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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看《紅樓夢》:我們就是那個不愛過年的賈寶玉

一時想起《紅樓夢》里,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哪個節日都過得神采飛揚,唯獨說到過年,要麼是一帶而過,要麼就寫得很無聊。

前八十回里,兩處寫到過年,一處是元春省親前,「硃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益發晝夜不閑,年也不曾好生過的。」一句話,就把個新年打發掉了。但也有情可原,那麼大一件喜事放在元宵夜,過年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到了五十三回,曹公正兒八經要寫一回過年了,細細地寫賈府里祭祀、焚香、吃年酒、進宮朝賀,寫得排場極大,像一幅畫兒,畫上的每一個人,做的都是規定動作,不像其他節日里,歡聲笑語間,便凸顯了各自的性情。

兩處描寫加起來,可以湊成曹公對於過年的感覺,這是一個既乏味又充滿繁文縟節的節日。假如我們認同《紅樓夢》是一部自傳體小說的話,這,也基本上是賈寶玉的春節印象,他十有八九是不喜歡過年的。

寶玉不喜熱鬧,而過年太熱鬧。賈府里其他節日,比如元宵中秋等等,都是自家人在一起吃飯,賈寶玉深受寵愛而如魚得水,但除夕就不一樣了,他要見到的人不只是親人,還有親戚。

且看看文中描述:「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

這些老妯娌,是賈府旁支親眷,寶玉也該上前喊一聲奶奶。她們坐在一起,會聊些什麼呢?書里沒說,二十九回里,倒有個樣本。那個無聊的張道士,見了賈母,先是誇老太太氣色好,又贊寶玉發福了,然後自然而然地就說到寶玉的婚事上,提起前日在哪個人家見到一位小姐生得好模樣,要給寶玉做個媒。

黛玉和寶玉因此狠狠地嘔了一場氣,但我總懷疑那位小姐是張道士現編出來的,半生不熟的親朋好友,見了面,拿孩子的婚事閑磕牙,簡直是情不自禁的事,既滿足八卦心理,又安全保險,還證明自己是一個有主張負責任的長輩。催婚,多少年前就是親戚間的保留戲碼了

大年下,與賈母握手相見的老太太們,大抵也是按照這個格式走。但寶玉的婚事,因賈母與王夫人元春的博弈懸而未決,他做不得自己的主。催婚以及隨即引發的做媒,只是徒然增加黛玉心中的陰影,長輩們的快樂,是建立在晚輩的痛苦之上的

逼婚話題之外,年輕人最煩的,還有問收入。當他們問收入時,其實問的,是你在社會上的定位,你的現狀和前程。無業游民賈寶玉一樣會碰到這類問題,孔子說他自己十五歲有志於學,賈寶玉的侄子賈蘭也在好好讀書練習射箭,準備參加科舉,唯有寶玉,成天家東遊西逛,既看不到他的未來,也看不到他在幹什麼。

榮國府的人見怪不怪,外面的人,則不免嘖嘖稱奇,賈母的陪房賴嬤嬤見了他,都指著他教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裡頭。當日老爺小時候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子,也是天天打……

從前看這回,總覺得賴嬤嬤太不會說話,有了生活經驗,方悟到,她其實是在變相跟賈母示好,這些數落,是「我都為你好」的另一種比較狡猾的表達。那些老妯娌們,也許不會像賴嬤嬤這樣直接,可面對寶玉這麼個半大男孩子,問他的現狀,又是另一個情不自禁的話題,況且,她們比賴嬤嬤更有資格倚老賣老。

還有那些來拜年的叔伯,以及那個最讓寶玉頭疼的賈雨村,他們會問得更仔細,讓逃避學堂成天跟姊妹們混得不亦樂乎的賈寶玉情何以堪?賈政在家的日子,雖時常把寶玉罵個狗血噴頭,但亦有當父親的虛榮心,沒準會像某些章節里曾有過的那樣,把他拎出來,讓他當眾做首詩什麼的。總而言之,讓當代年輕人在春節里備受困擾的那些,賈寶玉或者說曹公應當預先都體驗過,那些不快樂的記憶,讓他懶得再提。

說到底,是新年這節日太主流,跟非主流的賈寶玉犯嗆。

最初「年」是個吃人的怪物,人們用鞭炮,用喧天鑼鼓去驅逐它,這個故事也許可以說明,年,原本自恐懼而來,來自於對生命與歲月的恐懼,它的到來,提示你離死亡更近一步,人們用狂歡把那恐懼壓下去。

驅逐恐懼的另外一種做法,是確定自己的坐標,在「適當」的年齡做「適當」的事,會讓人覺得心裡踏實,覺得把握住了光陰,所以過年一定要總結,總結完自己,再總結別人,一總結,就感覺到缺失了,就順理成章催上了。差別只在於,催自己孩子,那是真心實意,催人家的,不過是坐實對方的缺失,在心裡反芻自己兒孫滿堂的快意。

人們還喜歡在過年時算計收成,以加強內心的安全感。連賈珍這個「到三不著兩的」,心裡都有一本清賬,在年節來臨之前,算算榮國府人又多,收入狀況更差,入不敷出,頓時踏實很多。

新年的快樂與滿足感里,是對俗世的執迷,自我被抽離,人們變成一個個符號在祖宗靈牌前虔敬的後代、與鬼神巧妙周旋的凡人、必須融入歡樂海洋的一分子,還有,在適當的時候做適當的事,在生命坐標上不偏不倚穩穩立住的那個點。

可是,對於曹公來說,哪有什麼適當與不適當,只有我想與我不想。家財萬貫可能瞬間成空,算收入因此很無聊,不能與心愛的在一起,舉案齊眉又如何?新年只是時間的節點,而非人生的節點,何必這樣歡天喜地又禁忌重重地,去製造噪音、垃圾和狂歡後的虛空。

牛人都把過年看得淡。曾看過周作人一篇日記,說到過年,他淡淡地說,這一天不喜不悲,只是看書度日。而我,在今年除夕下午,收到少年時一位老師的簡訊,還沒打開時也愕然,高冷如他,居然也會群發拜年簡訊?打開來,卻是在談錢鍾書和周一良,想來是讀得有滋味,隨手發上一記。

更為稱意的,還有宋朝那位和合肥頗有瓜葛的姜夔先生,他在新年這天寫道:「柏綠椒紅事事新,隔籬燈影賀年人。三茅鍾動西窗曉,詩鬢無端又一春。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閑伴老來身。嬌兒學作人間字,鬱壘神荼寫未真。」他屏退人聲,鬧中取靜,在詩歌、花朵與孩童的陪伴中,清清靜靜地,過這自在流年。

這樣的新年,想來才能讓寶玉心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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