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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鄉村已淡如一幅水墨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

時光,真如流水般絕情而去,留在岸邊的人,面對滔滔逝水,除了沉默,只有懷思。

人生,其實非常短暫,爭鬥紛擾,榮辱沉浮,恰如岸邊衰草落葉,隨風,便如飛塵,一去無蹤。回首鄉村,我們目光所及,恍如昨日,那些親切的面孔,已漸行漸遠;曾經的彩色小照,已漸漸淡如一幅水墨畫。

二爹的牛棚

二爹姓何,是個外鄉人,自打招贅落戶黃圍孜後,便做了生產隊的飼養員。那時,生產隊的牛棚並不在村子裡面,可能是出於衛生與環保上的考慮,牛棚建在離村子半里之遙的亂墳崗旁。每逢秋冬農閑、野草枯黃之際,生產隊里的耕牛就要入欄靜養,直到來年春草萌動、萬物復甦的陽春。每年的秋末,二爹便卷了鋪蓋卷同生產隊的耕牛一起住進牛棚,每日三餐都由家人送進牛棚。那時的牛棚,因為其遠離村莊,便成為我們這些三尺頑童的神往之地,每天放學回來,都要拐到牛棚去作片刻的逗留。清欄、添草,喂水、把尿,那一套輕車熟路的工序,在二爹做來不費吹灰之力,心裡羨慕至極。小小年紀便有了最世俗的理想,將來學成回村後,也來做一名生產隊的飼養員,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可以不必忍受生產隊長的喝斥,也不用承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苦累。

陽春三月是最令人興奮的季節,地里的野草綠了,耕牛也快出欄了,只待生產隊長的一聲令下,我們這些缺糧戶(指勞力少全年掙不夠平均工分的人家)家的孩子,早上就可以到牛棚去領養一頭耕牛放牧,每個早晨都可以掙到八厘工公了。隊里的大小耕牛有十多頭。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耕牛也各有秉性:有的性情溫順,吃草認真細緻;有的脾氣暴燥,吃草也三心二意。如果攤上一條懶牛,儘管你花費了比別人更多的精力,牛肚子仍懨懨癟癟的不給你撐半點門面,收工後,准得遭受隊長的一頓訓斥。更倒霉的事就是牽到那壯舉惟一的老黃牛了,它不僅不讓你騎到它的背上逍遙,並且,只要它稍一不高興,就會拿它那尖尖的牛角抵你,為此,二爹專門預備了一根木棍,輪到那個倒霉蛋牽了那頭老黃牛,他就將木棍送給誰防身。二爹做事不偏不倚,從不給人留後門,誰先到誰先挑,任誰也不得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為了能領養到稱心如意的耕牛,我們這此缺糧戶家的孩子再也不敢睡懶覺了,而是一個比著一個地早起。

記不清是哪一年的春天了,在連續倒霉了三天之後,終於起了個大早,一個人踏著稠濕的晨露,迷迷糊糊地朝村外的牛棚走去。到牛棚之後,被晨風一吹,人才徹底清醒,睜大眼睛一看,茫茫晨霧中,連半點人影也沒有,牛棚的門也沒有開,這才驚覺這次是來得太早了。不管怎樣,總算是佔了先機,那條性情溫和的小水牯是非我莫屬了,因此,心中並無悔意。為了避寒,我便靠著劃垛坐下,等待新生的太陽。也許是因為太困,靠著草垛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才從酣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二爹的土坑上,從土窗中照射進來的陽光正靜靜地攤在我的臉上,身下的鋪草硌得我腰酸腿疼。那一刻,我差點掉下了眼淚,好不容易起了個早,又被人佔了先機,這個難熬的早晨我又要與那頭老黃牛怒目而視了。正當我懊悔不已的時候,二爹從外面進來了,他只是輕輕地對我說了句:「那頭小水牯我給你留下了。」然後,又自顧去忙自己的活計去了。

