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易」十年：2007選秀之前的那些故事，是被現實忘卻的線索

三角梅開了又謝，尼克楊笑顏燦爛，奧登還是健康模樣，杜蘭特仍是背包少年，斯特恩回到選秀大會上，來自中國深圳的少年易建聯，即將登場。

——文/貓三

2017年NBA中國賽深圳站場邊座。易建聯穿著黑色短袖坐在兩對好友情侶之間，有說有笑。他的位置，離NBA球員板凳席只有不到十米。但他並沒有換上球衣上場打球的意思。因為他的身份，只是本地名人嘉賓。

球員熱身時，他起身與同屆的新秀、曾經的隊友（奇才和湖人）尼克楊笑顏寒暄。

距離他上一次在NBA賽場流下汗水，已經有一年光景。2016年10月24日，同樣是季前賽，易建聯代表湖人出場13分鐘，並在比賽末節投進一個三分球。這是他在這次季前賽的最後一個三分球。

也是第一個。

可能也是他代表NBA球隊投進的最後一個三分球。

隨後他就主動要求離隊。理由是：無法在新賽季得到一個令他滿意的位置和出場時間。

於是，易建聯得到了25萬美元。

比原計劃能拿足的合同少了整整775萬美元。

不過考慮到他只打了6場季前賽而已。從生意的角度來說，還算不錯，但易建聯離開後告訴記者：「如果把商業當成我重返NBA的動機，這是對我的侮辱。」

從嘗試重返NBA的角度來看，也還算如意。畢竟如果不去試試看，怎麼會了解失敗的苦澀呢。讓我們敞開心扉，這當然是一次失敗的重返NBA嘗試。從小牛離開NBA後的四年里，易建聯和他的團隊小心翼翼地在NBA這個世界頂級600籃球運動員集團中，尋求到一個狀似不錯的突破口。湖人，這支後科比時代的球隊中，擁有一個菜鳥主教練和一群菜鳥球員，他們的內線似乎並沒有靠譜的球員足以頂上，至少在易的團隊看來，並不見得比一個CBA外援級別的易建聯更強。

但他們沒有預料準確的情況是小沃頓教練和他的湖人隊目標已經轉向，「我們是一支年輕的球隊，也想培養年輕球員」，勝利並非湖人追求的目標，在四號位上已經有蘭德爾和小南斯兩人嗷嗷待哺，而隨著賽季的進行，我們也看到洛爾-鄧和莫茲戈夫這樣的中生代同樣失去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英格拉姆和祖巴茨。

極低的出場時間和使用方式讓易和他的團隊感受到了無情的壓力，這一次他們對前景的看法倒很精準，在這支湖人隊里，不會有阿聯的位置。「位置」或者「時間」都只是「教練我想打籃球」的兩幅面孔。易建聯要的絕非是成為湖人前輩薩克雷那樣的飲水機屆千古一帝，很難想像阿聯為每一個回合揮舞毛巾的模樣，即便他只要舞滿59場比賽就可以拿足800萬，也不行。

阿聯對出場時間的痴迷早在2006年宣布參加來年NBA選秀之際有端倪，當年的中國籃協就像一切擔心自家男孩被女朋友拐進黑衚衕的固執老媽一樣拉著阿聯的經紀人團隊諄諄教導：

「一定要確保至少10分鐘出場時間呀。」

「不然我是不會同意把我家阿聯交到你們手中的。」

「10分鐘保證合同」和「面對椅子特訓」都沒有阻攔住NBA球探們對易建聯天賦的熱愛。即便是傳說中被篡改過的年齡，也不曾真正成為美帝專家眼中的掣肘。著名選秀專家查德-福德曾經為易建聯撰文稱：「無論他是1984年還是1987年生人，聯盟看中的都是易建聯足以立足賽場的能力。」

那時候福德便預測易建聯將在3-7順位之間被選中，和現實里的結果完全吻合，精準得可怕。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專業性，比之任何馬後炮的洋洋洒洒都要來得樸素有力，而這樣的頂級專業人才，竟也會在今年被ESPN為了迎入Woj團隊而辭退，可見美國籃球專業素養之高，即便是周邊人才，也絕非沒你不行。

遑論NBA這種賽場上見真章的地方。

易建聯的歸去來兮又退走，不過是NBA極高淘汰率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例子。實力不僅僅是球技那麼簡單，你的理解能力，溝通能力，執行能力，更衣室里的融入度，以及你的耐操度，都是實力的一部分。

