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真美瑣談 夏目漱石逝世百年紀念一
這個世界上，「我愛你」可能是「你好」之外最通行的語言。
由於中國大陸教材中日本作家的缺位，夏目漱石這個名字在大陸可能沒有西方的大文豪如雨果，印度的詩人泰戈爾廣為人知。當然，這其實只是近幾十年的事情。在民國時期，日本作家在中國還是很受歡迎的。如留日的周氏兄弟早在二三十年代就對日本作家有所譯介。
周作人在1918年所做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的演講中就提到了夏目漱石 書影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二卷》
不過有趣的是，雖然我們的教科書不收錄日本作品，但日本人的教科書里不但有論語這樣的文言文，李白、杜甫的詩作，甚至還有魯迅先生的文章。日本教科書中有一篇很有名的課文《山月記》，寫的還是在唐朝發展的事情。從這些也可知日本與中國的淵源之深。
日本NHk高校講座中的部分課表
日本中學課本中的課文《故鄉》 圖片自網路，侵刪
當然政治的隔閡並不能阻擋「愛」的力量。某日我問及一個平素不喜讀書的朋友:「知道夏目漱石是誰嗎？」「知道啊，就是那個說月色真美那個誰，是吧？」朋友的回答挺出人意料。一方面我沒想到他居然知道有夏目漱石這個人;另一方面朋友知道的既不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少爺》之類的作品，也不是夏目漱石「則天去私」的哲學。朋友了解夏目漱石居然是一個我以為比較生僻的軼事。看來在書齋里讀書讀久了，倒不知道愛情八卦才是世人所愛，文學之類倒容易讓人昏昏欲睡。朋友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外，不過倒也確實在情理之中。後來我發現，這個有趣的軼事不但在中國有流傳，即使歐美國家，這個故事也是有的。
而朋友接觸的這個漢語版的軼事內容大致如下:
夏目漱石在學校當英文老師的時侯，讓學生們翻譯英文「I love you」，學生們都翻譯成了「我愛你」。夏目漱石說，我們日本人不應該那麼直譯，「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才是好的翻譯。
可以說這個小故事的一些細節可能會有所不同，比如有的版本是翻譯男女主角在月下散步時的故事時，男主角情不自禁說出「I love you」，還有的版本是將「今晚」二字略去的。還有的版本是漱石先生對學生呵斥。
我想既然這個故事在全世界都有名，那麼故事的出典是會在哪裡呢？於是我查閱了1993年出版的《漱石全集》，然而無論是「love」的條目還是「月」的條目都沒有見到這個故事。
《漱石全集》二十八卷總索引 和文索引
《漱石全集》第二十八卷總索引 英文索引
旋即一想，這個故事本身就是描寫夏目漱石的，怎麼可能是夏目漱石寫的呢？所以不出現在《漱石全集》中也挺正常的。看來以我個人之力是找不到出典了，於是只能上網查證。本想著這個故事會是漱石的哪位弟子所說，然而一篇《「月が綺麗ですね」検証》卻給了一個無情的答案。這個故事真的只是一件軼事，日語所謂「都市伝説」。《「月が綺麗ですね」検証》所找到最早的有關「月が綺麗ですね」的內容出現在1977年一份《奇想天外》的雜誌中。漱石先生是1916年去世的，而這個雜誌都是戰後的事情啦，如此看來這個故事真有些「上古茫昧無稽」的意味了。
《「月が綺麗ですね」検証》找到的最早的文獻
我繼續查看了其他的一些資料，有的說這件軼事出自小田島雄志的書，有的說這件軼事是夏目漱石弟子中勘助的自傳《銀の匙》中一段話的流變。還有的說這件軼事是二葉亭四迷翻譯屠格涅夫《單戀》中一句話的變體。一些學術論文和教授推特也指出了這件軼事並不存在。總之，這個故事虛構的可能性看來非常大了。
有關「月が綺麗ですね」的一些網頁
我暗忖自己聽了這個故事那麼久，也沒有懷疑它的真實性，看來眼睛還不夠尖。轉而一想，這個故事倒的確是有它的合理之處。熟悉夏目漱石生平的人知道，夏目漱石是屬於大器晚成的作家。他的第一篇成名小說《我是貓》是在他38歲的時候才寫就的。而之前的夏目漱石是在東京和熊本做英文教師，1900年的時候，夏目漱石還奉教育部之命去英國留學了兩年。由此可見，漱石先生在課堂上講評翻譯實在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漱石全集》第十三巻 《英文學研究》書影
我相信這件軼事還有一個旁證。夏目漱石作品中有一本叫《三四郎》的小說，寫的是主人公三四郎從一個鄉下畢業的高中生成長為一名東京大學生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他的心路歷程。書中有一個人物廣田先生，其原型應該就是夏目漱石自己，因為這個人物在小說一開始就吐槽正岡子規非常愛吃水果，有一次，竟一口氣吃了十六隻很大的灠柿子，而正岡子規正是夏目漱石最好的俳友。《三四郎》中有那麼一段故事，眾人幫廣田先生搬家，其間廣田先生與各人談論了一句翻譯，錄於下:
