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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崇拜的熱情,也可能變成不存在的記憶

NON-EXIST DAILY

編者按:偶像經濟發展到極致是怎樣一種體驗?當我們崇拜偶像時,我們在崇拜什麼?偶像崇拜對於非粉絲來講,是無法理解的。一個理性的人,在全民追星的氛圍下如何對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全心全意地愛護,不計回報地付出?而這堪稱偉大的熱情卻也會毫無徵兆地轉瞬即逝,變成不存在的記憶。糖匪將這些疑惑投向未來世界,以更極致的方式表現出來。

* 本篇小說約10000字,閱讀約需要15分鐘。

無名者

作者|糖匪

一、被裡美忘記的樂園

下班回家的路上,里美被劫持了。抄近路沿河邊一直走到立交橋橋底,忽然一輛機車從對面斜刺衝來,刺耳的剎車聲中橫在她面前。車門打開,幾個黑影飛身下來。還沒搞懂發生什麼,她就被打暈過去。

她被帶到某處,雙臂懸吊在屋頂燈鉤上。醒來時第一口氣差點沒接上。手臂,背,彷彿被撕裂一般。渾身上下疼的厲害。左眼腫的沒法睜開。里美不明白為什麼會是她……這座城市近八十年沒發生過一起惡性案件。為什麼讓她遇到這樣的事。她怕得要死,怕得腦袋發麻。渾身發抖,眼淚鼻涕一股腦地流出來。

我什麼都沒有。她沖著黑暗喊道。為了食物,搶劫配給卡,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動機。

我什麼都沒有。她嘶聲竭力地叫,扭動身體試圖掙脫手腕上的繩子。肩關節一陣鑽心地疼。她不敢再動。

從左前方燈光不及的暗處傳來輕微響聲。她屏息等。直到擾動黑暗的人影一點點浮現出來。五張陌生的女人的臉,沒有任何錶情,好像憑空漂浮在半空的氣球,連眼珠彷彿也是乳膠製成,反出惡意又獃滯的光。黏滑濕冷的目光死死貼在里美身上。她想吐。張嘴,只發出乾巴巴的聲音。

巨響冷不丁雷聲般從耳邊滾過。門從一邊滑開。刺眼強光射來又被切斷。比白晝還亮的不眠夜被關在外面。里美抽泣起來。她要回去,回到那個讓她精疲力竭想要逃離的世界。

你哭什麼。方才門口那個剪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她跟前。第六張陌生面孔。和其他五張的一樣,蒼白,浮腫,看不出年齡。

我什麼都沒有。

不,你有。

她和大多數地面上的人一樣,獨自生活,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即使不是政府為補充勞動力而培育的試管兒,也是因為貧困飢餓被家人拋棄的多餘人。以最低成本被孤兒院養大受職業教育,一經體檢通過便被帶到流水線上勞作。站在大機器面前作著簡單機械重複的運動,生產自己也不知道組裝到哪裡去的零件。一日復一日。經年累月。還完孤兒院的養育貸款後,到手的工資總算可以供她吃飽。過幾年也許還能存錢買一件衣服。

她什麼都沒有。渾渾噩噩地活著,甚至連確切年齡都不知道。

直到那天,有人告訴她事實上她擁有著某個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必須劫持她才能得到,里美驚呆了。彷彿一道又亮又細的光將她自上而下一切為二。

是什麼?她問。

你來告訴我們。女人咧開嘴。從她的嘴裡返出一股難聞的味道。胃液腐蝕胃壁的味道。長期處於飢餓狀態的味道。有一天我也會這樣,里美這樣想。如果她還能活到那個年紀。

其餘人圍攏過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以那種粗魯又貪婪的方式,好像里美是一塊儘管發霉但經過處理仍然還可以食用的肉。

你們要什麼我都給你們。只要我有。里美哀求。

一個巴掌甩在她臉上,打得里美半邊臉孔滾燙,耳朵嗡嗡作響,她半天回不過神,獃獃望著動手的那個女人。對方也看著她,平靜得不像個動過手的人。她目光掃過其他人的臉,同樣地空白。

