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哥哥比我大 老虎廟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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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哥哥比我大》
1
First
建國比我大兩歲,我十五歲,我就覺得想趕上他的念頭此生算是無望了。
建國懂的多,那不是一般的多,他讀了許多野書——因為焚書,天下無書。我們把家裡柴禾堆里,牆角旮旯里殘餘的字紙們都當了野書。建國就是讀那些讀得比我們多而多了些知識。建國拿手的是講希特勒的故事,我們見面就都右臂前伸,高喊:「Hi,希特勒!」作為了孩子們的禮節。我有一雙翻毛大頭皮鞋,是鐵人王進喜穿的那種,建國則有一雙揀來他爸爸的軍式馬靴,左右外側飾有閃光的銅扣兒,說是日本人的,是老爸打日本所獲戰利品。我還有一塊瑞士手錶,是偷爸爸的寶貝。是1951年幹部實行供給制時爸爸用一架軍用望遠鏡換得的縫紉機、暖水瓶、瑞士手錶三大件其中之一。這樣看起來我就比建國稍稍富裕一些。但那些東西在有時候看來並不像是我的東西,建國可以隨時調用。
「弟弟,拿手錶來。」
「弟弟,鞋脫給我,我那靴子洗了……」
我的東西就被哥哥的軍需所徵用,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我對此並沒有遺憾,倒是有了許多的榮幸感。因為建國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了。我需要時刻跟隨了他,彷彿就有了主心骨,因此就深感培根所說「知識就是力量」的偉大力量,他是知識的化身。
我和建國像是小大人一樣,在機關大院里,我們在自己的心中天地里就是最不可抗拒的軍隊。那頗有些目中無人的意思,儘管大人們在武鬥,儘管大人們為了批判一個人而激動得面紅耳赤,我們卻並不感覺到我們的世界缺乏些陽光,在我們的眼底,大人的世界,那就彷彿是一隻即將打開的魔盒,半開半掩時,一切的精彩那在我們也只是聽其聲,尚嫌遙遠……
我就只有一個念頭,我什麼時候會變得像建國哥哥一樣博學。
2
Second
無疑我和建國哥哥是平行地長大著的,一切違背自然力而試圖超越哥哥的願望怕只能是我心中永遠的夢幻。不幸的是建國會有一天忽然離我而去,我就彷彿是缺了翅膀的天使,那是令我萬萬沒有料到的……
建國回來的時候已是一年以後,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忽然感覺他與我的距離似乎有了更遠。比過去不同的是,建國的屁股上顛兒顛兒地多了一個上面印著「紅軍不怕遠征難」紅字的綠色書包。書包里裝著的是一把用自行車閘管自製的木把兒火槍;一桿使五號電池,卻永遠沒有電池的的筆形電筒,因為國家物資貧乏,街上沒有電池賣;除此之外還有一本艾思奇寫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這就是建國的三件寶,這三件寶跟了他去下鄉,直到有一天……
我問建國這一年去了哪裡,建國說是出了國,去了越南。
建國的確是去了越南,但他已經不屑於給我講那些個境外經歷。這個其實不用他提醒,我都會感覺我與他的距離已經很遠。相比,我所懂的東西也似乎在壓縮,越來越少。哥哥呢,則似乎在膨脹,上天入地無所不知。這讓我絕望了好些日子。
我依舊願意跟了建國在大院里走前走後,這樣我就多少知道了建國的去越南是非法出的境。
建國在中學裡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共產主義國際紅衛兵。建國的組織起點就高,他不屑於國內的紅衛兵你爭我斗,他的心中自有全人類,他的組織宣言里開首就是一句——我們的目標是解放全人類,為了三分之二還在水深火熱中遭受煎熬的勞苦大眾的翻身得解放。建國哥哥的戰術就是拋舍私念,獻身越南人民抗擊美帝國主義侵略的正義鬥爭……建國和同去越南的兩個同學發誓把世界上最最攻無不克的思想利器「偉大的毛澤東思想」以自己的努力輸送到越南人民手中……
建國是躲在運送中國援助越南火炮的平板列車上的雨篷下出的南部國境。
建國是怎麼回來的,他們的目的達到沒有,這個我不知道,他也從不給我說起。那就好象是軍事機密一樣,我也覺得真是不好問起。直到見了與他同去越南的那兩個同學,我才知道他們是被解放軍的大棒子和軍犬從炮車篷布下攆了出來,那時他們已經深入越南腹地六十多里……
建國依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因為他做了,雖然沒能成功。
3
Third
1968年,建國哥哥下鄉走了。
是我送他去的鄉下。我知道這也許是我的一次演習,不出兩年我也得去。
從此我一人在機關大院里浪蕩,成了無人關注的小野孩兒。我十分懷戀我和建國哥哥在一起的歲月,但我知道他也許永遠離我而去。
建國偶爾也有回城,一年裡有那麼兩次三次,每一次回來,我就見他變了許多,開始是臉黑了些,後來是手粗了些,再後來回城往人前一站,撲鼻而來的是他身上的一股子煙火氣兒。有一次我甚至發現他躲在屋裡捉身上的虱子。再後來每次回家就先脫個精光,把衣服一股腦地投到開水鍋里——煮虱子。
最殘酷的是我發現了他的這些個事情。
「弟弟,你說這虱子算是什麼動物呢?」
我面露茫然,搖頭,心裡很是彆扭,流露著同情……
「我研究過,它們是專門寄生在哺乳動物體外的一種寄生蟲。」
我說這個大概我是知道一點的,我去老家也染上過。每回回城媽媽就把我的衣服全燒掉。