而加入NBA之前，易建聯展示出來的東西表明他值得28支球隊嘗試一把。之所以只是28支，一如福德將其順位擺到3名之後的原因：高出整個2007屆參選人馬一檔的天才奧登和杜蘭特也會於是年參加選秀。

而如果奧登和杜蘭特臨時決定退出選秀再戰一年NCAA的話，按福老師的意思，易建聯將很有可能成為像義大利球員巴格納尼一樣的狀元秀。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像姚明一樣的狀元秀。

在易建聯所有的標籤里，始終繞不開的，是「姚明」二字。作為這位2002年NBA狀元秀的後來者，差不多2米14的身高讓美國人民認識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下一個姚明」。

早在2003年赴拉斯維加斯參加訓練營時，易建聯走在街頭，就已經會得到當地人親切的呼喚：

「Hey，Yao Ming！」

而此時，姚明也不過才加盟NBA一年而已便已名動天下，足以讓巴克利當眾將其厚唇與假驢尻作親密接觸狀。因為姚明以及更早的王治郅、巴特爾們的存在，中國球員逐漸進入NBA球探眼帘，薛玉洋在這一年第57順位被小牛選中後交易去掘金，而19歲的唐正東毫不忌憚展示他「狂暴的打法」，以及，14歲的控衛陳江華，360°扣起籃來就像在演李連杰的電影。

但他們不過是易建聯巨大背影背後的點綴，那些模糊而神秘的天賦，也很快就隨著傳說消散，恰如彼時易建聯的天賦同樣被姚明在NBA賽場上確實優異的表現所模糊一樣。

作為兩名前手球運動員的孩子，易建聯直到1999年才開始接觸正規籃球教育，直到2002年在廣東隊打磨出中距離、小勾手等日後賴以生存的傍身技，他引起了阿迪達斯的注意，他被邀請參加當年在北大舉辦的阿迪達斯ABCD中國區訓練營，雖然ABCD也是麥迪、奧多姆等人發家的起點，但一旦加上諸如「中國區」等限定詞，易建聯拿下訓練營MVP也就不足為奇了。從那時候開始，易建聯就已經開始將NBA當成自己追逐的目標。

阿迪達斯邀請易建聯的初衷或許就是所有想的那樣：他們需要在被耐克統治的中國市場上打開一個缺口，畢竟隨後再度邀請易建聯赴美國參加ABCD訓練營時，他是246名參訓球員中唯一美國本土以外的球員。雖然最終他們還是敗給了耐克，後者以一份6位數的多年合同鎖定了阿聯。

所以你看，從一開始，易建聯就處在生意之中，這是他的第二個標籤，他的價值始終和背後的巨大市場相關聯，所以直到他多年從湖人重返CBA賽場後，仍會爆發出換鞋門這樣的事件。能被生意盯上，無疑是一個人價值的展現，而生意就是生意，在推波助瀾的同時，它也在不斷攫取。在加盟NBA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阿聯都會處在一種從小形成的幻覺之中，即便是與人聊天，也會突然產生一種念頭：

「誒，你是不是在和我談生意？」

喏，這大概就是阿聯的楚門世界了。

2003年接受《時代周刊》採訪後不過半年光景，阿聯還被耐克送到耐克籃球峰會。這個青年才俊雲集的賽事，曾經讓加內特、馬布里、諾維茨基、帕克等人一舉成名，耐克顯然對阿聯是抱有殷切期待的。在比賽錄像的片頭裡，一個旋轉的籃球後面依次閃出各個國家的國旗，美國國旗是倒數第二個閃出來的，而作為壓軸的出現的，卻是中國國旗。

作為國際隊頭號關注人物，阿聯作為首發得到了大量的時間和鏡頭，但最終他在場上留下的痕迹是7分7籃板1助攻，被訓練營場均42分的艾爾-傑弗森完爆，以及，吞下一個麻辣火鍋。

做火鍋的廚子，是和易建聯對位的那位球員，最終拿下賽事MVP的：約什-史密斯。

雖然號稱全美第一高中生的德懷特-霍華德沒有來參加本次訓練營，但在2004年的耐克峰會訓練營的美國隊陣中，除了約什，還有一些我們熟悉的名字：JR史密斯、喬丹-法瑪爾、馬布里表弟特里費爾、勒布朗小弟丹尼爾斯-吉布森、以及，魯迪-蓋伊。