後腦勺又挨了一下重拳。看不到是誰動的手。很快這就不是一個問題了。拳頭驟雨般砸向她。她們都動了手,又嫌不過癮,用上了膝蓋,腳,肘,還有指甲。

接著,她們都動了手,里美的身體被各種力量牽扯,又受制於捆綁她的繩子,暴風雨肆虐的海上孤舟搖來晃去。唯一能保護她的只有暈厥。但她卻始終只徘徊在暈厥的邊緣,痛到快瘋了,卻仍然清醒。她嚎啕大哭,也不顧是否會更激怒那些女人。她哭著,哀求著,嚎叫著忍受新一輪的折磨。忽然,整個身體被猛地甩向一邊。不止她,連那些女人也向著同個方向倒去。有兩個人沒能站穩,跌倒在地上。

這間屋子,連同腳下的大地也在劇烈的晃動後震顫起來。

「開動了?」有人問。

「嗯。」

「你造的那個玩意兒管用了!」

「那玩意兒叫智能動力裝置。」最後出現的女人糾正道。

六個女人目光交匯,臉上泛起類似欣喜的褶皺。一隻手撥開擋在里美眼前的亂髮。掛著僵硬表情的臉再次貼到她近前。「我們的火車開動了。」那個女人說。

女人的話讓之前沒有被注意到的細節浮現出來。大圓弧形的屋頂,兩側上下閉合式的窗戶,還有向側劃開的門。除了前方不遠處一盞裸露的燈泡,車廂里什麼都沒有。看起來像老式電影里出現過的貨車車廂。

早在上個世紀,火車作為交通工具就被棄用了。只有在少數線路上留下幾列充當古董。里美只在上下班路上遠遠打量過這些醜陋龐大的舊機器。

「為什麼?」她問。

「我們喜歡火車。」一個女人說。

「只要車一直開下去。他們就抓不住我們。這輛車不會停下來,程序是這麼設置的對吧?」另一個女人補充。

「嗯。除非……」

「什麼?」里美垂下腦袋。她沒有在問問題,只是單純發出聲響而已。她早就虛弱得無法思考。她的問題具體是指什麼?女人們的話又是什麼意思?話語變得沒有意義。意識正緩緩從她身上流走……

有人把她放下來。她癱倒在地,仰臉看那人。一團令人暈眩的光。

「你最喜歡的人是誰?」那人問。

里美沒明白過來。那個人一腳踩在她右手的小指。手剛剛恢復血液流通,被那麼一踩,讓人發狂。(里美大叫)然而因為這樣,里美竟然有了答案。在羞恥和被折磨之間掙扎。她有些說不出口。她最喜歡的人是一個根本沒見過面的人。而那個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里美這樣一個人。

「樂園裡,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APS。」里美脫口而出。

「這是組合。最喜歡的人是——」

「Saya。」

二、拷問

五年前你住在哪?做什麼工作?再往前呢,你在做什麼?

說說最喜歡的顏色?

休息的時候你會讀書嗎?

每個月觀看樂園的真人秀節目的花費是多少?

Saya什麼地方令你著迷?

最熟悉他哪首歌?短劇呢?

和Saya之間有私人聯繫比如通信嗎?

除了Saya還喜歡誰?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

在開動的貨運火車上,女人們無休止地盤問她。那些問題瑣碎,重複,甚至沒有條理,里美猜不出這些問題最終要指向哪裡。如果知道她會毫不猶豫地迎和她們……

給你們想聽的答案。放我回去,或者乾脆讓我死。

沒日沒夜的問題,車廂有節奏的搖晃,光影交錯,有時候是樂園灑下的光芒,有時候是太陽。這些似乎都在向里美宣告一切不會輕易結束。也許過了一個星期,也許只是一天後,她被送到押運車廂。因為那裡有床。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她們用深山少數族裔才使用的針刺法檢查她的大腦。有小臂那麼長的銀針扎進她的身體各個部分,以此觀察她的反應。等到這部分的檢查結束,她們強制將民間仿造的納米神經機器人植入她體內。受技術限制,又缺乏相應原材料配件,民間生產的納米神經機器人一經植入,會造成身體免疫系統的巨大反應,被測者腎衰竭死亡或者大腦遭到不可修復損傷的案例不在少數,在使用一段時間後被政府明令禁止。女人們顯然並不顧忌這些。幸運,抑或是不幸的是,里美挺了過來。

