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的情緣弦外/馬汀
蒲松齡大半生都是過的「久以鶴梅當妻子,直將家舍作郵亭」(《家居》)的流離生活。但是,他從十八歲就和十五歲的劉氏結為秦晉之好,一直感情至深,直至「翁媼老相依」(《二月二十三日,詢內人病》),最終以「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圖此夕頓離分」(七律六首《悼內》其一)終結了他們夫妻恩愛、不離不棄、患難與共的一生。因此,老來反覆哀輓「五十六年藜藿伴,枕衾宛在爾何之?酸心刺骨情難忍,不憶生時憶病時。」(七言《絕句》)五十六年的情深意篤,妻子先逝,怎能不「酸心刺骨」?
如此悲痛欲絕之後,詩人還是清醒而無奈地自慰道:「已而轉自笑,人生誰不爾?叟年七十四,相別固無幾。所恨不先行,白頭問鹽米。」(《悼內》《又》五古)不過,痛徹心扉,難以撫平。於是,借十一月二十六日劉孺人生辰之日,《二十六日,孫立德不忘祖妣初度,歸拜靈幃,因而慟哭》(七絕)云:「逢君初度(生辰)淚潸潸,何遽(突然)乘雲去不還?猶憶去年今日里,共將杯酒祝南山。」第二年,又有《過墓作》(五古二首),再次表達對亡妻的痛悼之情。其一有云:「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怨——百叩不一應,淚下如流泉。汝墳即我墳,胡乃先著鞭?」墓前思親,涕淚交流,恨不能先妻而去!無奈,「只此眼前別,沉痛推心肝!」其二則歷述妻子生前死後,二人相依為命、生離死別、不離不棄的深情:「年少遭死別,情猶生於文。況乃白頭侶,生子見曾孫!觸類皆心酸,涕下欲沾巾。」顧念一生,不堪回首,涕淚交流。「老屋汝所處,今日空無人;衾裯(床帳)汝所寢,設置不復陳;------情最畏荒寂,今獨眠荊榛!」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沉痛至極!最後沉痛而無奈地表示:「勉哉汝勿懼,公姑為比鄰。匪久襆被來,及爾省晨昏。」告慰亡妻在陰間暫與公婆為鄰,不久自己將打點行裝前去與之朝夕相處。以此表達沉痛哀思、生死與共的心情。
如此沉痛哀思,久久難以平復,以致促成《午睡初就枕,忽荊人入,見余睡而笑,急張目,則夢也》七絕一首:「一自長離歸夜台,何曾一夜夢君來。忽然含笑搴幃入,賺我朦朧睡眼開。」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正如早在《悼內》中說的「魂若有靈當入夢」。可見詩人對亡妻的哀思是沉入心底的,以致兩年後(七十六歲)便隨妻而去了。
綜上悼亡之辭,實乃詩人親作《劉孺人行實》之精粹版,也堪稱是一組詩歌版的悼詞。當然,劉孺人生前,詩人在相關家事詩中有不少表達對妻子的思戀愛慕、讚賞感激之情的詩句與情節,但在表達一生複雜的內心感情世界的詩篇中還是相對淡薄。
但是,仔細品味,蒲詩中還是不乏讚賞,甚至愛戀女性的詩篇。特別是江南幕賓生活的一年多,在其上司、摯友孫樹百(蕙)的縱情聲色的環境中,也染指了梨園聲色之娛。其詩中反映最集中的當屬一位能歌善詩、才藝雙馨的藝伎——顧青霞。
且看其《聽青霞吟詩》(五絕),贊曰「曼聲發嬌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聽黃鸝。」這沁人心脾的曼聲吟哦,給詩人以難得的楊柳拂面、酣歌鶯啼之愉悅。雅興未盡,《又長句》(七絕)讚歎:「旗亭畫壁較低昂,雅什猶沾粉黛香。寧料千秋有知己,愛歌樹色隱昭陽。」由青霞的吟哦淺唱、粉黛余香,聯想到王昌齡《西宮春怨》之「朦朧樹色隱昭陽」句,因為「青霞最愛斜抱雲之句」(詩原注),可見二人大有一見鍾情、心有靈犀之妙。故此毫無顧忌地表達賞識與愛戀之情,從而視之為千秋知己。這是蒲松齡一生難得的紅顏至交。
