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龍》這部大家預想中的爛片，上映後口碑好的連成龍都自嘆不如
2017年的王晶，遇見1991年的王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重回創作高峰，王晶居然做到了。
《跛豪》和《五億探長雷洛傳》同出現於1991年。最混亂的香港歷史，遇見最意氣風發的香港電影，造就了「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的黃金年代。反派亦可反正，壞人也是梟雄，大佬警察妓女馬仔，皆是時代弄潮兒，講英文講廣東話或潮州話，穿軍裝穿西裝或赤膊紋身，都可以富貴發達作主角，萬般無不可，一切皆可能。
現實的「跛豪」與「雷洛」到底什麼樣，已完全無關緊要，真實歷史早混淆在了戲說與演繹之中。二十多年後，呂良偉變成甄子丹，劉德華還是劉德華，還有好像一直沒有老去的湯鎮業、鄭則仕、黃日華、吳毅將、陳慧敏，這是對六十年代的回憶，也是對九十年代的致禮。
《追龍》有多好？前半部流暢得完全無法跟「王晶」這個名字對應起來。這些年王晶爛片等身，無一不投機，無一不粗糙，反覆炒冷飯，舊段子兌水，明星搭著網紅賣，自我複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求好評，但求賣錢。十年來口碑最好的《金錢帝國》與《大上海》，也只是勉強及格。去年國慶的《王牌逗王牌》更是從口碑到票房全面潰敗。
冷不丁拿出一部《追龍》，口碑從競爭激烈的同檔期電影中脫穎而出，不僅勝過開心麻花《羞羞的鐵拳》，甚至連同樣堪稱十年最佳成龍的《對決英倫》，也要低一頭。他不僅在電影里玩復古，玩年代感，興緻來了，還要solo一段長鏡頭，在蜿蜒破財的城寨中展盡世情萬象。這時大家才會想起，這也是拍過《賭神》與《賭聖》、《新少林五祖》與《給爸爸的信》，《鼠膽龍威》和《九品芝麻官》，親手參與締造「雙周一陳」的那個賣座大導演王晶。
那時候，他的電影題材百無禁忌，故事天馬行空，大把明星想上他的戲，卻只把女朋友邱淑貞拍得既清純又性感。電影拍得快，錢來得更快。一年下來，又當導演又當編劇又當製片人還要客串演員，參與的電影十幾部，幾部戲同時開工，串場救火借兵都是家常便飯。有票房就有底氣，所以他敢在電影里借周星馳的嘴揶揄王家衛。可幾十年過去了，王家衛屹立不倒，港產片卻風雨飄搖。
於是像多數香港導演一樣，揮師北上。早些時候，拍什麼片都有人買賬，困難是適應審查，過去可以拍的，有些不能再拍了，過去可以說的，有些也不能說了，過去可以用的演員，有些不能再用了。慢慢學會遊戲規則，片卻越拍越爛，這些年兩地經濟發展逆轉，香港電影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弱。他卻毫不在乎名聲變差，從不諱言自己就是要掙錢。最多有時候來了興趣，去給許鞍華監製《天水圍的日與夜》，或是拍兩部放棄內地市場的小製作港產片。
不知為什麼突然這次就認真了，就好好地拍了一部電影。從服裝，到美術，從攝影，到音樂，再到表演，場面有場面，動作有動作，故事有故事，人物有人物，節奏好，敘事流暢，情緒也夠。用心的電影，從場景內的一塊招牌一張報紙，從角色身上的一針一線，從群演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都可以感受出來。關智耀的攝影，奚仲文的美術，陳光榮的配樂，全是華語電影的頂配。
兩個大牌，領一眾熟臉，細緻用心地拍，收斂自我地拍。甄子丹比劉德華更好，「跛豪」戲份也比「雷洛」更豐滿充實。甄子丹在葉問之後，被市場過度消費，已經很久沒有拿得出手的角色。這次的跛豪，從青年一直演到老年，嶄露頭角的生猛打仔是他，有情有義的仁厚大哥是他，飛揚跋扈的毒梟大佬也是他。文戲見功力，情緒到位，是外放；武戲則極盡克制，讓觀眾熟悉的甄子丹消失不見，是內斂。沒有凌空三連踢，沒有快頻次寸拳亂打，也沒有綜合格鬥的地面抱摔。一切務求寫實，跛豪能打，但不是武林高手，打架全憑不怕死力氣大，拳會揮空，打三下要挨兩下，飛踹還帶個踉蹌，打得鞋都掉了。沒有以前自己做動作指導那麼瀟洒好看，但貴在真實。後半段，瘸腿的阿豪甚至再沒什麼打戲，反而有更多情緒發揮的空間，當甄子丹不再那麼像甄子丹，跛豪就立起來了。
說實話，劉德華還是沒有完全擺脫劉德華的影子，雷洛在電影中的形象也有點單薄。可二十幾年前他就是「雷洛」。就像我說的，大家並不知道真正的華人總探長呂樂是什麼樣子。所以他演的雷洛，就是應該呈現的雷洛。
可《追龍》也只拍了半部好電影。後半程，從跛豪上位開始，電影的故事忽然變得凌亂拖沓起來。隨著兩個主角登上人生頂峰，劇情的轉折必然發生，此時有兩個選擇，一是將跛豪與雷洛的衝突上升為電影的主要矛盾，最後演繹兄弟反目的悲情戲碼；另一種是製造一個共同敵人，壓制二人矛盾，將衝突引向別處。前者是更經典的敘事模式，後者顯然更具娛樂性，可以將電影引入最傳統的終極決戰。王晶當然還是選擇了後者，也是選擇了最廣大的受眾。為此，他不惜刻意地製造了轉折與衝突，又突兀地布置了最後的戰場，再讓所有角色智商集體下線，一個已經坐到龍頭位置的大佬要帶著自己的全部骨幹報私仇，還要用鏟車這麼低效率又浮誇的道具，最後被殺成光桿司令鋃鐺入獄，而身為香港警察頭子的華人總探長也要隻身犯險，連累好友喪命，自己也差點性命不保。這樣的江湖邏輯在過往的香港電影里的確是成立的，用情緒掩蓋現實邏輯，卻全然不顧此前竭力營造的「真實」，癲狂過火，終於讓電影脫離現實，史詩感煙消雲散。女演員的使用可以說是非常王晶風格了，一水的不具名網紅款大胸錐子臉，也不知他到底認了多少干閨女。表情僵硬神情做作近似虛無，反正只是電影的邊角料，反而好過強行用靜蕾圓圓冰冰薇佳儷讓人覺得突兀。
2017年的王晶遇見1991年的王晶，當年的王晶是這樣，現在的王晶也沒有變，拍一部《追龍》，只是證明自己可以。他大概從來都沒有想做大師，就明確只是要賺錢而已，這或許也是不忘初心的一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