所有的檢測顯示,她的身體里沒有生物追蹤器,她的心智正常,最重要的是,她的記憶沒有被篡改過。

「但是你不記得了。」一個女人說。

「記得什麼?」

「他。」

「真的不記得了嗎?」另一個女人走過來一把將里美的右手舉到她的眼前。原本是無名指的地方空無一物。殘留下醜陋的指根。是的。她的斷指。

里美記得那根手指是怎麼沒了的。她拒絕接受資助做手指再生的手術。出於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原因,她固執地保留著自己的殘疾。少了根手指並沒有什麼不方便。只是多了個奇怪的癖好。沒有事的時候,她總不自覺地會去用右手拇指反覆摩挲那個切口。那個地方早已經結痂癒合,稱不上傷口。與其說是傷口,更像是身體的一個缺口。那微妙又疏離的觸感並不是來自她自身,從遙遠的地方而來,試圖打開她,卻在最後被消耗殆儘力量,只令她微微發癢。然而有的時候,她又會覺得那根無名指仍然還在,只是以一種空蕩蕩的方式繼續存在著。

里美記得她的斷指,也記得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Saya之前,她曾經迷戀過另一個樂園裡的人。

據說,那個人曾經對她而言比生命還要重要。

但是她並不記得有過這樣的事。她甚至不記得他的名字。

Joshua。不知道是哪個女人提醒她。

我只是不記得了。她說。

她只是不記得了,並沒有刻意忘記,也沒有人篡改記憶。

五年前轟動一時的惡性案件里,作為受害者,所記得的只是事情的大概。一個從樂園潛逃出來的男人,強暴了里美,並且作為紀念切掉了她的無名指。這樣你就會記得我了。他說。

男人殘暴的罪行令全國上下為之震驚——畢竟將近有一百多年沒有出現過強暴事件。但比起罪行本身,他從樂園逃離的事實更劇烈地撼動了人心。那個人到底要做什麼。他到底有多愚蠢才做出這樣的選擇。他的出逃不可思議,有多讓人困惑,就有多令人恐懼。絕對不能被原諒。

然而在這史無前例的惡行面前,國家機構也一度手足無措。案件剛開始時,他們沒有預見到後果,任由媒體報導曝光,導致事件被廣泛傳播。等到案件告破,里美被解救出來,相關部門才開始信息過濾。所有相關內容鏈接圖片甚至影射的藝術作品都從這個世上永遠消失。

至於人們的記憶,他們並不擔心。樂園上每天有那麼多精彩的內容。

事實如此。人們很快就忘記了。女人們這樣告訴里美。但她們始終相信在這個世界至少有一個人應該記得他。說這話的時候,她們所有人都看著她。那些陷進眼袋裡一團團煤灰色的火苗在燃燒。直到後來,里美才知道她們眼中的光焰只是光焰的幻象,用來自我欺騙。只有這樣她們才能懷抱可笑的信念,對彼此說出那句話——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應該記得他。

為什麼我應該記得?就因為他對我做了那種事?