正因如此,詩人專有《為青霞選唐詩絕句百首》(七絕)云:「為選香奩詩百首,篇篇音調麝蘭馨。鶯吭囀出真雙絕,喜付可兒吟與聽。」這裡他專為青霞精選了唐詩絕句中專寫男女情愛的百首「香奩詩」(唐 韓偓有《香奩集》)並且「篇篇音調奢蘭香」,可見二人是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更讚賞青霞的吟詠淺唱是「鶯吭囀出真雙絕」,所以,選詩的用意在於「喜付可兒吟與聽」。這「可兒」即指稱心如意之人,比直呼「青霞」跟更親近了一層。總之,借選詩極盡推崇、讚賞與愛戀之情,足見二人關係非同尋常。
此間,蒲松齡還幾次三番地以趙樹百的縱情聲色的場面,借題發揮,讚賞褒揚顧青霞的歌舞伎藝。《樹百宴歌妓善琵琶,戲贈》(七絕五首)這「歌妓」顯然是指尚在演藝場上的顧青霞。「戲贈」樹百,其實是盡寫顧青霞之「麗人聲價重紅樓,日日弦歌近五侯」(其一)的身價不凡。「背燭佯羞渾不語,輕鉤玉指按紅牙」(其二)、「小語嬌憨眼尾都,霓裳婀娜綰明珠」(其三)、「座下湘裙已罷舞,蓮花猶散玉塵香」(其五)極言其聲歌悠揚、餘韻無窮,舞姿婀娜、嬌憨可掬之高超技藝。
《戲酬孫數百》(七絕四首)其三云:「琅玕酒色鬱金香,錦曲瑤聲繞畫梁。五斗淋浪公子醉,雛姬扶上鏤金床。」這就是在「琅玕酒色」、「錦曲瑤歌」中,「淋浪公子」(縱情聲色的孫樹百)把「雛姬」(十五六歲的顧青霞)「扶上鏤金床」。看來,顧青霞已由歌妓變為趙樹百的姬妾了。詩中既表現了對顧青霞的讚賞愛憐之情,也包含著對孫數百這個「淋浪公子」的諷諫和調侃,故稱「戲酬」。也可見主賓二人的關係也是非同一般的。
直至離開孫樹百府衙十幾年之後,蒲松齡又寫了八首七絕《孫給諫顧姬工詩,作此戲贈》。此時孫數百已擢升朝中給事中,故稱「給諫」。「顧姬」,即留居孫之故里、備受冷落妒忌的姬妾——顧青霞。這「戲贈」,既飽含著對「顧姬」的讚賞有加、愛戀至深、同情憐憫之苦澀深情,也流露出對「孫給諫」的無奈戲謔和誠意諷喻。
且看顧姬當時的處境和心境,「今日使君萬里遙,秋閨秋思更無聊。不知懷遠吟思夜,拈斷湘裙第幾條?」(其三)但是,如此寂寥凄苦,並沒有使顧姬消沉,而是「吟調鏗鏘春燕語,輕彈粉指叩金釵」(其四)、「書法歐陽畫如鉤,誰知才思倍風流」(其五),足見其吟詠彈唱、書畫風流,真可謂才藝雙馨、執著情深!所以,詩人詠嘆其「閨閣才名日日聞」(其二),充分表達對顧姬的愛戀悲憫之情。
進而對備受冷落嫉妒、孤獨無依、日月難耐的顧姬,不禁回味「當日垂髫初見君,眉如新月鬢如雲」(其二),又想到「別時顰黛見時歡,不解郎君貴作官」(其六)。從「初見」之垂髫、眉鬢,到「別時」之「顰黛」,更委婉地指責「郎君(孫樹百)」之官貴情薄,為備受冷落的「君」(顧姬)鳴不平。但是,顧姬卻衣帶漸寬終不悔,始終是「佳人韻癖愛文章,日日詩成喚玉郎。蓮瓣重台輕可聽,行雲也似按宮商。」(其八)如此愛戀成癖、執著不悔之可兒,遭此冷落,實在可惜、可憫、可恨!詩人之不平、不忿、不諱之情,溢於言表,淋漓盡致!這不是對一般異性所能表白的。 可見,詩人心靈深處是視顧姬為紅顏知己的。
