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中文譯者周小進解讀,石黑一雄如何展現你與世界間「深淵」?
201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了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這個同樣有著日本背景的文學獎獲得者,其作品在國內的暢銷程度卻和村上春樹的無法比擬,普通讀者也因此對他了解不多。但實際上,國內的出版界和學術界對石黑一雄非常重視,研究英美文學的學者從80年代末期就開始關注他的文學成就,其每一部作品都有中譯本。而在國外,他的讀者群體更是龐大。
石黑一雄、奈保爾、拉什迪三個人,常常被合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因為當代英國文壇有影響力的作家中,這三個人都有突出的移民背景,不是我們常說的盎格魯裔白人。其中奈保爾大一點,今年85歲,出生於特立尼達,血統上來說是印度人;拉什迪今年70歲,生於印度孟買的一個穆斯林家庭,後來到劍橋讀書,然後移居英國;石黑一雄是「50後」,出生於1954年,是「三雄」中年紀最小的。
在歷屆諾獎得主中,石黑一雄是比較特殊的。首先是年齡。迄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共114位,平均年齡65歲,二戰後的得主平均年齡應該在70歲以上。石黑一雄今年63歲不到,這個年紀獲得諾獎,算是年輕。其次是族裔身份,諾獎源自歐洲,前50年得獎的都是歐洲人,二戰後開始成為全球獎項,但亞裔人的比例還是很低。最後一個特殊性可能關注的人不多,就是石黑一雄的家庭背景,尤其是語言背景。用英語寫作,對於來自中國、日本、韓國的移民,要困難得多,前面說的三雄中的奈保爾和拉什迪,都成長於英語環境中,印度作為英國的前殖民地,英語是半官方語言,移民到英語國家之後,很多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基本上可以做到語言上的無縫銜接。石黑一雄雖然6歲就移民英國,但在英語文學界能獲得如此大的成就,其實非常罕見。
「少年老成」的文學之路
石黑一雄1954年生於日本長崎,1960年隨父母移居英國,當時全家人只打算臨時在英國居住,沒有想過移民,孩子們一邊在英國學校上學,一邊還在家裡學習親戚從日本寄來的日語課程材料。家人之間一直用日語交流,也保持著日本的生活方式和習俗,直到石黑一雄15歲的時候,他們才決定留在英國。而石黑一雄本人則到1983年才加入英國國籍。
1978年,石黑一雄在東英格利亞大學學習創作碩士課程時,遇到了寫作生涯中的領路人安吉拉·卡特。卡特當時已是頗具影響力的作家,70年代初她曾在東京生活過兩年之久,因此與石黑一雄頗有共同語言。同時,卡特會多種語言,曾在美國、歐洲、亞洲廣泛遊歷,主張文學創作跨越民族、地域的限制,走向國際化,走向人類的共同關注,這種主張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石黑一雄後來的創作。也許是由於傳統日本家庭熏陶下形成的內斂謙和的性格,也許是沉穩保守的英國社會的影響,也許是做社工期間與底層人多年接觸後形成的某種悲天憫人而又沉鬱傷感的情緒,無論如何,與創作班的其他同學相比,石黑一雄的筆觸很早就體現出了某種人性層面的哲學深度,用導師卡特的話來說,對於一個年輕小夥子而言,那種寫法是「非常成人化」的。
石黑一雄的專業寫作之路從80年代開始,走得可謂一帆風順。1982年的處女座《遠山淡影》和1986年的《浮世畫家》,寫的都是日本二戰的事情,算是他從小耳濡目染的題材。1989年的第三部小說《長日留痕》改成了英國題材,寫的是一位管家在情感和職業道德之間糾結的故事,這部小說獲得了著名的布克獎,也拍成了電影,奠定了他的文學地位,這時候他只有35歲。
和很多作家不同,石黑一雄對於自己的創作總抱有某種悲觀的視角,常常要通過大的時間跨度來看待哪怕是自己的「年少成名」一事。獲得布克獎之後,他去翻閱文學人物辭典,發現簡奧斯汀寫作《傲慢與偏見》的時候只有20多歲,福克納最好的作品也都是三十幾歲的時候寫的,卡夫卡、契科夫、喬伊斯等人的佳作也大多處在年輕的時候,於是他擔心自己最好的作品已經寫出來,以後時日無多,恐怕再也寫不出更好的東西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後來他又繼續創作了4部小說和一些短篇小說。不過,一個有趣的特點是,布克獎之後,他的創作速度越來越慢,一般每隔5年才會有新作問世,最新的小說《被掩埋的巨人》距前一部小說的發表,則整整差了10年,這大概是因為成名之後,他的創作發表尤其謹慎,力求有新的突破。相較之下,同樣獲得諾貝爾獎的奈保爾,年紀比他大不少,但創作速度比他高得多,幾乎每年都有新作推出。
不拘一格的超歷史維度創作
石黑一雄的創作有個非常特殊也非常有趣的習慣。他的腦海里先有人物、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係、主題思想,甚至某些情感和情緒,卻沒有故事發生的地點、國家、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這與大多數文學家是相反的。有了思想內容和情感之後,他要花很久去尋找故事背景和體裁樣式,好像是先有了東西,然後到處尋找裝東西的容器一樣。所以他的故事體裁變化非常大,2005年的《別讓我走》寫的是克隆人學校的事情,乍看像部科幻作品;2015年的《被掩埋的巨人》里則有龍,有食人獸,有魔法,很像部歷史奇幻小說。