女人們掏出石墨烯捲軸電腦給她看郵件,並聲稱那是里美寫給Joshua的。從信上看,里美倒是對那個人很是著迷。然而那些內容對里美而言和她現在的處境一樣陌生詭異。她無法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寫信的人。沒有一個字句喚起她失去的記憶和感情。這些話完全可能是那些瘋女人杜撰的。

既然她們能做出將她綁走的事。

里美笑了。在漫長的折磨和試探後,女人們的意圖最終暴露。雖然不能確定背後的意圖,但是她們想要從里美那得到的只是一個關於樂園人的記憶。

竟然為了這種事,和一群瘋女人一起被困在一列開動的貨運火車上。那些女人告訴她,這列車不會停。她們搞到了核燃料。這燃料可以用上很久。

那等到燃料用完呢?

這車會一直開下去,直到最後。

最後?

爆炸。車一開,程序就被啟動。誰也阻止不了。

她想像著一連串車廂逐節向上飛起,在被映紅的天空映襯下輕盈飛舞,一個個綠色的小驚嘆符號。空氣極速膨脹,滾燙髮亮,隨意撥弄著車體鋼結構。一起都在燃燒。聚氯乙烯內襯在燃燒,竹材層壓板地板在燃燒,床架頂梁制動裝置在燃燒,她們內臟被震碎的屍體在燃燒。

火焰算不上耀眼奪目,在這之上,樂園的光芒璀璨冰冷並且永恆,令地面上的所有事物黯然失色。死亡火車的滾滾濃煙都無法阻擋它的不朽。

那本來就是樂園存在的意義。

對於這點,她並不確定。

腦海里閃過一絲困惑,恍惚間卻被裡美說出了口。她並沒有察覺到這點。

那場想像中的爆炸,動搖了她對於Saya無條件的熱愛。她才會問這樣的問題。

為什麼要有樂園呢?

最早的時候,只允許我們遠遠看著他們。他們在雲端,而我們在地上。沒人知道樂園是什麼樣,沒人知道他們過的是什麼生活。只知道很美好。不,應該是完美。和現在一樣,地面上的人膜拜他們,無條件供養他們。——像其他事一樣,女人們總是迫不及待地向里美提供答案。那個說話的女人站起來,從她的外套里掏出她的隨行筆記本。就算她們也記不住所有事。——那應該是最好的時候。後來,樂園上一個傢伙生了奇怪的病。他將原因歸結於自己的無所作為。換而言之,也就是樂園的無所作為。也許他想說的是壓榨吧。總之等到病好之後,那個人提議樂園上的人應該為地面上的人做些什麼。至少讓他們快樂。他這樣說。

於是有了蠅式攝像機。四處飛舞忙碌的黑色微型鏡頭隨意採集他們平日里的生活畫面,然後播放給地上世界的人觀看。那時候,觀看都是免費的。

但是你知道,樂園上的人聰明勤勞又美好。他們總能把事情做得越來越好。於是就有了短劇,音樂會,紀錄片還有每日例行的遊行。採集和剪輯也做得越來越精湛。接著有人建議應該給地面上的人選擇他們偶像的權利。喜愛誰就供養誰,於是有了收費制,到最後終於成了現在的樣子。

女人的話夾雜在車輪滾過鐵軌的聲音中間,斷斷續續。里美只聽了個大概。大概就是地面上的人需要有這樣的樂園。她想也許如此。她真的很喜歡Saya。大部分的工資都拿去購買他的視頻下載權。只要看不見他,就會心裡空蕩蕩的。那種感覺和飢餓很像,但是比飢餓更難捱。

即使落到現在這個鬼樣子,也是如此,想知道今天是星期幾,可以收看他的什麼節目。

不過,現在如果有食物的話,她也許會猶豫。

里美想起來,她從被綁上車的那天就沒吃過任何東西。女人們只給她喝了一點水。他們自己也好像只吃了一點點東西。是啊,畢竟食物有限。里美知道如果乞食也許只會遭到暴打。她悄悄瞄了一眼女人們。她們暴露在從通氣窗外射進來的人造光中,看上去和最初見到時一樣蒼白浮腫。但是里美隱隱覺得不對勁。車廂里古怪的氣氛,她們不約而同的緘默,還有——

