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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椹·老茶·收音機》

五月,我夢見摘桑葚。那桑葚竟比雞蛋還大,黑油油、亮汪汪,彷彿碰一下就流出很多汁水。同事們都笑起來,不是海外仙島摘瓜吧?愛信不信,反正摘了好幾個放到口袋裡,準備送給寶貝女兒呢!五月桑葚紅時,就會引發很多回憶。

生活中,越是不經意的細節越會格外清晰。比如,很久前父親捅火爐,濺射出了火星,鐵鉤與爐壁碰撞發出了「叮叮」的聲響;祖父吮著酒盅咂出了響動,臉上擠出了彷彿痛苦卻是極為幸福的皺紋。我能描述那時的許許多多生活細節,有時不免懷疑這就是心理學上的「神經質」。仔細想想,這些場面都發生在步入社會之前,所以清晰的很。當一腳踏入社會後,記憶就渾渾噩噩了。再梳理了一下又發現,能記憶清楚、也樂得回憶的大多是未曾摻雜些許世故、俗物、功利的事。痛苦也會勾起人的回憶,但誰願意觸碰呢?

人,最初是沒有恐懼的!

六歲時,我和堂弟拿著扎在高梁秸桿上的「長錢紙」在院里追逐,這是曾祖父的魂靈。大人頓時不安和恐懼起來。母親輕輕地把那束紙從拿走,小心地擺放在老院子門前的青石上。我見,風吹來,紙穗輕輕地擺動,很輕盈。「他」,即曾祖父,高大的駝背老人,此刻輕盈地擺動,彷彿是位舞者。

曾祖父的面目早已模糊在腦海中了,只記得他額頭上的大瘊子,老棉襖里和擰褡在一起的老棉褲。應該有這樣一幅畫面——冬日殘陽下,北風吹著風燭殘年的高個子駝背老人,頭戴著老狗皮帽,雙手袖在袖子里,後面跟著個蹦蹦躂躂的小子。從戴著蕎麥秸帽子的土牆院子里邁出,穿過小樹林,攀上有斜坡的垮園,走進了老院子,這就是被稱為「南屋」的曾祖父的家。

我對曾祖父的印象是「很有趣」!他教我說了好多聽不懂的話,母親會輕輕地略帶恐懼地責斥我:「亂說!又亂說!」越是這樣,越會躲在牆角一遍遍地念叨,「吃紅肉,拉白屎,轉眼無恩」、「老家貓」,而老人就露出狡黠的笑容。

他的手掌一定又大又粗糙。父叔們會講說他辛苦勞動的故事。生產隊里拉犁最肉的牛、性子最烈的牲畜也能被他調教得低眉順眼。抽下一鞭子,牲口身子立刻痙攣。經年的勞作怎麼能不折磨壞他的手掌呢?夏天,他收集了許多破書爛紙、舊紙殼、牛皮紙袋兒,大泥盆里泡過伴著暴晒後,就變成了看上去髒兮兮的紙糊。曾祖父「吭哧吭哧」地把紙糊一層層地塗在鐵盆上,老手一遍遍抹得平平展展,「盆」就出來了。太陽底下曬上幾天,輕輕地敲打母盆,帶著強烈土味、泥味、腐味、紙味的新盆金蟬脫殼般地出來了,雜物盆兒、線穗盆兒、煙盆兒,除了不能裝豆腐一類含水易濕的東西外,許多東西都能用。胳肢窩裡夾著幾個大小紙盆分發到孫侄家裡。至今家裡還用這曾祖父贈的紙盆。端詳著這些器物,覺得曾祖父的手很靈巧。

冬天,曾祖父便倚在炕頭上,老棉帽子掛在未粉刷的泥牆的粗大鐵釘上。我們在這裡玩耍,不會遭到他的呵斥,還期望他從老棉帽子里拿出些東西,比如紅棗、雞蛋、油膩的蛋糕、幾塊裹著花紙的糖塊兒。他從高梁桿上扯下數縷蔑條,拼出個小馬。我們高興說,太爺,再做個豬、做個狗、做個貓、做個雞。他就不耐煩了,「邊玩兒去,邊玩兒去!」因他只會勉強扎只小馬,而且,會在臘月二十三那天仔細地扎制。這手藝被二叔學了去,也只會扎小馬!

這隻小馬是駝著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坐騎!

