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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先生怎樣讀自己的名字?

陳寅恪先生名字中的「恪」字的讀音,多年以來一直存在著分歧:相當一部分人讀作「què」;但查古今詞書,諸如《說文解字》、《康熙字典》、《現代漢語詞典》……等等,大都只注「kè」音,有的還特別註明它的原形字是「愙」。但也有些晚近出版的辭書(海峽兩岸都有)注以「舊讀què卻」的,但「舊」何所指,大都語焉不詳。那為什麼有人偏偏要讀作què呢?據筆者所知,持這種讀法的多是一些年齡較大而且多「出身」於清華、北大的高層知識分子以及他們的傳人(子女、學生等等)。在20-40年代的清華,全校上下幾乎一致如此讀法,可是極少有人能夠說出什麼根據,人云亦云而已。就連泰斗級的語言學家也不例外。如趙元任先生在一篇短文里記述說:

……1924年8月7日毛子水請茶會,在座的有羅志希、傅孟真、陳寅恪,跟張幼儀,……我那時是用英文寫的日記,記了「Y.C.Chen」,括弧里注「陳寅恪」。8月15日又寫「Devid Yule & Y. C. Chen Here」.……到了8月20日才發現寅恪自己用的拼法,那天的日記上就寫了去訪「Yinko Tschen」。「陳」字的拼法當然就是按德文的習慣,但是「恪」字的確有很多人誤讀若「卻」或「怯」。前者(按指「恪」字)全國都是讀洪音ㄎ母,沒有讀細音ㄑ母的。而「卻、怯」在北方是讀ㄑㄩㄝ。所以我當初也跟著人叫他陳寅ㄑㄩㄝ,所以日記上也先寫了Y.C.Chen」了。……

前些年筆者曾請教過在北京大學任教的王力先生,他說:

「這字本來應該讀「kè」,但在陳先生的名字中,大家都讀què,所以我也跟著這麼讀了」。……

多年以來,出於好奇,筆者曾對這件「細事」作了一些調查分析。得到的結論是,把恪讀作què,其實是一種方音北移後的變異,就是說,在南方一些省份(如四川、湖南……),「恪」字是讀quó音的,因普通話(當年叫「國語」)里無此音,所以到了北方,便有人想當然地把陳先生稱為「寅què」了。於是就因襲相承,成為習慣。因屬「細事」,包括陳先生本人在內,無人去作深究。但這其實是不符合現代漢語規範的。筆者曾就此事請教過一些當年接近陳先生的人士,我的所謂「結論」就是根據他們的答覆得出的。如人民大學教授李光謨先生(前清華國學院李濟先生的哲嗣)在一封給筆者的信中是這樣說的:

……「恪」字的正音,按規範漢語自應讀作kè,這一點大概是沒有疑義的。但陳寅恪先生的尊諱,就我記憶所及,包括他的一些老友至親(如俞大維、曾昭掄、傅斯年、和家父等),都稱「寅què」或「寅quó」(湖南一帶的讀音),這是事實。連語言大師趙元任先生也是叫他「寅què」,我相信我的記憶沒有錯。我們也是自幼聽慣了,因此至今也很自然地念成què音。……較為可能的是,讀què系方音(的演化)。我不清楚江西方音如何,但據我了解,湖南中、西部是把「恪」讀為quó的(如「quó守成規」),陳先生同湖南曾家、俞家關係密切,可能人們把這個地方音讀法普遍化了,從而也就在普通話中念成què了!一旦稱呼習慣了,「約定俗成」,就沒有人再去深究了。這個看法我曾同陳先生的朋友辛樹幟先生(湖南人)的兒子、我的朋友辛仲勤同志商議了一番,他傾向於我的這個假定。……

記得前些時似乎有人在報刊(似為《讀書》雜誌)上提起過這段「公案」,並舉出了趙元任先生自我糾正的例子,但很快就遭到了「反駁」,問題又不了了之。當然,如無特殊必要,是不必無緣無故地再提出來討論的。但眼下的問題是:1、電視系列片《聯大啟示錄》的解說員也堂而皇之地把陳先生的名字讀為「陳寅què」;2、最近又出現了一種說法:說陳寅恪先生自己就是把「恪」字讀為què音的。而這兩點,顯然又會產生很大的誤導作用的。

陳先生究竟是怎樣讀自己的名字的呢?事實倒是恰恰相反。除上述趙元任先生的憶述外,我手頭還有一些材料,有口頭的,也有書面的。在口頭方面,筆者前些年曾因事往訪清華圖書館元老畢樹棠先生(已故),談話間提到了陳先生的名字,他用濃濃的膠東口音說出「陳寅ker」三字。當時我很詫異,因為他當年同包括陳先生在內的一批清華老前輩都「過從甚密」。我問他為什麼不跟著大家讀「què」或「quó」?他說他曾經問過陳先生,陳先生告訴他「恪」應讀「ke」音;他又問「為什麼大家都叫你寅què你不予以糾正呢?」陳先生笑著反問:「有這個必要嗎?」。在書面方面,上面引述的趙元任先生講的那個故事是許多人都知道的。此外,筆者手頭還有大量的文字資料證明,陳先生本人生前凡是需要用外文署名時,一直把「恪」字拼成「ko」、「koh」或 「ke」的。為了節省篇幅,我僅舉出版的《陳寅恪集·書信集》中收錄的一封陳先生寫於1940年致牛津大學的親筆英文信為例,以作參正:

Dear Sir

I beg to inform you that I intend to sailfor England from Hong Kong at the beginning of August. I hope that I may reachOxford in September. Please make the necessary arrangement for my lodging inthe college.

