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讀懂白牡丹？

倒霉的白牡丹

有一次，我在北京一所老年大學講課。聽課者，大多數也都選修了國畫課程。恰逢國畫課結業畫展，我便順道欣賞了一下這些「70後」學生的作品。（筆者按：老年大學聽茶課者，多七旬開外，因此他們自稱「70後」。）

結業畫作以花卉題材為主，而十之八九畫的又都是牡丹。我不懂國畫，但也聽說牡丹花初學者最容易上手，可見所言非虛。都畫牡丹也就罷了，關鍵是連顏色都相似。不是黃牡丹，就是紫牡丹。遠遠望去一大片，到還真有點逛公園賞花的感覺了。

其實自然界，花本是五顏六色。雖有爭奇鬥豔一說，但其實也沒想分個高下。倒是人間社會，很喜歡把自己這套等級觀念也強加到花的世界。這樣一來，不僅花與花之間有了身份的差別，就連顏色也可成為區分貴賤的標準。當然，也沒人問問花兒的意願。

譬如， 南宋史正志《菊譜》中，就說菊花一定要以黃為正色。而歐陽修在《綠竹堂獨飲》中，有「姚黃魏紫開次第，不覺成恨俱零凋」兩句。

自此，觀賞牡丹則又有了「姚黃魏紫」的標準。我這些「70後」學生們，單愛畫這兩個顏色的牡丹，想必就是典出於此了。

唐代詩人白居易，還曾經批評過人們在牡丹界搞的這種「膚色歧視」。其詩作《白牡丹·和錢學士作》寫道：

城中看花客，擔暮走營營。

素華人不顧，亦占牡丹名。

閉在深寺中，車馬來無聲。

唯有錢學士，盡日繞叢行。

憐此皓然質，無人自芳馨。

眾嫌我獨賞，移植在中庭。

留景夜不暝，迎光曙先明。

對之心亦靜，虛白相向生。

唐昌玉蕊花，攀玩眾所爭。

折來比顏色，一種如瓊瑤。

彼因稀見者，此因多為輕。

始知無正色，愛惡隨人情。

豈惟花獨爾，理與人事並。

君看入時者，紫艷與紅英。

寫下這麼一首長詩，自然不是單單為了賞花之事。這背後，又是隱含了詩人無限的牢騷。

原來白居易從政時，恰逢唐朝李德裕、牛僧孺兩大政治集團相互爭權。兩派打得不可開交，史稱「牛李黨爭」。

當時的李德裕，代表舊士族世家。而牛僧孺，則代表進士出身的新興勢力。有趣的是，李黨反以提拔孤寒為美德，而牛黨卻以崇尚門閥來標榜。

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指出，屬於牛黨的白居易，其家世「必有竄改附會」。連身世不能實話實說，活著也真是夠累的了。想必當時白居易，對此也會多有不滿。

這裡面「始知無正色，愛惡隨人情」兩句，就是沖著這件事說的了。前面還是講「白牡丹」不受重視的遭遇，到後來乾脆點破「豈惟花獨爾，理與人事並」。

借著說「白牡丹」，實是暗諷這些受人追捧的「紫艷與紅英」。

便宜的白牡丹

在中國茶界，恰巧也有「白牡丹」。不僅同名同姓，甚至與白居易筆下「白牡丹」的命運也差不了多少。如今的白牡丹，是白茶中的一個品種。採摘於白毫銀針之後，貢眉壽眉之前。

關於因何得名白牡丹，夏濤主編《制茶學》中寫道：

白牡丹，外形芽葉連枝，兩葉抱一芽，葉態自然，形似花朵，故稱白牡丹。

讀完這段文字，我又仔細觀察了一下手裡的白牡丹干茶。可能是想像力有限，我確實沒看出哪裡像花朵啊？

倒是陳宗懋主編《中國茶葉大辭典》「白牡丹」條，講的更為合理。其中寫道：

白牡丹，產於福建建陽、政和、松溪、福鼎等縣的葉狀白芽茶。因綠葉夾銀白色毫芽，形似花朵，沖泡後綠葉托著嫩芽，宛若蓓蕾初開的白色牡丹而得名。

要說是沖泡後水中的茶葉，細看倒是有幾份花朵的意思。

起名字嘛，總要有幾份詩情畫意。我再細究下去，倒顯得不知趣了。但據我推測，給這款茶起名字的人，估計真沒讀過白居易那首《白牡丹·和錢學士作》。

「白牡丹」，某種程度上代指懷才不遇的名士。結果一語成讖，茗茶白牡丹很長時間的處境，也真是應了「閉在深寺中，車馬來無聲」兩句。

我年年在福鼎做茶，結識了不少當地的好朋友。點頭鎮上有一位大姐，五十歲上下，操著一口非常標準的普通話。聊的時間長了，偶爾還能蹦出幾句北京土語。單單這一點，初次見面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接觸久了才知道，她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在北京賣茶葉。別看才是中年，卻已是位「老茶人」了。