過了小年,就製備過年的東西,粘豆包、年糕、豬肉、血腸。二叔三叔用黑火藥碾出一捆捆雙響炮,捲筒、裝葯、拔花、砸土、裝引捻兒。每二百一組,除了外賣,要留足夠多自家燃放的。冬日裡,村莊上空飄下來陣陣響聲,是二叔、三叔在試炮。老叔會把鍋台洞里「站」了七天的年雞抓出來,放血、拔毛、清膛、凍實準備過年。曾祖父從不吃雞肉,嫌棄肉老塞牙。他愛的是豬肉,且是肥肉。殺豬那天要切出「方子肉」,這是一大塊熱氣騰騰的肥肉,沒有一絲瘦肉在上邊。曾祖父滿嘴流油,還要喝一瓷壺熱辣的燒酒。老人在此刻做了回愜意的「老饕」。受苦的莊稼漢子,常年吃糠咽菜,拼上命干,一年也止吃一次肥肉,所以並不。後來,就是這一點點口福奪去了曾祖父夕陽中的最後一點餘暉。

五歲才知曉年的快樂,能感覺出這一天的與眾不同,家家張帖爺爺手書的春聯,還要看父親打掃院落,母親發麵蒸饅頭,吃過中午飯還要換上新衣服。村中人都變得喜氣洋洋,平時里最面惡的國凡老爺爺都平添了幾分和善。

大人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母親要準備下黃裱紙,年夜晚上祭祀神靈。人們說,「文化」革命前還有很多說道,比如請「老祖宗」。家家戶戶主事男人都要提一壺濁酒到族墳請「老祖宗」回家過年。這是很莊重的事,雖然連「老祖宗」的名諱都可能不知道,雖然儀式也很簡單,但是請「老祖宗」的心是極誠意的。爺爺說:「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因為心意很誠,曾祖父請「老祖宗」的辦法就如教我說怪話樣有趣。他蹲在西河溝兒的趕羊小道下的矮壑里,看見有人從族墳方向走來,就喊一聲:「老祖宗,到南屋過年吧,家有肥肉啊!」「老祖宗」順從地跟隨曾祖父回家了。有一年,恰好曾祖父的堂侄兒國凡老爺爺請「老祖宗」,也是個有趣的人,被四大爺半路截走了「老祖宗」後,很是惱火,卻也不好發作。回家後很不滿地跟十一太爺也就是曾祖父的排行兄弟他的父親說:「這老四爺子,費了半天勁請回的老祖宗,半道讓他截去了!」人們就把這事當作莊里的經典笑談,時常說起。

國凡老爺爺的有趣,其實是古怪。只有酒後他才出家門口,手裡拎著瓶子耍酒瘋。村裡孩子遠遠的跟在身後。他並不呵斥,但樣子著實嚇人,所以都很怕他。

他家的大院子更是不同。現在,我仍經常去這個老院子走走看看。國凡老爺爺亡了,國凡的老爹也就是我們的十一太爺亡了。己經數年無人居住,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破敗不堪,連房上的檁條都被抽走了,只剩幾堵開了大縫隙,住了鳥雀的房框子土牆。沒變的是院落的四圍高牆,牆厚六七尺,東南角、西北角各有一方土台,是曾經防馬賊的土炮台。大戶人家憑此土台拚命護住地窖里那些糧食。

很小的時候,我不敢進這個院子。院里有好多樹,杏樹、棗樹、老榆樹、老柳樹,把房子遮個嚴嚴實實,於是少年的心裡就蒙上深宅的陰影。從院外遠遠的望著,好奇地看這個院里樹木,聽院里巨大的黑狗兇猛的吠叫,想像這個院里可能發生的故事。院里有個小腳老太太,滿頭銀髮,腦後扎個「簪落子」。在我正對著滿院蔭綠出神的時候,門吱地開了,她挪著小腳走出來,出現在蔭綠中的白髮驚到我了。猶如叢林中踱步的白狐一樣讓人吃驚。母親讓我叫她十一老太太,我從未當面沒叫過,只是遠遠地看著她。曾祖父亡故時十一太太去哭靈了,她是曾祖父的堂弟媳婦,滿頭白髮沾滿了棺前的泥土。

曾祖父的亡故與肥肉和一壺燒酒不無關係。他在自己孫女我的姑姑家裡享福,吃了幾頓豬肉、喝了若干燒酒,突發腦溢血。曾祖父尚未僵硬的軀體從驢車上抬下時,已抽泣聲一片。我擠在人堆兒里看到的是曾祖父發出的巨大的呼嚕聲,這是飽受勞作折磨的老人在最後時刻與死神鬥爭的唯一方式。我並不知道這就是將要來到死亡。我大喊著:「老太爺,你咋地了?老太爺,你咋地了?」兒童的呼喊引來的是母親等眾多親人更大的悲慟和衝天樣的哭聲。我不懂得什麼是死亡,母親哭泣令我十分驚慌。奇怪的是母親、嬸子、姑姑呼天喊地哭泣一會,站起來又是裁紙、又是縫白布、又是炒菜、又是蒸糕。再過一會便又跪倒哭成一片。驚嚇就這樣莫名的產生了!

曾祖父躺在數年前備好的紅油棺材裡。一天後,人們打開棺材。我從人縫中擠到近前,看到的是他泛黃的臉龐和嘴巴上凝固著的一絲血油。當幾十人呼喝著抬起棺材時,當一片片圓形方孔紙錢落在通往族墳的鄉路上時,當那個代替人魂靈的「長錢紙」擺在庄內小土廟時,這個飽受勞作折磨的老人結束了他平凡的一生。村莊送走了十分熟悉、十分友好的高個子駝背朋友。

這是我三十年後拾起的星星點點記憶。這是第一次面對死亡時的記憶,沒有一絲恐懼,只有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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