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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陳佩斯老了。

眼前的他眯著雙眼,一小撮白鬍子橫在口鼻之間。他手裡端著不鏽鋼水杯,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陽光剛好落到他的左肩上。偌大的排練廳里,幾名年輕演員正在緊張排練幾天後將上演的舞台喜劇《托兒》。

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這是陳佩斯的第一部話劇,也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之一,2001年推出後至今演了幾百場。

在這十多年裡,他還演了《陽台》、《老宅》、《戲台》……春晚舞台上「吃麵條」的光腦袋小人物轉入話劇大舞台,但說的、唱的、演的還是老百姓的戲。

堅持做什麼和不做什麼,他心裡有譜:別人拍大時代電影時,他拍喜劇電影;相聲流行時,他搞小品;別人往電視熒幕擠,他往話劇舞台上走。後來,他開辦喜劇培訓班,招收學生,一起走到最後的同行者寥寥幾人,他知道自己難逃孤獨。

2017年夏天的一個早上,63歲的陳佩斯5點多起床,6點吃完早餐,經過「太太審查」後,他穿著一件淺粉色的襯衣出門了,手裡握著一支牙膏和牙刷邁進排練廳。

那裡是他一天的喜劇戰場。

「等等,再來,再來」

「3,2,1,開幕。」陳佩斯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話音落下,演員開始了表演。

「你那句『電話佔線』是往回走兩步了才說……稍等,看不出你那氣息來」。

一名年輕演員剛講出台詞,陳佩斯打斷了他,「這表演整個是不對的,要特別積極的,你是急不可耐地要表達這句話。」他邊說邊自己演了起來。

此時,他是一個極嚴苛的導演。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一場電話的戲,重複排了數十次。陳佩斯的目光在演員身上游移,臉上的表情隨著劇情的起伏而變化,沉醉的笑或緊蹙的眉。「這是一個動作線和反動作線的關係,你們的動作線一定是要奔著幸福美滿光明,奔著大喜悅大光明去的,這就好看了。你後面被人消解,被人欺負就好看了。」

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後台排演 資料圖

整個排練大廳里,除了演員念台詞的聲音,只剩下陳佩斯給演員說戲的聲音——

他能叫出每一個年輕演員的名字。演員氣息不對,台詞慢了,表述累贅,口型不對,節奏韻律不協調,情緒沒有表達出來,他一準噌的從椅子上彈起來,「等等,再來,再來啊。」

排練休息間隙,幾名年輕演員互相開著玩笑,陳佩斯在一旁嚼著根黃瓜,靜靜看著他們。

兒子陳大愚在《托兒》裡面扮演一家婚介所的年輕小老闆「陳曉」。當天的排練進入尾聲,陳大愚正和另一個演員對戲,父子倆因為一個位置的坐法產生了分歧。

「你應該給他騰出一個位置。」陳佩斯指著另一個演員說。

「他可以坐這邊。」

「那你也不能讓人家坐,你往那邊,讓人家坐你的位置,這個位置挺尷尬。」

「那我一會兒晚點坐。」

「也可以。」

陳大愚坐在排練廳里的航空箱上,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排演《托兒》。平時由他負責演員的排練,那天他嗓子不舒服,於是請父親「出山」。

「他主要沒有使勁排我,別人的問題大一些」,陳大愚轉頭對記者說,要是擱在之前,陳佩斯摳細節能摳到他的眼球。

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後台排演 資料圖

平時在家裡,父子倆常聊的也是戲和表演。陳大愚是理科生,偏重邏輯思維,陳佩斯偶爾會讓他幫忙整理劇本,打字和修改標點符號,詢問他的一些想法。後來,他子承父業,也入行當了喜劇導演。

「你做演員這行,必須得非常嚴格要求自己,別人能演的東西你演不了,你就沒飯吃了。」陳大愚對這行危機感的認知來自父親,後者常說,「如果導演說你會這樣嗎?我不會,學去,而不是說我不會,不可以,有一個新人比你強一點,立馬換,沒什麼好說的。」