雖然比賽打得不咋地，但阿聯回到CBA還是能大殺四方，場均可以貢獻19.8分9.7籃板，雖然唐正東成為MVP，但阿聯還是幫助廣東戰勝了劉玉棟第一次退役後的八一奪得冠軍；2005年搶五戰勝江蘇連冠不提，那是江蘇人貓三一生難以忘懷的切膚之痛；2006年易建聯和廣東謀得三連冠，比姚明去NBA時的國內戰績高了三倍，是時候考慮下一步了。

畢竟，2006年總決賽過去沒幾天，NBA DRAFT發布新的選秀預測排行，易建聯的位置是：狀元秀。沒錯，奧登都只能排在他後面。國內外形勢一片大好，阿聯該去挑戰椅子了。廣東隊還是又留了阿聯一年，但最終他們輸給了從NBA歸來的王治郅領銜的八一，阿聯是時候出發了。

話說回來，椅子男（chairman）這個稱呼是被比爾-西蒙斯大為推廣的，這個綽號幾乎成為了易建聯的第三個標籤，彷彿暗示著軟弱和故弄玄虛。講道理這個綽號還是很有意思的，比什麼AIR之類的描繪流其實還是要高階一點，只不過損義較重了一點罷了。事實上，易建聯赴美之後，其經紀人費根為了能夠盡量讓阿聯去到他們想去的球隊，而採取了更為迴避式的參選策略，他們甚至放棄奧蘭多訓練營中的體測項目。費根的想法很簡單：

「奧蘭多訓練營是對所有俱樂部開放的，如果他去參加，就會把所有的信息暴露在對他感興趣的球隊面前，這和我們的選秀策略是有衝突的。我們要為易建聯選擇正確的隊伍，讓我們覺得合適的，能夠吸引我們的隊伍來選擇易建聯。」

但即便在當時看來，對於國際球員採取這種保護措施大方向上並沒有錯，這種策略不是為了掩蓋新秀們的真實能力，而是為了將主動權把握在自己手中。所以西蒙斯關於易建聯避免試訓的行為是為了掩蓋自己孱弱實力以爭取提高順位的想法，當個笑話看看還行，卻並沒有觸及到事情的真相，畢竟NBA眾多球探都不是吃乾飯的，一兩次試訓也無法完全替代他們多年來對一名球員追蹤後得出的結論。

在費根的理念中，選秀順位並不是非常重要，只要不跌落得太多就可以，合適的隊伍相較而言才更重要。類似米利西奇是以榜眼秀的身份進入NBA的，他當時的熱度比阿聯更高，但因為身處活塞這種冠軍球隊的環境，最終 米利西奇幾乎得到了一個摧毀性質的新秀賽季，而同樣高順位歐洲新秀巴格納尼（狀元），去往的是多倫多這種美國本土以外的國際化大都市，球隊也非常有意培養他，即便在新秀賽季跌出教練組安排的輪換時，時任猛龍總經理布萊恩-克朗基洛還是私下讓時任主教練的薩姆-米切爾保證巴格納里場均20分鐘的上場時間。

儘管後續巴格納尼也沒有斬獲什麼更好的職業生涯，但至少獲得了幾個不錯的入門賽季。作為經紀人，這種手段也算是為僱主謀求到了利益最大化。

事實上，不光是頂尖國際球員，日後將會有更多高預測順位美國本土球員在參選前選擇這種策略，因為不想去某隻球隊而拒絕去參加試訓變得司空見慣，這是NBA多年來由資方把控逐漸轉向如今勞方把控的一個映射，其本質與未來詹姆斯、杜蘭特、歐文們謀求轉會和抱團以及巧妙簽約的底層邏輯相符。但在當時，NBA的門外之人易建聯和費根的行為仍是一件新鮮事，即便是見多識廣的福德，也不免感慨「這種事情聞所未聞」。

不參加某些非目標球隊的試訓，不代表易建聯不參加任何試訓，在他參加的洛杉磯試訓中，他的表現非常突出，穩定是什麼意思呢？基本上，如果看過他的訓練，你會明白他應該出現在樂透區。

在同時試訓的喬金-諾阿身邊，易建聯的中投顯得標準而穩定，他所展現出來的運動能力非但讓諾阿感到吃驚，同時也讓前來觀摩的福德直接驚呼「這是我5年來見過運動能力最好的大個子！」