with kind regards

Yours sincerely Tschen Yin koh

如果上述種種分析可以成立的話,那麼我認為應該得出如下幾個結論:

1、作為現代人,在口頭上或日常生活中,你盡可以用方音或習慣音讀字。但在正式場合,在要求用規範語言進行交際、交流時,就應該按規範漢語(普通話)行事。特別不應該用自己的習慣以至錯誤去「糾正」他人。事實上,我接觸過許多青年人曾告訴我,他(她)們原本是根據辭書讀陳先生的名字的。但受到了老師或長輩的「糾正」而改變了讀法。

2、學校的啟蒙老師,特別是新聞媒體的解說員、廣播員,應是正確使用普通話的模範,萬不可根據別人的偏頗之見對自己的聽眾作錯誤引導。而事實上,北京、香港等地的一些大新聞媒體,以及我上面提到的電視片的講解員,都有意無意地誤導了自己的觀眾或聽眾。我相信,他們也是受了某些「名人指點」才這樣做的,但是他們應該根據規範漢語辦事,而不應盲目聽信他人,因為這是對讀者不負責任的做法。

3、據說我國傳統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名(字的讀音)從主人」。意思是說,如果在一個人的名字上出現了多音字,應該隨著主人讀法讀音。「恪」字既非多音字,陳先生本人的讀法又同規範漢語一致,自然就應該尊重陳先生本人的讀法。至於上面提到的一些老年人,也應該尊重其多年的習慣。但他們萬不可去干涉或「糾正」別人,以免有意無意的製造混亂。……

附記:前二年我見到一本書,書名叫《仰望陳寅恪》,其中有一小節是專談「『寅恪』音義及其他」的,裡面用顯然是在教訓那些忝為「後世相知」但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的口吻說:

名滿天下的陳寅恪先生,謝世還不足四十年,其名字的讀音,已出現某些爭議,可見後世相知並不是那麼多的。有人甚至揚言,寅恪之「恪」,「讀成què是誤讀」,這未免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其實,寅恪先生的夫人、女兒、助手和學生,無一不是念「恪」為「卻」的。既然所謂誤讀出自陳家和陳門,則其所以然之故,外人似乎不妨一問。但卻不宜自下斷語。

《辭海》早有解釋:「恪(kè課,舊讀què)……

如前所述,這「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外人」,首當其衝者應是趙元任先生,因為他是「誤讀」說的「始作俑」者。我似乎也算其中一個,但又不完全像,因為我雖然也一直認為把「恪」讀為què是一種南方方音北移後的變異,但我卻不是憑空瞎說,而是頗問了一些人,其中也包括「陳家和陳門」的人和寅恪先生的及門弟子。

例子之一是:我手頭還保存一封寅恪先生的族侄陳封雄先生於20年前寫給我的親筆信,全文如下:

……大札由《人物》雜誌轉來。關於先叔父寅恪之恪字讀音,一向有兩種讀法,即kè與què,前者較正確。吾家為贛籍,然先輩曾久居湘省,南音皆讀恪為kè,谷縣屬署名為Y.K.,凡南音kè之字,北音往往讀què(如「的確」、「確實」之確)。有「恪」與「格」在字形上易混淆,昔日清華(也包括其他方面)學生為使「恪」與「格」有別,乃依「確」字之北音讀「恪」字。此為我之臆斷,並無學術依據。如趙元任先生尚無法解釋,則我之解釋請作為道聽途說為宜。專此奉復……。陳封雄(1985年)3月16日。

蔣天樞致黃延復親筆信

例子之二是陳先生最親密的學生蔣天樞教授的親筆信:

……來信悉。恪字的本字,原作「愙,從心,客聲。」現在一班人都寫作「恪」。讀音也隨著各地方音不同而有所差異。……但無論如何,「愙」是正體。恪是一般寫法。它的讀音,從古以來就讀軻音……。

最後,我想簡單談談所謂「舊讀què」和「《辭海》早有解釋」問題。我在前面說過,所謂「舊讀」,應該指明是何時何地如此讀過。如果指的就是所謂「《辭海》早就……」,就應該指明這個《辭海》是何時何處出版的。據我的查考,1947年中華書局印行過一種《辭海》,那上面給「恪」字的注音是:「可郝切,葯韻,本作愙……」;1981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再版的《辭海·詞語分冊》的注音更其簡單:「kè客」。全無半點「què」音的影子;直到1989年,同一個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的《辭海·縮印本》,才有了孤零零的「舊讀què卻」之說,但既無來源,又無出處,顯然這種東西是不能作「法理」上的根據的。我猜想,所謂「舊讀」者,全是我上面提到的20-30年代以來以清華、北大為「根據地」的那部分高層知識界所「派生」出來的名堂。甚至可能是海峽那岸的「舶來品」。

還是那句話,作為現代人,特別是電台的播音員們,應該按照國家的法令倡導說規範漢語——普通話。至於上面提到的一些老年人,可以尊重他們多年的習慣,不苛求他們。但他們萬不可擺出「通家」的姿態去干涉或「糾正」別人,以免有意無意的製造混亂。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在家裡或俚間,盡可以作這樣那樣的稱呼,其中包括以方言或俚語呼叫,但在正式或「公交」場合,則就應該按照國家法令或公事程序辦事。在這些「細事」上,老校長梅貽琦先生也給後人作出了榜樣:1946年,他給清華駐港的邵循正教授用英文寫了一封信,請他就地促請在港的陳寅恪先生返校複課,其中有言(請注意「恪」字的拼法):

Professor Hsuncheng Shao:

……Please transnit invitation for Professor Yinko Chen rejoin Tsinghua faculty next year.……

【來源:鳳凰網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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