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陽關三疊》可能是玩笑之作
【古典詩詞，新鮮解讀】
王維《陽關三疊》可能是玩笑之作
丁啟陣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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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這首詩，前人評價有很高的。明代胡應麟稱讚它「自是口語而千載如新」，推它為盛唐絕句之冠；清代王士禎將它跟李白《早發白帝城》、王昌齡《長信怨》、王之渙《涼州詞》並列為唐代七絕的壓卷之作；黃生則稱讚它「氣度從容，風味雋永」。
眾所周知，王維是一個多才多藝之人，擅長書法、繪畫，詩歌寫得好，音樂造詣也很高深，會作曲。《唐國史補》、新舊《唐書》、《唐才子傳》等文獻均記載，有人畫了一幅《奏樂圖》，王維能一眼看出畫中樂工正在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有人不相信，找齊了樂工來演奏，果然如王維所言。
大概是因為王維親自給這首詩譜了曲，曲子也不錯，當時及其後相當長的時期都被廣泛傳唱，名氣很大。以至於後來白居易、劉禹錫都在詩中說到它。白居易《對酒詩》：「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劉禹錫《與歌者詩》：「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
2
這首詩因為譜曲演唱，所以也被叫作《渭城曲》、《陽關三疊》。
《渭城曲》好理解，這是王維在渭城送別友人時所作的歌曲。《陽關三疊》，懂音樂的人也許比較了解其來歷，讀詩歌讀者，據我所知，多數人對這名字的來歷，其實是並不清楚的。甚至有王維詩歌研究專家，都不甚瞭然。中華書局出版的一種《王維詩集校注》有這樣一句注釋：「《陽關》第四聲，即『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也。」如果不是筆誤，那就是注家並沒有弄懂「陽關三疊」的意思。
這個問題，蘇軾說得很清楚：「舊傳《陽關》三疊，今歌者每句再疊而已，若通一首又是四疊，皆非是。每句三唱以應三疊，則叢然無復節奏。有文勛者，得古本《陽關》，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疊，乃知唐本三疊如此。樂天詩云：『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第四聲者，『勸君更盡一杯酒』也。以此驗之，若第一句再疊，則此句為第五聲，今為第四聲，則第一句不疊審矣。」（《仇池筆記·陽關三疊》）
也有人說，所謂三疊，指的是末句反覆疊唱（唱三遍）。可備一說。
可見，《陽關》第四聲，就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則是《陽關》第六聲了。
3
王維的這首名詩，有一個問題：格律上有疏漏，即失粘。
所謂粘，是指上聯對句跟下聯出句的第二個字，平仄相同，平粘平，仄粘仄。說白了，就是第三句和第四句的第二個字應該平仄相同。但是，這首詩里，第二句第二字「舍」是仄聲字，而第三句第二字「君」字是個平聲字，不相粘。這就叫失粘。
失粘現象儘管在李白等人詩中也多見，但終究不能稱為優點。
不過還是有人替王維辯護。南朝宋魏慶之指出其為折腰體，「中失粘而意不斷」。明代李東陽更是長篇大論起來：「做事不可以以意徇辭，而須以辭達意。辭能達意，可歌可泣，則可以傳。王摩詰『陽關無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後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謂之達耳。」（《麓堂詩話》）參加辯護的還有黃生，他說：「失粘，須將一二倒過，然畢竟移動不得，由作者一時天機湊拍，寧可失粘，而語勢不可倒轉。此古人神境，未易到也。」
當然沒有必要揪住失粘一點，來貶低王維這首詩的藝術價值。我這裡想要表達的是：失粘，並非因為王維格律修養方面有欠缺，而是由於他寫作此詩時比較隨意，沒有經過認真推敲。換言之，乃是一時高興，信口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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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推測，我有一個佐證：詩的最後一句話，即被胡應麟贊為「千載如新」的「西出陽關無故人」，稍微想一下就會發現，這句詩其實不符合人情常理，相當不經。
王維送別朋友的地方是渭城，即咸陽城，在今天西安西北；而陽關在今天甘肅敦煌縣西南。請注意：渭城、陽關，兩地相距有三千四五百里路程！
我們的語言里，有「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有「吃了這頓就沒下頓了」，而沒有「過了這村，三千里外的村子就沒有這樣的店了」，沒有「吃了這頓，就沒有十年後的下一頓了」。什麼意思？就是，王維勸元二飲酒，合乎情理的語言表達應該是：西出渭城無故人。而不是「西出陽關無故人」。
如果王維「西出陽關無故人」說的是實情，那麼，在渭城跟陽關之間的三千四五百里路上，元二還是有一些故人的，不乏飲酒的機會。
如此不符合人情常理，我猜測是因為：王維是在玩幽默，是在說笑話，跟元二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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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鑒賞辭典》這樣鑒賞此詩：「……這臨行之際『勸君更盡一杯酒』，就像是浸透了詩人全部豐富深摯情誼的一杯濃郁的感情瓊漿。這裡面，不僅有依依些別的情誼，而且包含著對遠方行者處境、心情的深情體貼，包含著前路珍重的殷勤祝願。對於送行者來說，勸對方『更盡一杯酒』，不只是讓朋友多帶走自己的一分情誼，而且有意無意地延宕分手的時間，好讓對方再多留一刻……總之，三四兩句所剪取的雖然只是一剎那的情景，卻是蘊含極其豐富的一剎那。」
這樣的鑒賞文字，堪稱聲情並茂，令人感動。
但是，一下子就把王維跟元二的關係說得上綱上線，把他們的友誼說得驚天動地，從學理上說，還是不夠嚴謹的。元二之名，在王維詩歌中，僅此一見，何許人士並不清楚，就說他們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友情，實在是太冒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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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根據詩歌一二聯對出句的失粘、渭城跟陽關之間遙遠的距離、元二其人生平不詳這三個特點，我大膽猜測：王維的這首詩可能是在輕鬆、戲謔的狀態下，隨口詠出的遊戲之作。
不過，苦心經營難遂願、戲謔之間出佳作的現象，在文學史上，並不鮮見。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都屬於這種情況。
2017-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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