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最權威的電影專家,寫了一本書介紹中日的電影交流
文 | 開寅
本雅明在1935年發表了他最著名的文章《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在其中斷言依靠技術而對現實的影像複製將是意識形態和政治思想最有力的大眾傳播媒介,並且在很大程度上,這樣的滲透和傳播機制並不以創作者本身的意志為轉移。
在這篇文章發表不久,歐洲和亞洲就都紛紛陷入了二戰的泥潭。在德國納粹掌權以後,政治宣傳機器被以極高的效率充分調動,生產了大量宣傳效果驚人的影像政治宣傳作品,其中就包括了著名的電影《意志的勝利》。
《意志的勝利》
而在亞洲,日本甚至更早地動員起來。三十年代曾經盛行的帶有左翼思想的「傾向電影」幾乎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日本左翼影人們或被禁聲或被迫簽署放棄自己政治立場的聲明,取而代之出現的是鋪天蓋地為軍國主義戰爭機器做輿論宣傳的官方和民間影像。
《炮聲中的電影》講述的便是在這樣高壓政治軍事壓力下,在殘酷戰爭的陰影中,在侵略與被侵略的尖銳對峙中,日本電影和中國電影之間那些無法用簡單而武斷的意識形態立場就可以述說清楚的歷史聯繫。
《炮聲中的電影》
因為作者佐藤忠男和川喜多長政之間的特殊關係,這本書可以說是以川喜多前半生的電影事業生涯作為骨幹結構,串起了日本、上海、被佔領的滿洲和香港的電影歷史。
即使是當下,在佔主流的中國大陸電影歷史教科書中,川喜多長政和他戰時主政的上海「中影」和「中華」依然被看作是日本軍國主義奴化被佔領區中國人民的政治宣傳工具。
但我們在《炮聲中的電影》中所讀到的川喜多長政,卻是一位類似於七十年代日本系列劍戟武士片《斬虎屠龍劍》中的主人公「帶子雄狼」一般的人物:他懷揣著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和行為動機,不融於任何一派政治勢力,在堅不可摧的外表下面,懷中所抱的幼子卻顯示了他內心充滿情感和同情心的另一面。
當然,現實中的川喜多並沒有「帶子雄狼」那樣英勇無敵威風八面,他不得不在表面上屈服於龐大的日本軍國主義權威,但同時又努力忠實於自己內心個人化的人生目標:在中國電影和日本電影之間構築一座可能的溝通橋樑,盡自己所能為被佔領區的中國電影人爭取相對的獨立性,在政治壓力下的意識形態奴化宣傳和電影人的自我表達自由之間找到平衡點。
這些微妙的、情感上的、細節上的、也可能是徒勞的個人對抗軍國主義宣傳機器的意圖,很多時候都無法在最終的成果中被展示出來。而如果沒有這本書的詳盡描述,我們很可能對這一切屬於川喜多的個人努力都一無所知。
按照《炮聲中的電影》的敘述,川喜多長政對於中國的情感來自父親之死而產生的謎團:他的父親川喜多大治郎大尉被認為是一個背叛了日本軍隊而為滿清政府服務的間諜而死於日本秘密憲兵之手。父親留下的遺訓讓他和中國產生了難以割捨的聯繫,而這一聯繫的出發點恰恰又與整個日本軍國主義戰爭機器的意志相悖。
也正因為如此,川喜多長政可能永遠無法向外人清楚地解釋埋藏在內心的行為動機。而他冒著被交戰雙方同時誤解的極大風險承擔起執掌「中影」和「中華」的責任,努力抵抗來自日本軍部的壓力以保持這二者在電影製作上的相對獨立性,不拍攝宣傳日軍佔領侵略的「國策」電影和親日電影,保護中國電影人在一定程度上的自由發言權,為此甚至招致了被日本軍部所控制的電影機構「滿映」的領導層的暗殺威脅。
事實上在戰爭年代,在電影領域力圖保持「中立」立場並非只有川喜多一人。像內田吐夢、苦見恆夫、持永只仁這樣滿懷熱情的電影人,很多都是把持著左翼政治立場的日本進步人士,只不過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他們無力做出更多的表態。
內田吐夢與高倉健
而他們來到中國在「中影」或者「滿映」這樣的電影機構工作,恰恰是為了躲避日本國內甚囂塵上接近瘋狂的極右政治氛圍。他們其中很多人更是在日本戰敗投降後選擇留在了中國,協助中國共產黨在東北建立起了第一座正規的電影製片廠「東影」。並且在隨後的十多年間里,參與培養了新中國第一批電影技術人員和動畫片製作人員。而這些在《炮聲中的電影》里被陳述的史實在很大程度上都不為普通的中國影迷和觀眾所了解。
評述某個作為個體的普通人在複雜的政治鬥爭和殘酷的戰爭中的行為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他們是否像漢娜·阿倫特所總結的那樣具有「平庸之惡」的特質?沉默或是違背內心意願的順從否意味著他們百分之百成為了某一個邪惡戰爭機器的幫凶?又該如何衡量和評價他們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為緩和矛盾忘卻仇恨而做的努力?而在這樣指導思想下所製作出的電影,是否真的擺脫了創作者的主觀意志而成為了某種糖衣炮彈式的軟性政治宣傳,並在客觀上為軍國主義侵略戰爭機器添磚加瓦?
1985年9月,日本動畫專家持永只仁在指導北京電影學院學生的動畫作業。
這些都是《炮聲中的電影》這本電影史著作留待我們回答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它們超越了電影史的範疇,而成為如何確定人、藝術、政治和意識形態之間關係的哲學道德倫理問題。
這本書的翻譯出版據說經歷了十幾年的重重波折,它所填補的可能是一段我們永遠無法詳細了解也在內心迴避了解的歷史。對這本書中所提到的很多影片,我們在好奇的同時卻因為無緣得見而無法置評。希望在將來的某日它們能以某種合適的方式重現眼前,以便讓觀眾有機會作出客觀公允的分析和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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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現代啟示錄》之後最偉大的戰爭片,誕生 20 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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