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通中國南北,大宋靠它立國,中華帝國從此進入另一個時代
大運河鑿成,南北貫通,中華帝國才可能形成緊密的共同體,富庶的南方才能夠成為源源不斷地向北方輸送物資的大後院。位於運河線上的汴梁,近水樓台先得月,其地位便日益重要了。
北宋時期的汴京開封府,漕運網路遠比洛陽、長安發達。汴河、惠民河、金水河與廣濟河流貫城內,並與城外的河運系統相銜接,合稱「漕運四渠」。來自陝西的物資可從黃河——汴河運至汴梁,蔡州的物資直接由惠民河入汴,山東的物資可通過黃河——廣濟河抵京,東南六路的物資,可以借道大運河北上,轉入汴水,運達京師。
其中連接東南六路的汴河——大運河是北宋最重要的漕運線,因此,北宋立國未久,便設立了一個叫做「發運司」的機構,來統籌東南六路的物資運輸:「所領六路七十六州之廣,凡賦斂之多少,山川之遠近,舟楫之往來,均節轉徙,視江湖數千里之外,如運諸其掌。」
那麼每一年從東南六路經大運河運入汴梁的物資有多少呢?據沈括《夢溪筆談》的記錄,「發運司歲供京師米,以六百萬石為額。淮南一百三十萬石;江南東路九十九萬一千一百石;江南西路一百二十萬八千九百石;荊湖南路六十五萬石;荊湖北路三十五萬石;兩浙路一百五十萬石。通羨餘,歲入六百二十萬石。」僅僅官運的漕糧一項,每年就以六百萬石為常額,多時竟達八百萬石。如果作為口糧,可供六七十萬人一年之需。
除了漕糧,汴河——大運河運輸線每一年還從南方運入大量的其他物資,用於政府消費。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知制誥富弼在一份報告上說:「朝廷用度,如軍食、幣帛、茶、鹽、泉貨、金、銅、鉛、銀,以至羽毛、膠、漆,盡出此九道(指東南六路加上福建、廣南東、廣南西)。朝廷所以能安然理天下而不匱者,得此九道供億使之然爾。此九道者,朝廷所仰給也。」
因此,我們說汴河——大運河是北宋立國的生命線,並無半點誇張。實際上宋人也是這麼認為的——熙寧五年(1072年),北宋著名的經濟學家張方平說:「今日之勢,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漕運以河渠為主??汴河廢,則大眾不可聚,汴河之於京師,乃是建國之本,非可與區區溝洫水利同言也。」
商業繁華的動力源
對宋王朝來說,大運河不僅僅是一條維繫帝國政治安全的補給線。運河的功能被完全調動起來之後,便觸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深刻塑造了宋代的社會經濟發展方向。
日本漢學家宮崎市定提出,中國的古代至中世,是「內陸中心」的時代,從宋代開始,變為「運河中心」的時代,「大運河的機能是交通運輸,所謂運河時代就是商業時代。事實上由中世進入近世後,中國的商業發展得面目一新。」宋代的立國者遷就於政治重心與經濟重心分離的現實,不得不定都於運河線上的汴梁,卻也在無意中順應了「運河中心」時代來臨的歷史大勢。
運河的運輸功能並不是由國家獨享,它是一個開放、公共的水上交通網路。在運河中往來的不僅有漕運官船,無數民間的商船、貨船、客船也日夜穿梭於運河線。貨物的流通、客商的往返、人煙的匯聚,自然而然產生了龐大的餐飲、住宿、倉儲、搬運、商品交易、娛樂、腳力服務諸方面的市場需求,於是在運河沿線,無數市鎮應運而生。
宋神宗五年(1072年),訪問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尋,沿著運河從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記詳細記錄了沿河見到的繁華市鎮,如船至宋州,在大橋下停宿,成尋看到「大橋上並店家燈爐火千萬也,伎樂之聲遙聞之」;「辰時拽船從橋下過店家,買賣不可記盡」。宋代這些商業性市鎮的格局,完全不同於傳統的行政性城市,行政性城市是國家構建出來的政治中心,市鎮則是民間自發生成的工商業中心、製造業中心、運輸中心。
運河兩岸的城市,如亳州、宋州、鄭州、青州、宿州、徐州、泗州、揚州、真州、常州、蘇州、秀州、越州、明州、杭州,也因運河經濟的輻射力而形成繁盛的區域市場,八方輻輳,商旅雲集,人煙稠密。《宋史》地理志收錄有近50個人口在10萬以上的城市,其中位於運河沿線的有15個,差不多佔了三分之一。處於運河網路中心的汴京,人口更達百萬之巨,「人煙浩穰,添十數萬眾不加多,減之不覺少」。
汴京的商業布局,也因為運河表現出全新的面貌。看過《清明上河圖》長卷的朋友應該會發現,宋人喜歡臨河開店,沿著河岸,商鋪、酒樓、茶坊、邸店、瓦舍勾欄櫛比鱗次,連橋道兩邊也擺滿小攤,形成繁榮的街市,行人、商客、小販、腳夫、馬車擁擠於街道,入夜之後,市井間熱鬧仍不減白晝。