「那個劇本中有一句名言，叫：Pity』s akin to love……」廣田只說到這裡，又一味地噴起「哲學之煙」來。
「日本似乎也有這樣的句子哪。」這次三四郎說話了。其他的人也都說：「似乎是有的。」但是誰也回憶不出來。那麼姑且將它譯出來看看吧。四個人作了種種試譯，怎麼也統一不起來。最後與次郎發表意見了。「
這句話，非得用俗語來譯不可，句子的意趣原本是俗語嘛。」這種意見出自與次郎的口中是十分恰當的。
於是三個人決定把翻譯的事情委託與次郎全權處理。與次郎考慮了片刻。
「這倒有點兒為難了，我看這麼譯行不行 —憐憫即愛慕。」與次郎說。
「不行，不行，低劣極了。」廣田先生立即皺著眉頭說。這種譯法好像十分低劣似的，使三四郎和美禰子一起笑出聲來。笑聲還沒停止，庭園的木門吱的一聲打開，是野野宮君來了。
「已經基本上整理好了嗎？」野野宮君一面說著一面走到走廊的正面，像是窺視似的，掃視了一下屋裡的四個人。
「還沒有整理好哪。」與次郎趕緊說。
「能幫一會兒忙嗎？」美禰子附和著與次郎的意見。
「看來是非常熱鬧呀，發生了什麼有趣事兒了吧？」野野宮君獨自嬉笑著說道，接著一個向後轉，坐到了走廊旁。
「剛才我翻譯句子，挨先生批評了。」
「翻譯？翻譯什麼呀？」
「唔，沒什麼大意思，譯的是：憐憫即愛慕。」
「唔，」野野宮君在走廊旁轉成斜對面而坐的角度，「這話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我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誰也不懂呀。」這次是廣田先生說話了。
「不，我把字句壓縮得過分厲害了，所以……拉成正常的字數，是這樣的：所謂憐憫，實乃愛慕耳。」
「啊哈哈哈，那麼原文是怎麼說的呢？」
「Pity』s akin to love.」美禰子複述道。她的發音漂亮而乾淨。
野野宮君從走廊旁站起身子，往庭園的方向走了兩三步，不一會兒又一個轉身，在屋子的正面停下來。「不錯，譯得很好。」三四郎不得不注意起野野宮君的態度和視線。
——引文選自吳樹文譯本《三四郎》
我當時看到這一段文字的時候就覺得熟悉。文中的翻譯的句子也出現了「love」一詞(可惜未出現「I love you」)。所以更為篤信了「月が綺麗ですね」這個「都市伝説」。我想若是某一日，大家在夏目漱石某個弟子的回憶錄中能發現這件軼事，倒也是皆大歡喜了。
當然，除了夏目漱石身份的搭配，這個故事能流傳甚廣應該還有一點文化的因素。我第一次接觸這個故事的時候，很奇怪一點，為什麼夏目漱石要用「月色真美」作喻，如果僅僅表達東方人的含蓄應該還有更多的辭彙，何故漱石先生選擇了「月色」？而今我大概了解了兩種解釋的說法，第一種是最普遍的讀音說。了解一點日語知識的人應該知道日語中「月」讀作「つき」，羅馬音為「tsu ki」(tsu在漢語中類似「刺」的讀音)，而日語說喜歡某人，一般用「好きです」(省略主語賓語)，「好き」讀作「すき」，羅馬音為「suki」。「月」和「好き」若是讀含糊了，倒的確有幾分相似，是一種雙關語了。像今年上半年動漫《月色真美》第三集中安曇小太郎告白水野茜就用了這個意味。
《月色真美》中的劇情截圖
另外還有一種解釋是夏目漱石讀了《寧固斎談叢》中的一個故事，所以拿來做典故用了。故事如下:
堀尾忠晴當時十六七歲，長得風姿俊秀，博得了「天下無雙美少年」的美名，二十三四歲時即任加賀國主、權勢僅次於將軍家的前田利常暗戀他已久，最後托幕府的高官旗本某大人做媒，才得以約會。第一次約會時前田利常因緊張而不知所措，作為求愛者的他沒有說出風情之語，沉默之後還是沉默，最後僅憋出了「今夜的月亮很美」這樣的話來，結果堀尾忠晴丟下「看來尊兄特別喜歡月亮，那就讓尊兄自個兒暢意觀賞明月吧。在下先告辭了，免得干擾尊兄吟風弄月的閒情逸緻」這一句話，拂袖而去。
日文維基百科有「江戸初期の書物『寧固斎談叢』では前田利常との戀愛関係が取りざたされている。」之句
可能是江戶時代的故事書並未出整理本，也可能是我手頭資料有限，在我輾轉查了一些書籍之後，並未找到《寧固斎談叢》一書。不過日文的維基百科等網站都提到有這本書，想來這個典故不至於和「月が綺麗ですね」一樣虛晃吧。
結語
無論這則軼事真實與否，無論軼事的內涵到底是何，都不會妨礙我們感受東方式的含蓄美，也不會使我們降低了對漱石先生作品的喜愛。反而「月色真美」成為了很多人含蓄表達愛意的句子，甚至不限於日本國內。也許這是夏目漱石作為日本人最愛的國民作家所帶給世界的另一份遺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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