能讓自己安靜下來，找到自己的滋味，且念念不忘，就是好滋味。世之滋味，莫不如是。

不僅有遠幽之茶，水為茶母，取水之道也全在一個遠幽之境。煮茶所用，山泉之水最佳，其次是江河之水，井水最差。山泉之水最好是從鐘乳石上流下且從石池中慢漫而出的為最好，取涓涓之流動為最妙。這是遠毒之幽也。江河之水要到離人遠的地方取靜幽之水，這是遠人之幽也。井水，則非古井之水，取人之常汲，這是遠死寂之幽也。今人泡茶煮茶，多取便途，礦泉軟水即可。古人稱雨雪露之水為天泉，妙玉翠攏庵泡老君眉，用的是舊年蠲的雨水，是從蟠香寺的梅花上收的雪，是窖藏了時間味道的清醇之味。今人之心之境備受污染，全無風雅與純凈，只能故紙堆里尋幽思了。

古人有賭書潑茶之趣事，聽說今亦有聽音辨茶之樂事。眾品一道普洱，持琴者彈清音暗合茶韻。每一泡茶的滋味不同，所取之琴，所彈曲目亦不同。一飲，二飲，三飲，梅花三弄，瀟湘水雲，平沙落雁，陽關三疊，乃至六飲七飲，陽關三疊，漁舟唱晚。仲尼，伏羲，蕉葉依琴色更之。茶至最後，琴音，茶色，彈者，品者，俱忘矣，得意忘言。世間哪裡還有什麼恩怨，得失，榮辱，歸於一如也。

家裡掛著一把古琴。卻天性拙笨，習它不得。那日看琴史，覺得山河歲月，盈一寸，斷一寸，都是柔腸。遠幽之思，曲終裂帛，天邊雁落，萬事塵輕。據說，明有古琴曰「一天秋」，如美人在雲端，特別想看一看。

像對颳風寨嚮往一樣。

『不知春』

「不知春」是岩茶里的高端茶，產量極少，很少流落到百姓茶案上來。自然也是尚無口福嘗上一二。不過覺得有趣的是"春過始發芽，真是不知春哪!"，想這茶也是一款特立獨行一心一意活出自己的茶。

賈平凹說汪曾祺是「文壇老狐狸」，初看一驚，再思生趣。汪曾祺無論小說和散文在他於世時並不被重視，反而這幾年一版再版，會心者越來越多了。這和他為人為文的追求莫不相關。他遠離文壇，不為潮流所左右，默然而篤定地堅守自己的文學主張。該是餘霞成綺、澄江如練的定力和自信。他相信漢語的獨立性和因之而該得到的尊重。在他的立場里，漢語之美不可替代，卻可傳承。他嘗試化古為今，化異為同，使漢語在他那裡呈現出一種平常而古雅，世俗而詩化的渾然來。他是一個走在尋常煙火里的尋常老頭，見面打招呼，吃飯，喝茶，並無儀態。走進方知，山河錦繡，鐵騎鶴唳，兒女私喁盡在胸壑。是平靜下的洶湧，是劫難後的乾淨和疏散，是知而不語的莞爾一笑，是多舛之後的溫暖，是悲憫對絕望的內化，是遠離和堅守，是讓人讀一層，會心一次的「老狐狸」，是萬象枝頭，我獨冬色的裝糊塗，是春風叫不醒的一枝白梅。是文，是人也。

春風多嫵媚呵，百般纏繞，千般哄勸，萬般柔軟，嗨，醒醒，醒醒啦！任春風怎麼叫，也不醒。春風哪裡知道，睡著的，是不想醒。該醒時候自然會醒了。不叫，不鬧，也會醒。世之任何都不能叨擾到自己的節奏。可又不能支出稜角，傷了春風，只好裝睡了。外是圓的，內是方的。

這茶和人怎麼就這麼像呢？概或，這世上所有的美和好，都有著相同的屬性吧。

『與壺偕老』

蒙田說，「人生最艱難之學，莫過於懂得自自然然過好這一生」。那天，我見黃台湖上有白鷺飛起，又落下。心莫名又開豁了一層。想起蒙田說起的這句話。湖上曾翠枝昂昂，且今秋雨襲袖，是天寒遠放雁為伴的時節了。

手裡西施，壺中有茶，茶里有水，有舊林故淵的好。

是真的越來越喜歡圓的東西了。

丁酉深秋於如如齋

如如簡介：

如如，喜草木，嗜粗茶，好頑石。懶雲作窩，溪水濯足。河北作協會員，河北書協會員。遷安作協副主席。曾在《詩潮》《詩選刊》《文藝報》《中國鐵路文藝》《西部散文選刊》《當代小說》《山東文學》《哲思》《牡丹》等國家、省級，幾十家各級報刊雜誌發表散文、詩歌、及評論數百篇。獲獎大小各種。有散文收入初中生課外閱讀（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入選《當代散文精選》，詩歌入選《河北青年詩人詩選》，評論入選不同版本的詩集，詩選，書畫集。參加第七屆河北青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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