儘管形式上變化多端,他作品的共性也很明顯。比如他常常把人的過去和現在、民族的歷史和當下,都揉在一起、結合起來寫,主要人物往往不多,情節簡單,幾個人一起去做一件普通的事情,比如旅行,但是慢慢地,這些人物的過去,他們背負的群體的記憶,他們民族的歷史等等,都會牽扯出來,最後這個普通的事情做完了,但整本書早已不是那幾個人的故事了。他是把人放在了宏大的歷史和漫長的時間中去寫的。從根本上講,他的視野不僅跨越國家、民族,也跨越了時間和歷史。所以,他才會把具體的故事背景的設計構思放在最後,容器對他恐怕不是那麼重要的;所以,他的作品才會總籠罩在一股傷感、悲觀、宿命、無奈的情緒之下,給人的感覺是,一開始幾個大大的人物要展開什麼行動,然後鏡頭在時間、空間上越來越遠,到最後,讀者看到的,不過是無限空間中的幾隻小螞蟻的事情了。
我們看諾貝爾獎的頒獎詞也足以體會這種悲觀的視野了:「(Kazuo Ishiguro) in novels of great emotional force, has uncovered the abyss beneath our illusory sense of connection with the world」。頒獎詞的中文翻譯都比較拗口,說得通俗一點,是說我們都認為自己與世界有某種可靠的關聯,這種感覺其實是虛幻的,是我們自己的一廂情願,而石黑一雄的作品用巨大的情感力量,為我們撕開了這種虛幻感覺下面的深淵。換句話說,他讓我們意識到,當我們自信滿滿地邁步走向世界的時候,其實腳底下沒有路,只有深淵。這種視野似乎有著非常深刻的東方哲學淵源,在西方作家中並不多見。
舉重若輕的石黑式筆觸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石黑一雄是個文體家,文風獨樹一幟,有時候不看作者,也能猜出是他的手筆。他的語言非常樸素,幾乎不用複雜的意象和修辭,不用華麗的詞藻和鋪陳的描寫,更喜歡用動作和對話,一開始讀的時候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重複去讀,就越來越有味道,越來越有思考和感受的空間,越來越值得玩味和體會。他用詞簡單平實,中國讀者閱讀他的原著,相信查字典的頻率要低得多,一個句子跨三行,就算比較長了,句法往往也很簡單。他喜歡用名詞、動詞,形容詞用得很謹慎,有點像海明威,經常用對話去推動情節、塑造人物。
我拿到《被掩埋的巨人》的英文稿是第十一稿,當時還沒有公開出版。2014年下半年到2015年上半年,我在翻譯過程中,通過上海譯文出版社和他的經紀人,陸續又收到一些小的修改,主要是讓名詞的運用更符合公元5世紀的歷史情況,還有就是刪除一些形容詞,沒有一例增加修飾語的情況。到第十一稿還刪除形容詞,實際上就算比較大的改動了,由此也可以見出,石黑一雄在風格上很注意雕琢,文體意識很強,只是最終的文字平易親切,不太容易看得出來。
大部分小說中,石黑一雄都用第一人稱敘述,作者進入一個人物的內心,再借用這個人物的口吻,把故事娓娓道出,很細膩,很親切,但也很不可靠。這倒不是因為人物在撒謊,而是隨著故事的推進,這個講故事的人慢慢顯露出他的狹小和無助來。那個講故事的人仍舊讓我們感到親切,仍舊能吸引我們、感動我們,只是作者石黑一雄已經在他背後慢慢展開了一塊碩大的歷史幕布。
在他的敘事中,時間幾乎是個一直在場的人物,如同哈代筆下的自然。人物的視角,在現在和過去之間穿行,當下的事情緩緩發生著,過去的記憶卻層層疊疊,像不息的暗流漫上來,淹沒了當下,最終裹挾著當下滾滾而去。石黑一雄在這方面有非常高妙的技巧,有時候短短一句話,就能划出幾個時間層次來,一舉擊破時間的線性,將讀者專註當下的目光強制拉開。比如《被掩埋的巨人》開篇第一句:「要找到後來令英格蘭聞名的那種曲折小道和靜謐草場,你可能要花很長時間」(You would have searched a long time for the sort of winding lane or tranquil meadow for which England later became celebrated),表面上是很傳統的開場,要寫故事發生的地點,實際上寫的是漫漫的歷史長河:今天作為讀者的你、「小道和草場令英格蘭聞名」的現代、故事正在發生的遠古,三個時間段劃得層次分明卻不露聲色。第一人稱敘事,還邀請讀者「你」入場,卻沒有第一人稱常有的現場感和參與感,只有歷史的蒼茫和縱深。
有節制地、親切地講述一個既遠且近的悲傷的故事,這就是石黑一雄的筆觸,有點像搖滾樂,也有點日本美學裡的的物哀,還有點禪。他把一切都丟在時間的長河裡,包括他的故事,他的人物,以及人物的記憶,表面上卻假裝生活平淡、一切照常。很多作家寫的是人物穿過歷史,石黑一雄寫的是歷史穿過人物。很多作家寫的是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石黑一雄寫的是歷史的車輪在原地重複碾壓。從哲學上講,這其實是一種很可怕很絕望的存在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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