就是這種莫逆之交,集近二十年之情誼,念念不忘,早已升華為兩性的情愛。因此,在摯友樹百先逝(1686年),繼而顧姬青霞孤苦夭亡(三十幾歲),詩人竟不避世俗偏見,寫了《傷顧青霞》(七絕)一首非同尋常的輓歌。詩云:「吟聲彷彿耳中存,無復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這種毫不掩飾的表白,不僅表達了對青霞生前吟哦笙歌的愛慕傾倒,和對其夭亡的哀惋痛惜,更以「燕子樓」之關盼盼喻青霞之貞潔情操,又以「牡丹亭」之(杜麗娘與柳夢梅)愛情故事,彰顯詩人與青霞之間生死不渝的愛情觀。自然,「牡丹亭下吊香魂」,即詩人更直白地表白了。
如此表白,只有為情投意合、愛戀至深的異性方能表露。所以說,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的情緣悼亡詩,也是為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藝妓樹碑立傳。
說到蒲松齡的這類情緣詩,除了對終身伴侶劉氏《語內》、《悼內》等親情詩,和對顧青霞的哀婉表白的情緣詩之外,還有一首不指名的委曲婉轉的愛情詩。即為「一代詩宗」王漁洋讚譽為「纏綿艷麗,如登臨春、結綺,非復人間閨闥」的《為友人寫夢八十韻》的五言古詩。
這首長詩,既沒有說「友人」是誰,也沒有點明是寫給誰的。只是「寫夢」。看來就是詩人集朝思暮想、魂牽夢繞之情,以「友人」之夢借題發揮而已。所以,寫得那麼委婉細膩、情意纏綿、沁人心脾。
且看夢中形象,「倦後憨猶媚,酣來嬌亦狂。眉山低曲秀,眼語送流光。弱態妬楊柳,慵鬟睡海棠。」而又幸得「帳懸雙翡翠,枕底兩鴛鴦」之遇,而且是「刀尺溫柔府,琴書翰墨場。」看來,這隻有顧青霞那樣的能詩善文、才藝雙馨的紅顏知己才能有如此幸遇。進而企盼著「勿使離魂女,徒懷墮策郎。茱萸衣未冷,豆蔻意難忘。室邇人非遠,風清夜既長。」然而,夢幻泡影,終竟「歧途方侘傺,覺悟笑荒唐。」這不僅是夢境的幻滅,也是現實的失意。當然,主旨在於憐惜那可與而不可及的夢中情人。
至於這「夢中情人」究竟是誰?不是本文所能及。這裡只是就詩說事,去探索蒲松齡一生複雜的感情世界之一角。
說到蒲松齡的情緣詩,不禁想到他的一篇頗有爭議的駢文《陳淑卿小像題辭》(下稱《題辭》)。《題辭》篇末交代,是為陳淑卿「薄贅駢詞,即充小傳」,寫得情深意篤、情文並茂。但陳淑卿何許人也?蒲松齡又何以為其立傳?在這些問題上,近些年來曾經眾說紛紜。
有人提出,陳淑卿就是蒲松齡的另一個紅顏知己,《題辭》是「夫子自道」,甚至以為陳淑卿就是蒲松齡的「第二夫人」。為此,曾有專家專程去鋪家莊查考過。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也有人以為《題辭》是蒲松齡的為人捉刀之筆。因為蒲松齡一生窮困潦倒,大半生寄人籬下,這種為人捉刀之詩文實在太多,都是以己之口,為他人抒情立意。一篇《題辭》為人抒發情緣,不足為奇。有人細究《題辭》開篇的「射雀之客(女婿),舊本琅琊(書聖王羲之自稱)」之說,推斷陳淑卿之情人應為王姓,力圖證明《題辭》不是「夫子自道」,陳淑卿也不是蒲松齡的情人,更不是「第二夫人」。
愚以為,不管怎樣,《題辭》所表達的男女情緣是情深意篤、感人至深的,若無感同身受的體驗是難以為文的。由此可見,蒲松齡的一生,無論是對「五十六年藜藿伴」的劉氏,還是對「喜與可兒吟與聽」的顧姬,或無確指的弦外之音,都和他的聊齋故事一樣是表現情愛情緣的珍品。
作者系山東省淄博市退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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