某種深沉原始,不顧女人們竭力壓制,卻強大得不可逆轉地從她們骨肉皮里掙脫而出的慾望。那慾望腐蝕著女人們的面骨,撕裂她們的血管神經,漫溢出她們的七竅,又從每個毛孔滲出。

女人們橡膠製品般的面孔中,慢慢浮現出同一種神情。

飢餓。

里美認出女人們臉上共同出現的表情。

她低下頭,佯裝什麼都沒看到。

車廂里安靜得出奇。女人們沉默著,既迴避旁人的視線,又不禁向別處飛快地一瞥。她們像緊繃著弦,在顧忌和相互試探中越綳越緊,內心已經崩塌,卻誰也不願意敗露。

她們最終達成共識。有人率先動了起來。里美聽到動靜抬起頭,她看見有個女人從行李深處拿出一台接收器。另外兩個女人搬動桌椅。其他幾個一起協作使勁合上被卡住的窗戶。

很快,接收器接收到信號,內置全息轉換器開始工作。三個樂園人的全息影像投在女人們的座位前。他們目光清澈衣著整潔周身散發著初春陽光般的氣息。此刻他們三人正圍坐在一張青玉圓桌旁,侃侃而談。這是一期談話類節目。

樂園人對自己的全系影像投射在哪裡毫不知情——事實上——也不會在意。

里美吃驚地發現女人們早已經各自坐好,全情投入地望著前方的影像,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她們的樣子平靜自然,若無其事,平時在家那麼隨意。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這車廂,這污濁空氣,側牆和床架上的血漬,藥品的味道,已經開啟的爆炸裝置都不存在。

她們的眼睛被喜悅從裡到外照亮著,嘴角不引人注意地向上揚著,之前出現在她們臉上的可怖表情被一種略顯遲鈍的心滿意足替代。

她明白過來——女人們得到了滿足。

那三個樂園人里美並不熟悉,但因為他們和Saya的組合有合作所以多少看過一些他們的節目。原來,他們是女人們新的迷戀對象。

「我以為你們會一直念念不忘Joshua。」里美忽然大聲笑起來。整件事像個錯亂了的播放器,播放著荒謬可笑不按邏輯出牌的情節。她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錯誤的部分,只是模模糊糊地被女人們自相矛盾的行為激怒,甚至忘了害怕。

全神貫注地看著節目的女人們紛紛轉過視線,用了幾秒鐘才將目光定焦在里美身上。和她想的不一樣,她們並沒有被她的話刺到。

我們一直對Joshua念念不忘呢。其中一個人以長者的口吻緩緩地說道。

你們對他真是上心。你們也為他們花了不少錢吧。

總得迷上點什麼吧。否則怎麼過下去。

是啊,既然已經看不到Joshua。另一個人插嘴道。

他以前錄製過不少節目吧。真喜歡他就調出來反覆看啊。里美格格格格地笑個不停,分了幾次才把話說完。

他的所有影像聲音都被清除了。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里美沒有問為什麼。她知道原因。有人曾經跟她講過,清除過氣樂園人在媒介上的痕迹是樂園慣例,為了保持地面人的信仰純正。這樣,他們就會相信上面只存在魅力四射受人追捧的完美人類。

我不想被忘記。他還說。他是誰?為什麼之前從不記得這回事。里美胃裡一陣翻騰。

你知道嗎,有件事很有趣。

什麼?

從上車開始你問了不少問題。可是,有一個問題你一直沒問。

什麼?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他選擇你。

如果給你幸福不能讓你記得我,那就讓我給你痛苦。Joshua說。

三、里美的信

Joshua:

今天的節目真精彩。儘管在鏡頭前,你顯得有些緊張,動作有點僵硬。但天性羞怯的你,一直努力配合著大家去更好地完成節目。我們都感受到了你的努力和誠意。正是這樣,才更加令人動容。

超越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每一天都為此奮鬥。身在樂園的你用行動這樣鼓舞著我們。我們這些不幸留在地面上的人因此也獲得生活下去的勇氣,從壓得我們喘不過氣的內疚中看到一點曙光。