《戲台》演了上百場,陳佩斯還是要求演員復排再復排。

大道文化的宣傳經理付蕾每次看到陳佩斯從舞台上下來,都是大汗淋漓,「他年紀大了,但表演特別用勁兒,讓人擔心。」

「搞喜劇的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就是觀眾的笑聲。」陳佩斯有一個習慣,每次從舞台上下來,都會站在側台的幕布旁,看其他演員的演出。

「他有時在側台看,有時在觀眾席,不滿意他會抽時間告訴你。」大道喜劇院第五期的學生陳坤說。

在她的記憶中,每部戲巡演一輪下來,陳佩斯至少要看一場。「他常說一定不能糊弄觀眾,不能偷懶。」

「自我折磨」和「取悅他人」

陳佩斯做的是結構喜劇。

「不是通過搞怪的表情動作來贏得觀眾的笑聲,而是通過故事的情節來讓觀眾一步步達到發笑的目的。」學生陳坤解釋說。

2012年,陳佩斯開辦大道文化喜劇表演培訓班開始培養喜劇人才,每期選拔十幾個人,但最後留在喜劇舞台上的只剩下三四人。

在第三期學生錢雪瑩的記憶中,學生進來後的第一堂課,陳佩斯從原始人類的進化和笑行為產生的生理機制說起,「統攝笑行為的內核就是有悲情的因素存在,優劣高低貴賤的差勢存在」。

在課堂上,他給學生分析喜劇《陽台》的悲情內核。「精明人的悲情內核在哪,他相對有點笨的人,等於是殘了,因為他的聰明對笨的人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陽台》里,某機關處長侯建設就是這麼一個人。「把他的存摺一股腦都帶走了,他的行動線就產生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錢丟了,這個悲情內核是能要他命的,由此,他就產生了他的行動線,要把錢找回來呀。」

早在1986年,陳佩斯在河南農村拍《少年的磨難》的時候,他就開始琢磨這事兒。

那時,他在一條土路上拍戲,光著腳追汽車。地上都是蒺藜,夏天是綠色的,一入秋天就變黃了,跟土地顏色一樣。他一跑一扭,腳底扎滿了蒺藜。「里三層外三層的上萬人看我光著屁股在那跑呢,別人看著覺得好笑。」

導演喊停,他一下就趴到了地上,周圍的人又笑了。他把腳上的蒺藜一個個拔下來,「圍觀群眾樂的呀,開心的呀,都笑的不行了。」

此後,他總問自己喜劇是什麼。「這麼殘酷這麼殘忍,我當時不能接受。」痛苦了五六年,腦子裡轉不過彎兒來。「後來強撐著把那幾年的節目也都演下來了,但是心裡的那個坎兒邁不過去,認為喜劇不是一個好東西,太殘忍了。」

直到有一天,他再看卓別林的電影《城市之光》,看到掛在牆上那張翻上翻下的床。「我想我拍一部電影,一個鏡頭要拍很多遍,他一個鏡頭拍了七八分鐘啊,一個鏡頭完成的得拍多少遍啊。」每一個技術和小的動作環節我看的很開心,電影里的卓別林一會兒被床彈起來,一會兒被砸下來,一會兒又掛在牆上。

陳佩斯突然意識到,喜劇是「通過自我折磨,把這先完成了,再去取悅於他人。」

這些年,研究分析喜劇理論,陳佩斯慢慢地明白一個道理,「人的笑行為從一開始就是由一個低的弱勢向強勢完成,一個表示服從,一個表示放棄優越感,用我的低姿態贏得你的優越感。一笑,就是放棄優越感的時候。」

《警察與小偷》、《吃麵條》、《羊肉串》這些早期作品時,他還不知道「悲情內核」,只知道反正有人倒霉就行,後來回過頭分析,才發現「其實裡面也有這種東西」。

最早出現在他和朱時茂的小品《警察與小偷》中。警察問小偷,你在哪兒上班?小偷答,派出所。警察問,派出所出來去哪?小偷答,去監獄。

雙方用各自慣有的語言方式去問話和回答。「我們把這叫互不干涉,兩人各說各話,才能把這誤會維持下去。這裡有個悲情內核,小偷剛從牢里放出來,臨走還不忘偷一下警服出來,就等著那保險箱砸開了,在過年的晚上去偷,有飯吃了,巨大的悲情內核;警察看走眼了,他有他的悲情在裡面。」