正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位大姐雖然從業早，但還真沒從白茶上賺到錢。說起北京賣茶葉的經歷，這位大姐總要念叨一句：「沒趕上」。

她本是土生土長的福鼎人，對白茶再熟悉不過。但要說上世紀九十年初的北京市場，卻根本不知道白茶為何物。白毫銀針、白牡丹、壽眉，都是聞所未聞的品種。

當時大姐到北京，賣的都是福建茉莉花茶。（筆者按：茉莉花茶，為北京市民最喜歡的茶葉品種。）

至於老家的白茶，也會發貨到北京。但根本賣不出去，只能作為贈品。

據她所說，當時在她店裡買一斤花茶，贈高級白牡丹一大包。而這一包白牡丹，少說也得半斤左右。即使白給，當時很多客人還不愛要。一是拿回家根本沒人喝，二是嫌棄白茶條索大佔地方。每次她要送人家白牡丹，人家總會說「沒喝完呢沒喝完呢」！

距離我們不過二十多年的故事，今天聽起來宛如天方夜譚。風水輪流轉，近年到白茶。如今的高級白牡丹，當年新茶也要大幾百塊一斤。大姐開玩笑的說，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那些老客戶們。按她推測，這些人手裡都該有大批老白茶才對。

走紅的白牡丹

白居易的這首《白牡丹·和錢學士作》雖沒一個「茶」字，但說的樁樁件件卻都發生在茶界。

國人喝茶，多看重「名利」二字。

這裡的「名」，指的是名氣。而「利」，則是指的價錢。

先說名氣，講究越大越好。凡是腕兒大的茶，追捧者就多。比如龍井、大紅袍，早已脫離了一款茶的本質，而變成了「高檔」二字的象徵。

有名氣、有故事，又有歷史名人代言，自然被人高看一眼。以至於，這些茶都變成了送禮的必備品。前些年，要真拎著一包白牡丹去送禮，那估計就事倍功半了。

再說「利」，指的是靠價錢判斷好壞。一位不懂茶的朋友找我喝茶，進門就要喝最貴的茶。我也不好多解釋什麼，就給他泡了一款80年代的普洱。實事求是的講，這確實已經價格相對高昂的茶了。結果，他非說比感冒沖劑還難喝。弄得在場的人，也都哭笑不得。

不知不覺，人們偷換了一個概念。大家認為有名氣的茶，就是好茶。價格高的茶，也一定差不了。

至於白牡丹，這種又沒名氣又便宜的茶，反而愈加不受重視。究其原因，還是對於茶缺乏基本的判斷標準和能力。說白了，分不出一款茶好壞的人，就愛聽商家講故事。不想多了解一款茶的人，乾脆就看著價錢品鑒茶。

可殊不知，故事只能聊作談資，喝茶時助助興也就罷了。價錢，則更是市場強加給茶葉的標籤。只要選材優質，做工得法，都是一款好茶。故事也罷，價錢也好，都是障眼法而已。

飲茶重名利，證明茶友還沒有入門。賣茶重名利，說明市場還不夠成熟。

白茶，近些年漸漸被人重視，倒是讓人高興的事情。可中國茶中，有大量「白牡丹」般命運的香茗。僅是收錄在《中國名茶志》中的品種，就有1017之多。這其中大部分茶品，還都處在「無人自芳馨」的狀態下。

我倒是倡議飲茶人們，不要被商業導向所干擾，反而都應向白居易筆下的錢學士看齊。只要是好茶，「眾嫌我獨賞」又當如何呢？

尾聲

由白茶中的白牡丹，又讓我想到了京劇四大名旦中的荀慧生。荀先生，在舞台上最善於塑造小家碧玉的角色。恰巧，他的藝名就是「白牡丹」。

著名畫家劉海粟曾評價荀慧生：「技法如鐵線白描，風格人情均在人中」；劇作家曹禺則說荀：「嬌柔嫵媚，洒脫自然」；荀先生自己也曾講，他所演的人物是「普通女孩子，只是天真活潑，不擺譜，不擺小姐架子」。

這每一句話，放在白茶白牡丹身上，不也都很貼切嗎？

荀慧生先生以「嬌柔嫵媚，洒脫自然」的藝術，位列中國京劇四大名旦之一。

我不奢望白牡丹，能名列中國十大名茶。只是也盼望著，能有越來越多人欣賞「白牡丹」式的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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