《東京夢華錄》這麼介紹汴梁的夜市:「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熝肉、干脯??雞皮、腰腎、雞碎,每個不過十五文??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越梅、紫蘇膏、金絲黨梅、香棖元,皆用梅紅匣兒盛貯;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膾、煎角子、豬臟之類,直至龍津橋須腦子肉止,謂之雜嚼,直至三更。」州橋夜市之所以這麼喧鬧,是因為倉場建於這一帶,汴河上的貨船駛至州橋碼頭後,需要靠岸卸貨、倉儲,物資在這裡集散,人流也在這裡匯合。
商業性市鎮、熱鬧夜市、臨街開設的商鋪,在「唐宋大變革」發生之前,幾乎都是不可想像的。比如在所謂的盛唐,縣以下不設市;城市實行坊市制,即居民區(坊)與商業區(市)嚴格隔開,商賈只能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做生意;入夜則實施宵禁。這些帶有明顯中世色彩的商業限制,到了「運河中心」時代,都瓦解了。因此,海外一部分漢學家相信,宋代發生了一場「城市革命」。我們也不妨說,此一「城市革命」,乃是運河經濟的輻射力所促成。
運河代表的水運網路的開發,也使得大宗的長途貿易成為可能。宋朝之前的商人,還秉承著「千里不販糴」的古老習慣,因為將糧米運至千里外銷售,成本太高了。但在宋代,發達的水運網路將「千里販糴」的成本大幅降了下來,於是「富商大賈,自江淮賤市粳稻,轉至京師,坐邀厚利」。兩浙路的太湖流域,「號為產米去處,豐年大抵舟車四齣」,這些「舟車」,都是收購商品糧的商隊。
運河經濟觸發的連鎖反應
大宗交易、長途貿易的出現,又不能不催生出發達的商業信用。宋朝以銅錢為主要貨幣,但銅錢笨重,不方便攜帶——你總不能從京師運著一船銅錢到江南進貨吧?因此,宋人發展出一套商業信用,包括便錢、交引等,用以支持長途交易。
便錢是京師便錢務出具的匯票,商人只要在便錢務存入現錢,即可獲得一張匯票,憑票可到各州政府開設的匯兌機構兌換成現錢。這樣,假設京師的商人要到江淮收購商品糧,他大可不必押運一船沉重的銅錢前往,只是需要身上帶著一紙便錢就行了。
交引是政府支付的有價證券。商人到邊郡入納糧草等,政府估價後,即以高於市場價的收購價發給交引,商人憑交引可赴京城或產地領取錢或者茶、鹽、礬、香葯等貨品。京師的折中倉也接受商人輸粟,然後優價給予交引,憑引可至江淮領取茶、鹽。交引有面額,人們往往不用交引提貨,而是當成貨幣用於交易支付。又由於交引面額蘊藏著巨大的利潤空間,交引本身也作為一種特殊的商品(有價證券)被買入賣出,京師與「衝要州府」都出現了交易交引的交引鋪,類似今天的證券交易所。
水運網路——長途貿易——商業信用,這是運河經濟觸發的連鎖反應。運河還有另一項功能,也被宋朝人敏銳地捕捉到了——沿漕運線建設大型磨坊,用來加工糧食與茶葉(宋人飲茶,並非用茶葉浸泡,而是將茶葉研成茶末,沖泡而飲。此法後傳入日本,是為末茶)。漕河便於磨坊原料與產品的運輸,而且水流可以驅動水磨,達成自動化生產。《閘口盤車圖》描繪的便是一個大型的官營磨面作坊,四五十個磨坊工人正在從事磨面、篩面、扛糧、揚簸、凈淘、挑水、引渡、趕車等工序,而作坊的核心部件——磨面的機械即由水力帶動。
宋政府對水力磨坊抱有強烈的興趣,在京師與一部分州設立了「水磨務」,管理水磨加工業。汴河之上,更是遍置官營水磨。水磨之多,甚至影響了汴河的航運與沿岸的農業灌溉,導致各方展開了對水資源的爭奪。放在大歷史中,這樣的衝突顯得意味深長,讓人忍不住聯想到英國工業革命初期的「羊吃人」衝突。
從某種意義上,英國的工業革命可以說就是水運推動出來的。中國經濟史學家全漢昇先生認為,英國的煤礦之所以能夠大規模生產,以滿足工業化的需要,是因為這些煤礦都位於海岸線或河流附近,因此,在鐵路網建設成功之前,可以利用便宜的水運將煤大量運輸至各地市場出售。「在工業革命以前的英國,假如沒有便宜而有效的水運,而只是用落後的交通工具來在陸上運輸,那麼,煤礦開採出來的煤只能在附近十至十五英里的地方出售,如再運遠一點,就要因為運費負擔高昂而賣價太高,從而賣不出去了。」如果這樣,工業革命便會失去了產生的動力。
有時候,歷史性的巨變就蘊藏在毫不起眼的細節當中,就如絢爛的煙花在爆發之前,不過是一枚小小的炮筒。我們的遺憾是,宋朝的煙花綻放了,卻又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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