從2005年的喜劇《陽台》起,陳佩斯開始在舞台劇作品當中運用自己的喜劇理論。他認為,喜劇是依據條件存在的。比如悖逆條件就是創作者找出人物的行動線,然後利用另一個事件或者情況刺激導致人物行動被迫中斷。

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好大一個家》劇照 資料圖

後來,陳佩斯將這些理論運用到電視喜劇中。2013年,他導演了一部電視劇《好大一個家》。他說自己只是想做個實驗,「嘗試我的很多喜劇的理論在電視上能不能用」。

拍攝現場,就像一場戲劇排演。開拍之前,他直截了當告訴導演組,演員和攝影,自己要的是什麼。一場戲他不滿意的時候,直接打斷,拿掉TV(監視器)。「所有的行動產生了,滿意了再用TV記錄下來。起碼我被檢驗,我能夠經得住檢驗。」

這張臉

排練廳的窗戶佔了半面牆,陳佩斯倚靠在窗前,時而站立,時而坐下。除了鼻子下面的那條灰白色鬍渣和笑起來時擠出的幾條魚尾紋,他依然高大,動作敏捷,面部表情豐富。

還是那張臉。

在三十多年前的小品《拍電影》中,扮演導演的朱時茂描述過這張臉:「說句心裡話,這個演員的形象不是太好看,焦點要注意啊,不要對著鼻子上。對著鼻子眼睛可就看不清楚了,因為他的眼睛和鼻子的距離比較遠。」

這張臉,也曾被北京軍區文工團、總政歌舞團鑒定為「普通」。19歲的時候,陳佩斯報考這兩個單位都被拒絕,因為這張臉在河北河南之類的地方,「一拉一大把」。

考到第三家的時候,陳佩斯終於被八一電影製片廠演員劇團錄取。錄取他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因為那張臉。

那時演員劇團需要一些出演反派的演員,陳佩斯那張「長得比他爸爸還難看」的臉,恰好為他謀得一次機會。

這張臉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線,是在話劇《萬水千山》里。這是新中國歷史上首部反映紅軍長征的話劇,陳佩斯的角色是一個跑場的匪兵。

那時,他和搭戲的演員合計,跑路時一人回頭放槍,一人配合把帽子扔天上,以增加戲劇性。因為這種琢磨勁,他後來被「提拔」去演一個俘虜兵。

俘虜兵不過幾分鐘的戲,但被陳佩斯演的活靈活現,「那時候我就覺得他與眾不同,他很有天賦。大夥一塊說笑話,他在語言上、動作上就是比別人可樂,他有把人弄笑的天資。」 當時在總政話劇團、參與了《萬水千山》演出的編劇毓鉞曾向媒體回憶說。

但這張臉被觀眾熟知,是在上世紀80年代,他作為一名喜劇演員出現在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的舞台上。

在這個舞台上,他和搭檔朱時茂留下了《吃麵條》、《羊肉串》、《警察與小偷》、《主角與配角》等經典作品。不過他後來也在媒體採訪中回憶,和春晚的合作並不順利:陳佩斯熱衷探索舞台形式的突破,他曾多次提出根據不同小品內容,運用視頻手段等試驗,但都沒被採納。

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陳佩斯和老搭檔朱時茂合作的小品 資料圖

這個舞台成就了他,也改變了他,上了11年春晚後,陳佩斯和這個舞台決裂了。1998年他和朱時茂出演小品《王爺與郵差》後,再沒有在春晚露面。

第二年,陳佩斯和朱時茂一張狀紙將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央視全資國企)告上法庭,狀告原因是對方未經作者授權,在發行的光碟里收錄了他們在春晚舞台表演的8支小品。

