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他親手埋葬了自己的一生
「當我們看到藝術史上任何大家的傳記的時候,往往會給他們崇偉高潔的靈光照得驚惶失措,而從含有怨艾性的厭倦中蘇醒過來,重新去追求熱烈的生命,重新企圖去實現「人的價格」;事實上可並不是因了他們的坎坷與不幸,使自己的不幸得到同情,而是因為他們至上的善性與倔強剛健的靈魂,對於命運的抗拒與苦鬥的血痕,令我們感到愧悔!」這段文字是傅雷在《我們已失去了憑藉—悼張弦》里寫的一段文字,現在看來,這段文字已經不僅是傅雷對摯友的悼念,更適合用在我們對於傅雷的懷念上。
傅雷何許人也——翻譯巨匠、作家、教育家、藝術評論家,想必傅雷的這些身份已經眾所周知,一個滿腹才華的人,一個飽讀詩書的人,一個具有審美情操的人,很多人也對傅雷充滿了崇敬之情,而在我看來,傅雷就是一個普通人,普通的叫人難過,普通的心生憐憫,普通到忘記了傅雷這個人,只記得他的靈魂。
張弦是一位才華出眾、性情沉默、與世無爭的藝術家,與傅雷是莫逆之交。傅雷悼念張弦的文章,寫的慷慨激昂,為世間失去了這麼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而痛心疾首,悲傷長號!傅雷怎麼樣?重感情,有情有義吧,講到這,再看看傅雷的另一位摯友,那就是劉海粟,大家不知道張弦的話能理解,但是劉海粟並不陌生吧。劉海粟是中國現代美術史上如雷貫耳的藝術大師,曾於傅雷交好,可惜後來他們絕交了,還是傅雷主動絕交。
傅雷在法學習時,他結識了畢業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畫家劉抗,在劉抗的介紹下,認識了來歐洲遊學考察的劉海粟。傅雷整整小劉海粟一輪,由於對藝術的共同追求,兩人很快成為至交。劉海粟也將傅雷引為藝術知己,兩人常常在一起探討藝術與哲學。在傅雷的《劉海粟論》中,傅雷用如詩的語言,如火的熱情,對劉海粟的藝術成就做了很高的評價,說明了傅雷對劉海粟藝術的肯定。
劉海粟邀請傅雷出任上海美專的教師,在上海美專工作之後,傅雷與劉海粟之間逐漸出現了裂痕。或許,以傅雷耿直純真的個性不大喜歡整日泡在上海十里洋場的關係網中的劉海粟,也或許,劉海粟的「商店辦學」作風讓傅雷深感不滿。矛盾的積累是多方面的,爆發只需要一個導火線。這根導火線就是張弦。張弦在上海美專任教,性格高尚、沉靜淡泊的他卻一直鬱鬱寡歡。
據說,劉海粟回到上海後,因為忙於和達官顯貴交際,很少有時間畫畫,經常找人代筆,張弦就是其中一個。劉海粟將張弦臨摹的畫署上自己的名字,張弦辛苦臨摹畫一下就變成了劉海粟的作品。傅雷與張弦是莫逆之交,這件事情傅雷當然也知道。張弦在上海美專工作繁重,還有時被劉海粟叫去代筆,生活不堪重負,劉海粟給張弦的工資也很低,傅雷看不下去,多次要求劉海粟給張弦加工錢,劉海粟就是不肯。張弦經常連基本的伙食開支都不夠,但是由於性格內向,不願意說出來,生活清苦潦倒,心情常年壓抑。
1936年暑假,張弦得病,鬱郁而死,傅雷深為痛惜,寫下了《我們已失去了憑藉———悼張弦》一文,文中滿懷深情地評述了張弦的高潔人品與獨特的畫風。傅雷認為,張弦的死,與劉海粟的剝削有直接關係,在籌備張弦遺作展時,傅雷當眾宣布,與劉海粟絕交。
1933年9月,母親去世,即辭去美專教務。在《傅雷自述》中寫道:因(一)年少不學,自認為無資格教書,母親在日,以我在國外未得學位,再不工作,她更傷心;且彼時經濟獨立,母親只月貼數十元,不能不自己謀生;(二)劉海粟待我個人極好,但待別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常看不慣,故母親一死即辭職。那時的傅雷,在心裡其實已經與劉海粟距離甚遠了。
到了1936年,傅雷的好友張弦去世,傅雷將張弦的英年早逝大半歸罪於劉海粟,更加劇了對劉海粟的反感。據《傅雷自述》說,張弦死後,傅雷和一些朋友在《時事新報》上編了一個特輯,用以悼念亡友,請劉海粟出一點錢協助,但是遭到劉海粟的推脫。後來傅雷和朋友拉著劉海粟參加討論為張弦舉辦遺作畫展的會議,劉海粟依舊是不做任何負實際責任的舉動,也是在這次會議上,傅雷拍案大罵,發誓永遠不再跟劉海粟這種自私的人來往。
看到這裡,覺得傅雷傻不?為了別人失去了飯碗,還搞的自己心情都不好。是呢,傅雷就是這麼一個人,真誠、敢愛敢恨,恪守原則,疾惡如仇,耿直剛硬,天性中滿懷赤子之心。1986年劉海粟重遊巴黎,想起昔日和傅雷的交遊,不禁黯然神傷。他為傅雷的譯作《羅丹藝術論》作序時說:「想到漫長而又短促的一生中,有這樣一位好兄弟相濡以沫,實在幸運。」這應該是劉海粟的真心話。
有人說傅雷純真得像孩子,虔誠得像教徒,比象牙還缺少雜質。有人說傅雷直如竹筒,純如水晶。有人說,世界上有很多鳥,有一種鳥非常愛惜羽毛,稍有玷污就不惜以身亡,所謂狂狷者,傅雷就是這種人,他們要潔凈,要完美,百般不調和,他是俗世的冰,可以自行消解掉。如果你知道傅雷是這種人。你就知道他為什麼選擇自殺,不能與這個世界調和,不能融入這個世間,就要自行將消解掉了,他活在這世上,沒有白活,在當下中國社會文化思想混亂失序、主體性淪喪、藝術倫理崩潰的背景下,我們格外需要傅雷這樣傲,烈,剛,清高,不附權貴的人,他是世間最孤獨的烈火。
本文選自《傅雷自述》《我們已失去了憑藉—悼張弦》均選自傅雷散文集《這難得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