這彌足珍貴的希望光芒。比起收看你的節目,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有的女人倒賣全家人的每天定糧來支付收看費用。挨餓雖然痛苦,但是比起沒有你的黑暗又算什麼。

人是不能沒有信念的。我們需要你的光芒。

就在節目播放後的一個小時內,你的粉絲團人數又爆增百分之零點六,繳付了年費。比起你給予我們的,金錢又算得了什麼。每天工作十五小時,然後精疲力竭地重複著枯燥的日常生活,只有在看你的節目時,我們才真正活著。

上個星期的採訪里,你說會為地面上生活的我們感到擔憂。那瞬間你臉部的特寫溫柔得——讓人想起春天剛融化的雪水。你樂園裡的朋友談及你也總是用溫柔這個詞。和你一起下棋的X就曾說過,你在傷害別人之前就會選擇離開。你是不是從沒有下完過一盤完整的棋?樂隊的搭檔們幾乎在每次採訪里都會提及你,說和你度過的時光無論是工作還是私下都是最愉快的。儘管你們都是完美的造物,但只有你能受到這樣的愛戴,這真是一個謎啊。

不忍心回絕掉別人的盛情,在挑選工作時會更加頭疼吧。之前的電影角色都比較相近,也許你之後會嘗試更有爆發力的表演。可能受到劇本的局限。人物和故事都是溫暖光明的類型。數字初時代那些黑色電影,或者文藝復興時期的悲劇其實很棒——我曾經不止一次想像由你來演繹其中的某個角色。是的,如果是你來演,一定會讓這些古老的長劇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12分鐘的短劇留給你的表演空間實在太少了。

儘管有人認為只要有你在就可以。只要看到你的面容,情節演技都可以忽略。說這些話的人當中不少還自稱是你的粉絲。真是令人不解。不過,每天到了樂園例行的遊行時,她們還是十分賣力的,丟下手頭的事趕到樂園正下方,擠進人群,像逆流而上的紅鮭魚一樣,奮力沖向紅色警戒線,沖著上面的遊行隊伍大喊你的名字,因為被你的目光掃過而渾身顫抖甚至暈厥,甚至發生了為爭搶被你踩過的落葉和彩帶而導致的流血事件,還有和其他粉絲團之間不定期的爭鬥。儘管沒能理解你,但她們的愛也是真心實意的愛,為了支持你可以無私獻出的愛。

在這世上,我和無數千差萬別的人對同一個人懷有同樣的一份情感。這念頭像一道閃電划過。我激動得渾身戰慄。快樂,又不單只是快樂。更像是——恐懼。

里美

Joshua: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要是還是陌生人,自說自話講起自己的夢或許很唐突。但是我想,我們不再是陌生人了吧。通信已經有兩年多。最初幾次回信應該出自你的導師和助理,從第七十八封信開始都是你親自回的,是吧?那個人一定是你。即使只是文字也能清楚地傳達寫信人的心情。我在這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比你的歌,短劇,甚至遊行時的身影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你。有時候覺得你就在身邊。

關於我的夢。在夢裡,我走在家花園小徑。那是深夜,遛狗的最佳時刻。沒有人也沒有車。四下寂靜昏黑,從遙遠天空投來樂園的光,微微映照出樓房模模糊糊的輪廓。狗貼近沒人修建的灌木和草叢走著邊走邊嗅,不時一頭鑽到裡面過好久才出來。我沒有用繩,必須時時停下來等它。視力一天天變差,我已經沒法在昏暗中找到它。只有當它聽到我的呼聲從暗影中跳出向我跑來我才能從灰濛濛模糊的靜態影像里分辨出跳躍的小小的身體,像是一朵小水花。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它了。所以在夢裡,它始終面目模糊。它是我過去養的狗。工廠的樂園稅上調後,發給我們的工資比以前少了一半。那之后街上多出許多動物。人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寵物。因為太餓了。最初的情況很糟,白天晚上外面都會傳來可怕的聲音。動物們哀嚎廝打吞吃比自己弱小的動物。但是沒過多久就恢復了平靜。人們也就很快忘記它們。