「……它是淺黃色或灰黑色,長著短毛,頭很小,沒有翅膀,腹大,刺吸式口器。常常寄生在人畜身體上,吸食血液。」建國似乎很是專業,卻聽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它寄生在人體上,名字有『有頭虱』、『體虱』、『陰虱』等等……它能夠傳染斑疹傷寒和回歸熱等箾病……」
「哥,你就別說了,我反正也得不著……」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是說禿嚕了嘴,我便有些心神不安。
「沒有關係,你遲早會得的,難道你不下鄉,難道你不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我說我下我下,一定下。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媽媽把你的衣服燒掉了?」我聽得越發納悶兒,建國卻越說得熱鬧,「你知道物質不滅之定律嗎?燒啊燒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就是辨證唯物主義者的金科玉律,誰也不得推翻,包括小小的虱子,燒掉變灰,灰留分子,分子轉換,然後……」
「然後呢?」我忽然有了興趣,這也一直是我崇拜建國的地方。
「……不知道了……」
建國再也沒有答得出來。
4
Forth
建國後來是死在了鄉下,沒能返城。
關於他的死在城裡傳說很多,我本不想說出這些,因為事已過去多年,若是再提,那於死者,與活者都是一種折磨。但我現已成年,近些年關於中國的青少年性教育話題漸成熱門,我雖也幫不上什麼大忙,但說起那事情,也許是對後人的一個驚醒……
建國下鄉大約兩年後的一天,他回了一次城裡。照例我去了建國哥哥家聽他講鄉下的事情。但那次不同的是他給我講了對我此生有著巨大影響的事情,那好象是給我的封閉的心靈磕開了一扇小窗兒,雖然那在現在看起來有些古怪,有些曖昧,但也的確是讓我認識到我該知道更多的事情,因為沒人對我講起……
「你知道隔壁大院的張小妹嗎?」
我知道那是和哥哥同班的女同學,是和哥哥下到一個隊上的。「嗯,知道。」
「我把他幹了。」建國的眼裡那時流露出的是一種滿足和幸福的光影。不是我這裡用詞出了什麼問題,在您看來把「干」字若與幸福相關聯,那便不是哥哥出了毛病就一定是我用詞欠妥。我聽得懵懂……
「你是知道的,我們倆好,她的爸媽也喜歡我,我們倆將來肯定是一家了,這個誰也否定不了。」
我當然不否定,哥哥的一切都是我的啟蒙,我為他們的相好而感動。可是為了什麼他要如此激動地重提老話呢?
「你知道女人是怎麼回事情吧,我現在真的是知道了……這好些年我們卻誰也沒敢動誰動得過分……可是那天在山裡砍柴,我真的是忍受不了了……」建國的眼底流露出炯炯神光,呼吸在喘,好象面前並沒有我這個弟弟在聽,他只是對著上蒼在說,像是詩人,有些抒情……
「……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們那下面並不是和我們男孩兒一樣兩個眼兒,三個!是三個……」哥哥所說在我,在我們男孩兒里還真的大多是那麼以為——以男之體度女之身。
「所以我不能從她的前邊去干,還得從底下,底下……說了你也不明白啊。」哥哥面對我的迷惘似乎很是遺憾,半晌,他才又補上了一句:「那還是她教得我。」
那年我剛十五歲,聽建國哥哥講得神秘,我的心裡卻是發生著驚心動魄。從我們男生11歲開始你一次他一次的發現遺精,到從同班女生的體格檢查表上偷看到有幾個寫著的「來潮」,男生女生間似乎朦朦朧朧地被扯上了一張薄膜,六年來同校同宿而兩小無猜的友誼也開始有了那麼一點疏遠和猜疑,私下裡男生也多了許多對女生的議論,一切都似乎在暗示著男人女人的不同,他們之間也將要發生些什麼……
5
Five
建國的死使建國的故事有了個結束,因為那樣的死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個痛快的終結,它預示著我再也沒有一個以男人作為朋友去推心置腹的機會……
建國哥哥和張小妹成了鄉里百十里地聞名的人物,一個叫流氓,一個叫野雞。那是寫在他們胸前木牌子上的大字。大字上又潦草地划上大大的叉子。他們從鎮子上走過,前邊有村裡的小夥子鳴鑼開道,後邊有村支書舉著紙喇叭筒朝天喊叫——
「打倒資產階級流氓!」
「誰耍流氓就叫誰徹底滅亡!」
人群里就有小孩子時不時拋來土坷拉,土坷拉打在木牌上迸成粉末,土坷拉打在哥哥和張小妹的身上,他們就疼痛地哆嗦。
和哥哥一個村上的同學後來說過,那時候建國就只有微弱的聲音在說:「我們倆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可是沒人能聽見。
當晚,哥哥和張小妹雙雙是從村後頭山上的大棗樹下飛身一躍,落入崖底的。那崖也叫「捨身崖」,據說有很多的人從那裡跳下去過,因為那崖天生是凸出在外,就好象跳水台一樣伸延出去,很便於跳下。
現在,我的箱底還保存著建國哥哥唯一的遺物,是那三件寶其中之一,那本艾思奇寫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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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虎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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