那個早晨,我同心愛的小水牯肩並肩在走在草地上,任冰涼的晨露打濕了我的鞋子,我也沒有爬上溫暖的牛背。

二十多年過去了,二爹也已作古,當年的牛棚也被夷為平地,但是,每每想起從土窗外照射進來的那一縷陽光,仍有無邊的溫暖漫過我的身心,就連那鋪草的芳香也擁有了直逼靈魂的力量。

三爹的倉庫

三爹為人隨和,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急不惱。興許是應了心寬體胖的那句老話,喝粗茶吃淡飯的三爹卻生就了一副白白胖胖的模樣,整天嘻嘻哈哈的,像個笑面佛爺。正因為如此,那些個沒大沒小的晚輩就常常耍笑他,給他開開沒輕沒重的玩笑。記得有一次鋤地時,人們又將話頭引到三爹身上,現在我也搞不清是學貴還是學朝,抑或是別的什麼人,口沒遮攔地說:「三爹,你長得又白又胖,要是哪裡的窯匠要燒碗,將你同碗坯子一塊燒,那窯碗一定會燒得又細又白。」在咱們鄉下,罵人祭窯那可算是最最惡毒的詛咒了。三爹知道是晚輩們拿他尋開心,並沒怪罪他們,只是輕聲地罵了句:「媽的,沒大沒小的。」

有一年夏天,三爹的屁股上長了個大瘡,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非常滑稽。可是,那時的生產隊並沒有病假這一說,好在那個大瘡是長在無關緊要的屁股上,也不會防礙三爹出工到田地里幹活。有一天,大隊里的赤腳醫生到田間巡迴治病,疼得實在難以忍受的三爹就想打張膏藥貼上。於是,他向隊長請假,想找個僻靜的地方。田地里的小夥子們一聽又來勁了,有人起鬨道:「三爹,你想得到美,我們在大毒日頭下出力流汗,你想一個人跑回家去涼快,沒門!反正這裡也沒有女人,你就褪了褲子趴到田埂上,讓先生給你往上一貼不就成了嗎。」於是,大家紛紛附和。三爹沒了主意,拿眼睛盯著那位姓占的赤腳醫生:「佔先生,這能成嗎?」佔先生想也沒想就答道:「能成。」

三爹便遵了醫囑,褪下褲子趴在田埂上。直到此時,醫生才想起身上沒帶火,拿什麼來燒化膏藥呢?便到田裡吸煙人那裡去借火。如此一折騰,三爹的屁股就晾在那兒了,在陽光的照射下,白晃晃的耀眼,眾人又是一番鬨笑。圓圓的黑膏藥終於貼上了那片耀眼的白,不知是誰又喊了一句:「快看啦,三爹的屁股多像電影里的小日本的太陽旗呀!」你還別說,那時的黑白電影里,日本的太陽旗就如三爹的屁股一般刺眼。後來,便有人私下裡給三爹送了意味深長的綽號:「旗手!」

在我幼小的心靈里,覺得三爹就是這樣一個給人帶來無邊快樂的人。直到那場秋雨的來臨,才又讓我窺見了三爹那、隨和外表下的血性與剛毅。

三爹是生產隊里的兼職倉庫保管員,秋忙過後,顆粒歸倉。其實,生產隊的倉庫里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無非是些犁耙笤鋤、斷繩殘鍬,最寶貝的就要算那一倉稻種了。那一場秋雨來得有些突然,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三爹放心不下那三間茅草遮頂的倉庫,便披上蓑衣赤腳出門了。來到倉庫近前,他突然發現從倉庫里竄出了一條人影,慌慌張張地向村外逃逸,情急之中的三爹顧不上叫醒村人,拔腿就朝賊人攆去。天陰路滑,赤腳的三爹摔了幾跤仍緊追不捨,一口氣跑出有一里多地。前面的賊人終於心虛停步,給三爹跪了下來:「三爹,你就饒了我吧,其實我什麼也沒撈著。」原來是鄰村的無賴,行竊不成差點被擒。面對兩手空空的賊人,三爹這才罷休。事後,人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都說窮寇莫追,狗急還跳牆呢,你就不怕他返身砸你一磚頭?三爹只是嘿嘿一笑。