我也已經很久沒想起我的狗了。但在夢裡,我們一直走著。我覺得我的狗一直在笑,我的嘴裡充滿著香草的味道。我都不記得曾經拋棄它的事。走到岔道口的時候,對著那個石頭雕像,我突然感到你就在我身邊。不是說你那時候才出現,而是——更像那時候我才想起你就在我身邊這件事。四下張望,並沒有看見你。花園似乎更加荒涼了。但我確信你就在邊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夠到。那時候,雖然看不見你,但好像被你牽住了手。你手真柔軟,沒有死皮沒有繭。你的溫度從手心不斷傳到我的身上。真溫暖。我想笑,但是一種更沉靜的力量阻止了我。就這樣繼續往前走好了。好像走在樂園的路徑上。和全息投影看到的樂園完全不同。灰濛濛甜蜜安靜地被凝固了的嘆息。

那時候我想起我的狗。

然後,就醒了。

我沒有將這個夢告訴過任何人。除了你。

如果和任何人分享,那麼這個夢給我的幸福就會消失殆盡,好像童話里沒有聽從緘默勸告把仙女的秘密告訴別人的小村姑那樣最後重新落得兩手空空的下場。我是這麼想的。你也會明白的對吧。

上次的信里你提到質疑自己在電影里的表演。因為沒有體驗過痛苦,無法理解那樣的心情,不知道怎樣表現才準確。字裡行間中透露出來的情緒讓我不安,我總覺得你似乎也在為別的什麼煩惱著。不要疑慮。我們需要像你們那樣完美的人替我們哭泣,然後,如果可以,請把你們在樂園的幸福也傳達給我們。

如果一定要說,也許上午九點那場生活秀有可以改進的地方。那位搭檔的風格太過輕快了。也許是要用他的笑容感染大家,但總覺得不誠懇。那笑容總是莫名其妙地浮現在他臉上,被鏡頭放大,長時間佔據屏幕。他固然很美麗,令人心動的嫩滑緊實的肌膚上浮動著——光澤,和光澤一般的笑容。但對著那樣的他,也許會有人感到厭惡吧。而你性格里的內省特質,因為有這樣的同伴在,也變得黯淡和可疑起來。這個星期三的生活秀就是。在九點二十七分的時候,你談到對橘色水晶杯懷有特殊的喜愛。真巧。在上一封信里我跟你提到過有這麼一個同學特別喜歡橘色水晶杯。你把我告訴你的小事都記下來並用作素材。真是這樣的細節增加了訪談的可信度。真讓人感性。似乎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我又找到一些二十世紀法國小說,也許改成劇本有些難度,但是可以幫助你更好地了解生存在地面上螻蟻一樣的我們。嘗試著進入人物的內心。把它當作樂園裡的一個遊戲。

比起演戲,也許文字更適合直抒胸臆。從你寫第一篇專欄文起,我就開始下載收集列印成紙質,準備之後裝訂成精裝本。到時候一定會比那本印有你兒時照片的剪貼本更炙手可熱。在黑市上你的這本剪貼本可以換一張出生證外加十年的特殊人群餐飲券……啊,製作你的文集並不是拿來牟利。說到這個只是想告訴你你有多受歡迎。去年發生一起綁架案對方也只是勒索五年的餐飲券。飢餓真是難熬啊。

不過要我說,你的文章遠比這些都珍貴。你的文章越寫越好,只是簡單記下生活中的那些微小事,不加修飾,卻涌動著讓人莫名心動的情緒,近似於傷感,好像世間最絢爛的景色在眼前展開,於是不由自主的傷感。在樂園裡,人們會因為太幸福而哭泣嗎?你的文字無論怎樣鄭重地被對待都不為過。雖然紙張很難搞到,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你傾吐的心聲在潔白的紙上留下永遠的痕迹,觸摸時指尖會微微發癢,一頁頁快速翻開會聽到樹葉在微風中簌簌顫動的聲音,據說還能聞到油墨特有的味道——我想為你做這樣的書。不惜一切。