同樣參加選秀前試訓的小夥子中，有一個人在接受採訪不停地哈哈大笑，被問到易建聯時他更顯得意：「他很牛，但我也蓋過他一個帽哇哈哈哈。」

這個小夥子不知道的是，自己會在十年後帶著這份彷彿在臉龐上無法抹去的笑容成為一個網路上的表情包。

他的名字就叫做尼克-楊。

尼克-楊同樣不會想到的是十年後他會在深圳中國賽的場邊再次遇到易建聯，兩個人在場邊擁抱，寒暄，就像每對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親密，只不過，一個穿著勇士隊的訓練服，另一個則穿著黑色T恤。

易建聯終於要去參加選秀了，和尼克-楊一起。前兩順位毫無意外的歸於奧登和杜蘭特，接下來就來到了福德對易建聯的預測選秀區間。

如果阿聯在第三順位被選中，那麼他會去老鷹和約什-史密斯聚首，但老鷹在這個順位上選中了艾爾-霍福德，2007-08賽季時隔九年後第一次殺入季後賽，從此揭開了漫長的連續10年殺入季後賽的記錄，這一切都和易建聯再無關聯；

第四順位來自於凱爾特人。據傳安吉對易建聯非常感興趣，認為他可以和已經逐漸成長起來的艾爾-傑弗森成為很好的內線搭檔，成為保羅-皮爾斯帶領綠凱再度崛起的左膀右臂。之前安吉也曾經表示球隊願意在前五順位里選擇易建聯，但安吉此時轉向了。

這個轉向幅度之大，世所罕見，因為他準備湊齊三巨頭了。而湊三巨頭的第一步，安吉選擇向下和灰熊交易順位。首先，擁有大加索爾、斯威夫特和瓦里克的灰熊當然不會選擇易建聯，他們用第4順位選中了本屆新人中最好的控衛邁克-康利自然在清理之中。

而得到第五順位的凱爾特人也沒有選擇易建聯，因為安吉已經決定將這個選秀權打包送出去給西雅圖超音速，換來後者已經得到了杜蘭特，他們的目標里本就沒有易建聯，於是這個順位屬於傑夫-格林。

易建聯，則在第六順位，被密爾沃基雄鹿選中。

所以這就是易建聯2007年參加選秀前的所有故事。

但故事在他人口中也許只是談資而已，但對易建聯和他的選秀故事中出現過的那些當時年輕的名字來說，都是真實的生活。

——榜眼杜蘭特成為這一屆新秀中最燦爛的球星，拿到FMVP，卻也背負著背叛的罵名。

——狀元奧登甚至從未有機會兌現他傳說中的天賦，反覆受傷最終離開NBA。

——尼克-楊在同年第16順位被選中，然後輾轉又與阿聯在奇才相遇，此後尼克-楊曾經以第六人的形象轉戰多隊，直到今年加入勇士。

——霍華德殺入過總決賽，飽受球迷愛戴卻又立即經歷了薛氏人設崩塌，至今仍未能重返現實；

——曾經暴打訓練營的艾爾-傑弗森因為涉及到加內特的交易，被送到森林狼成為新狼王，但又很快被樂福取代，去到爵士、山貓等隊當過一段時間的老大後，現在步行者當他的老替補。

——約什早阿聯三年進入NBA，如今已經跌出NBA圈子，目前仍在尋求一個能跳回去的跳板。

——魯迪-蓋伊成為數據刷子代言人，現在馬刺試圖挽回自己的名聲。

——JR史密斯如今成為總冠軍成員，樂邦的帶刀侍衛。

——諾阿在易建聯同年第九順位被公牛選中，在芝加哥度過幾年光輝歲月之後，追隨羅斯去了尼克斯，卻因傷病淪為垃圾合同代言人。

——而那一年裡，易建聯也並非唯一被選中的中國面孔，孫悅在第40順位被湖人選中，但很快就離開了NBA。

——而在孫悅之後，湖人又在第48順位選中了另一位國際球員，馬克-加索爾。第二年，他的簽約權就被湖人當成交易他哥哥大加索爾的籌碼，送去了灰熊。

而那些再未被提及過的名字，特里費爾、法瑪爾、吉布森們，只是NBA這個大熔爐蹦出來的一絲火星，倏忽而逝。

這些飄零的火星們和易建聯們的命運，也許有著職場顛簸和時間長短的區別，卻都只是在同一條命運之河裡漂浮的模樣，並沒有太大差別，談不上幸運與不幸。

但仍有人會在中途落水，同年第19順位被湖人選中的加瓦利斯-克里坦頓，2009年他在更衣室里和阿里納斯拔槍相向，從此被NBA掃地出門，2011年他被指控謀殺，被判入獄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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