趕走竊賊,三爹又回到倉庫巡視,發現年久失修的茅屋漏了,滴滴嗒嗒的雨點漂進穀倉,三爹趕緊搭梯上房,查補缺漏。下房時,由於天黑梯滑,一個不小心便摔到了地上,雖無重傷,但右腿卻火辣辣地疼。當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後,三媽便埋怨他死心眼,說是不會等天明之後再想辦法嗎?三爹說:「那可是谷種呀,是咱們全村人的命根子,要是讓雨淋壞了,咱們一灣子的人明年都得餓肚子。」

第二天一早,看著舊瘡未愈又添新傷的三爹行走在雨中,我彷彿聽到了秋雨的歌唱從每一根樹梢上傳來。煙雨迷濛的小村,也因了這淅淅瀝瀝的音韻而生機盎然。

從此,每當秋雨來臨,撩開那道隔山隔水的雨簾,我就能感受到小村的呼吸與心跳。

四哥的暖房

暖房是孵化小雞小鴨的地方,它在村子的西頭。暖房並不是一處獨立的建築,而是借用的興功家的廳房。那時,全民皆窮,大隊也沒有什麼生財之道,便設了這麼一個臨時作坊,孵出的小雞小鴨交由專人餵養,那收入便成了大隊支撐門面的經濟基礎。作為孩童,我們並無心思去領會暖房的特殊意義,只是將其作為一處既溫暖又有趣的地方,閑時便可去那裡消遺。

暖房裡的師傅只有興功和開焰兩個人,他們是如何從事上蛋、翻蛋之類的扯蛋事我早已淡忘了,只是在心底銘刻下了他倆數蛋時的那副神情:他倆面對面地坐在暖房裡,中間是一盞點燃的煤油燈,每人身邊都有一大筐子雞蛋鴨蛋,他倆一對一下地從筐里撿出一個鴨蛋雞蛋來,朝燈火上一照,便能看出其中是否受精。受精的蛋放一堆,以備孵化之用;沒有受精的蛋則放在另一邊,過後再去收購站賣掉。他倆的眼睛特毒,雙眼炯炯閃光,只要一眼就能看透藍蛋殼黃蛋殼裹護下的貓膩兒來。

後來想想,他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將壞蛋看成了好蛋。因此,每一水鴨仔雞雛孵出後,蛋架上總會剩下一些孵不出雞雛鴨仔的寡蛋。寡蛋沒有鮮蛋值錢,便賤買給村人改善生活。家家戶戶吃寡蛋的日子,是小村最為幸福的日子。尤其是那種孵出了半片雞雛鴨仔兒的寡蛋,有暈有素,有蛋有肉,真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佳肴了。

去秋到豫東採訪,熱情好客的主人專門給我介紹了他們家鄉的特色菜——水蛋,主人誇耀水蛋的味道如何如何美妙,還真勾出了我的饞來。結果,水蛋一上桌,我便認出了那就是我童年吃過至今難忘的寡蛋。主人介紹說,這種水蛋是強行中止孵化的結果,尚未成形的雞嵬鮮嫩爽口且極富營養。現代人是越來越會吃了,但是在主人世間的敘叨聲中,我卻怎麼也吃不出當年那滋味綿長的幸福了。

今年春節回家,才發現當年作為暖房的那排房子已成為一片廢墟(對於廢墟一詞,我一直是心懷隱痛的)。就在那片廢墟上,我遇到了坐在木背靠椅上曬太陽的興功。我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四哥。」接著我們嘮了一會兒家常,並給他送上了新年的問候與祝福。臨別時,我才發現了他的異樣,他對苦澀一笑,指指雙腿無奈地說:「不能送你了。這腿已經站不起來了。」那一刻,我從他的雙眼裡再也讀不出他當年對燈照蛋的炯炯神采了,那眼神傳達給我的是一種深邃的寧靜與安祥。

回望那片靜靜照耀廢墟的陽光,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歲月的無敵。浮出水面的花朵,並不是生命的永恆;風中雨中的廝守,也難了一世真情。無論是雨中的鄉村,還是陽光下的廢墟,都只是一幀泛黃的剪影。有誰能再次回到過去,握一握春風的手,將陽光播撒進每一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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