里美

四、結局

到後來,瘋女人給里美解開了手腕上的繩子。沒有再綁著她的必要了。反正,所有人都困在了這輛列車上。儘管最初的確計算了燃料耗盡的時間,但是在這輛列車上早就沒了時間的概念。隨著因為接收器電路故障,人們沒法憑靠節目內容判斷當天是星期幾,列車徹底陷入混沌中。女人們已經放棄了里美,不再逼迫她去回憶。她們偶爾幽靈般地從一輛車箱走到另一輛車廂,或者雕塑般立在窗前。大部分時候她們聚攏在捲軸電腦前,一遍又一遍反覆觀看著存儲在裡面的樂園節目。從屏幕投來彩色鮮艷的光芒在她們木然的面孔上閃爍跳躍。

同一片污濁的陰影里,里美獨自坐在角落,一遍遍讀著很早前她寫給Joshua的郵件。瘋女人們聲稱這兩封信是她們傾盡心力,黑進政府機密檔案庫盜取的。她們信誓旦旦。可里美連信是否真的出自她手都不確定。她反覆咀嚼其中每一個字,想要喚起記憶哪怕是共鳴,腦中卻一片空白。連身體也是空的。

那些話始終是別人的深情。

信對記憶沒有幫助。瘋女人白費一番功夫。但現在她們真的已經不在乎了。她們都快忘記里美這個人了。這是她們謀劃籌備五年的計劃。只剩下一列空蕩蕩的火車。還有反覆播放的電視節目。

真悲哀。曾經有過一個對她們而言很重要的人。她們只記得這個。

至於里美,她能想起的只是最後,最後黑暗裡那些聲音和動作。最後Joshua的指責,最後Joshua的憤怒暴行,還有最後他切下她手指的情形。她還記得她對他最後的心情。全然的迷茫。她只是不記得了。當這個男人狂暴地威脅她,痛斥她拋棄了他轉而迷戀別的樂園人,恐懼之外,她只是覺得陌生。她真的有在意過這個男人嗎?

如果給你幸福不能使你想起我,那麼我要給你痛苦。記得我。Joshua最後說。

警察很快就來了。制服他,將他帶走。

他被帶走。

當然,他們不會說處決他,或者,任何引向死亡的辭彙。他的死亡會象個污點,刺眼的無法消失的污點留在人們記憶中。

而帶走——帶走就是抹去。

抹得乾乾淨淨。

在那列停不下的列車上,里美回想著發生的一切,沒有一點悲傷。所有的傷口都在癒合。她也已經習慣現在的生活。只有一點,她突然多了一個怎樣也改不掉的小動作。右手的拇指總是下意識狠狠地,狠狠地摩擦著無名指指根處。那個地方原來有著一根手指呢。

里美想知道切掉她手指的那個人到底是什麼樣子。他的眼睛是什麼樣子?笑起來好看嗎?平靜的時候是否也有一顆讓人落淚的溫柔的心。

關鍵詞:#科幻小說#

插圖:Polina Washington

責編 / 校對:東方木

作者糖匪,素人幻想師,SFWA(美國科幻和奇幻作家協會)正式作家會員,不存在日報前主編。生於404,not found,好奇心強烈,熱愛捕捉與被捕捉,常年活躍於各類科幻活動現場。主要創作中短篇作品,《博物館之心》入選《2016中國最佳科幻作品》。目前已有七篇小說被翻譯成多種語言,發表在日、韓、西、英、美、澳六國的雜誌上。《黃色故事》由劉宇昆翻譯,發表於APEX;《佩佩》由朱中宜翻譯,發表於Clarkesworld。這兩篇小說先後被收錄進APEX美國最佳科幻年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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