2001年底,二人勝訴。「我們不是什麼鬥士,千萬別有這麼高的說法。我們只是對錯誤的事情說個『不』字,對自己被侵權表示憤慨和不允許,僅此而已。」陳佩斯在接受騰訊新聞採訪時說。

除了這場官司,那幾年裡陳佩斯似乎憑空消失,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揣測和流言。有人說他被央視封殺,沒有任何演出機會,窮困潦倒,只能去北京郊區承包荒山種石榴謀生。

事實上,那片山在風波前的幾年就承包了,他在那買了院子,是周末常去的一個家,想在山林的環境下「使自己安定下來」。山上種了果樹,朋友們常來採摘,但沒靠這座山賺過錢。

陳佩斯仍然在開拓自己喜劇的疆土。

喜劇「個體戶」

他說,自己走上喜劇道路,「完全是因為生活所迫。」

1991年,陳佩斯脫離體制,單打獨鬥,在海南註冊成立了一家喜劇製作有限公司。兩年後,他把公司改名為「大道影業公司」,取名「大道」是因為希望「這是一條走得通、說得清、道得明,可以坦坦蕩蕩地走下去的路」。這是中國最早集影視、製作、發行於一體的民營企業。

2001年,成為喜劇「個體戶」的陳佩斯開始演出話劇。這種演出方式有點類似舊式藝人的撂地:放下架子,直接面對觀眾表演,即時接受他們的反應。

「撂地能成就一個藝人,能得到很多舞台上得不到的經驗。」陳佩斯說。

同年,陳佩斯帶著喜劇《托兒》行走全國。那是中國話劇的低谷期,體制轉型,人才斷檔,話劇演員紛紛在外演齣電視劇。陳佩斯說,無論什麼行業,堅持到最後的人都是少數,他看得開。

《托兒》在第一輪演出33場後,收回投資。大道公司官網顯示,該劇在全國巡演中「創造了上千萬元的票房神話」。至今,大道公司先後出品了8部舞台喜劇和1部音樂劇,累計巡演超過600場次,吸引了70萬觀眾進入劇場。

在上世紀80年代的老照片里,陳佩斯打扮時髦,長發飄飄,襯衫解兩個扣束在牛仔褲里。如今,年紀越大,他越返璞歸真,穿長衫踩布鞋。

編劇史航曾向媒體形容陳佩斯:「他在我們眼中也許就像一個身穿大褂的老和尚,但他的背後卻可能掛著刀和槍。」

現在的陳佩斯,除了研究喜劇,演出和寫劇本,幾乎沒有其他愛好。他的世界很安靜,每天騰出兩三個小時在電腦上寫劇本,沒事的時候寧願坐在院子里發獃。「別人都以為,喜歡穿布鞋和中式服裝的陳佩斯很古樸,其實他很現代。」跟了陳佩斯三年的助理說。

儘管很少接受媒體的採訪,但互聯網上關於他的文章還是不斷冒出來。這兩年,小品藉助綜藝攻城略地,出現了多檔喜劇爆款節目,但陳佩斯還是像那個身穿大褂的老和尚,入了定,穩穩地扎在舞台喜劇里鑽研。

演出了數百場後,2013年,陳佩斯不再參與《陽台》的演出。對年近六旬的他來說,裡面人物的動作太過激烈,「我演不動了。」

《陽台》交給了他的學生,他自己專註演《戲台》里侯班主。

喜劇「個體戶」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

話劇《戲台》劇照 視覺中國 資料

在他的演出規劃里,有一天演不動侯班主了,他還可以選戲份較少的角色演:70歲演劇里的徐處長,80歲扮劉八爺,「90了我就演一剃頭的,開場完我回去睡覺。」說完,他仰頭笑了起來。

那天晚上7點半,排練結束。陳佩斯的光頭上扣了一頂黑色鴨舌帽,他蹬著雙黑布鞋輕盈地邁出排練廳,和演員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幾天之後,《托兒》在劇院上演,由陳佩斯的學生們擔綱演出,台下座無虛席。

演出那天,陳佩斯並不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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