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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清三代的城市生活,你更喜歡哪一種?

明朝士大夫的精緻生活。圖/明代杜堇《玩古圖》

在《前朝夢憶》一書里,歷史學者史景遷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記述了士人張岱念念不忘的晚明的生活意趣。

「張岱一族住在紹興,紹興人幾乎生來就會品賞燈籠,蓋因此地富庶繁榮,住起來舒適愜意,多能工巧匠,亦不乏識貨之人。張岱曾說紹興人熱衷造燈,不足為奇,『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每逢春節、中秋,從通衢大道至窮檐曲巷,無不張燈生輝。紹興人通常把燈掛在棚架上,棚架以竹竿立於兩端,中間以橫木固定,簡單而結實。橫木可掛七盞燈——居中之大燈喚作『雪燈』,左右各有三個圓燈,稱為『燈球』。」

明代畫作《上元燈彩圖》,作者佚名,主要描繪了明朝中晚期南京地區的元宵街市盛景

「這類往事栩栩如生,深深烙在張岱的心中:『從巷口回視巷內,復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紹興城內的十字街會搭起彩繪木棚,棚子裡頭懸掛一隻大燈,燈上畫有《四書》《千家詩》的故事,或是寫上燈謎,眾人擠在大燈之下,抬頭苦思謎底。庵堂寺觀也以木架作燈柱掛燈,門楣上寫著『慶賞元宵』『與民同樂』。佛像前有紅紙荷花,琉璃火盞,熠燈生輝。附近村民都會著意打扮,進城東穿西走,團簇街頭,擠擠雜雜買些東西。城內婦人女子或是挽手同游,或是雜坐家戶門前,嗑瓜子、吃豆糖,至夜深才散去。」

華燈,只是張岱的眾多癖好中的一種,他說自己「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明代畫家商喜的名作《明宣宗行樂圖》

年輕時,他的癖好經常變來變去,難以持久;但在明亡後寫就的《陶庵夢憶》(也就是史景遷記述他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素材)里,他追憶自己畢生所好時,卻充滿深情,彷彿把它們當成安身立命的依託。

多年前,傳媒人李方寫過一篇《我最願意生活的十個時代》。這是一個有趣的測試題,問你最願意生活的時代,其實是想讓你回答最喜歡的時代,從中可見你的三觀以及對生活方式的理解。

李方最推崇的,是11世紀的北宋。他的理由是:「這一百年里,五個姓趙的皇帝竟不曾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我是文人,這個標準雖低,對我卻極具誘惑力。」後來,李方寫有一篇《我們都是宋朝人》,引用了嚴復的一個觀點:「中國所以成今日現象者,為惡為善姑且不論,宋人所造什八九。」

南宋劉松年《宮女圖》

如果從國力強盛的角度來看,唐朝、明朝、清朝會位居「我最喜歡的朝代」前三位;如果從生活方式的角度來看,宋代固然備受推崇(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就認為宋代是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時代,稱其為中國的「近代早期」),但像李白和杜甫的唐朝、名士時代的東晉、張岱和文震亨(寫《長物志》那位)的晚明、李漁和袁枚的清代,都會進入人們的選項。

李方在《我們都是宋朝人》中寫道:「我們被稱為漢人唐人,沒人說我們是宋人。但我們還是漢人唐人嗎?粗線條的、氣象宏闊的、雖遠必誅的……我們更像宋人:商業的、享受世俗生活的、情感細膩的、注重倫理觀念的、不喜歡打仗的……嚴復的意思是說,今日中國,是從宋朝開始形成的;再往前的漢唐,那簡直是另一個國家。」

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市民生活方式,始於宋代。有人說,中國的文藝復興發生在宋代,人們發現了自己內心真正的需求,隨之發展起一種追求世俗生活的商業文化。

宋徽宗趙佶《聽琴圖》(局部)

李方不禁浮想聯翩:「北宋曾經佔有全世界超過一半的財富,她的人民的富裕程度遠遠超過後來的明清,她的商船隊遍及亞洲各海域,她的知識分子崇尚一種優雅(可能過於纖細)的生活方式,她發展起來領先全世界的技術文明,甚至她的最後一任統治者是一位造詣非凡的書畫家和藝術品鑒賞家……如果這個時代不被打斷,中國會發展成什麼樣子?」

歷史沒有假如,穿越回去改變歷史進程,也終究是妄想。元朝統治者摧毀了宋代精緻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摧毀了對日常生活的美感的信仰。以品茶為例,寫有《茶之書》的日本學者岡倉天心說,中國也有過講求境界的茶道,宋人的「點茶」就是浪漫主義的,但異族的入侵導致禮崩樂壞;日本反而承接唐宋古禮,並把禪學融入茶事,最終在15世紀形成茶道。

南宋劉松年《攆茶圖》

歷史研究者吳鉤比較了三個不同版本的《清明上河圖》——分別是北宋張擇端本(即去年北京故宮博物院「石渠寶笈特展」展出的版本),明代仇英本(現藏於遼寧博物館),清代陳枚、孫祜、金昆、戴洪、程志道五名宮廷畫師繪製的清院本(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發現在宋、明、清三代,中國的城市治理存在著一些重要的區別。

由於年代不同,這三個版本的《清明上河圖》的參照對象也不同:張擇端以北宋東京為藍本,仇英筆下的其實是明後期的蘇州,清院本則參照了清代的北京城。

從畫面上看,不同時代的城市的區別,首先體現在城防上:張擇端本的東京,城門是不設防的,沒有士兵把守,城牆上也沒有防禦工事;進入城門之後,也沒有城防機構駐紮,進城的貨商只需向靠近城門的商稅所交稅即可。

北宋張擇端本《清明上河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而仇英本和清院本中,城防嚴密,城門外設大柵欄,城門內有瓮城,還有士兵把守的城防機關,掛出「固守城池」「盤詰姦細」等警示牌。其次是內城,張擇端本和仇英本、清院本的最大差別,就在於前者不像後二者那樣,在街巷口設有大柵欄。

明清時期的城市裡設大柵欄,是夜禁制度的產物。中國古代的絕大多數朝代,都實行夜禁令:每到黃昏,城門緊閉,居民無事不得在街上行走,否則就是「犯夜」,要被罰的。唐代的長安城就是實施夜禁令的模範:黃昏時候,承天門擊鼓四百下,城門關閉;鼓聲再響六百下,城內的坊門一律關閉;行人犯夜,笞打二十。

到了明清時代,犯夜者面臨的處罰依然是笞打,依時辰不同分別「笞三十」「笞五十」。在清代,北京內城所設的大柵欄數量,有人做過統計:皇城內116個,皇城外1199個。

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宋朝則是中國古代難得的、幾乎取消夜禁令的時代。主因之一,宋代的都城布局打破了實行一千多年的「坊(里)市制」,居民區「坊(里)」與商業區「市」之間不再界限分明,夜禁難以執行;其次是執政者的態度。喜歡夜行的宋太祖將宵禁時間延遲到三更,五更即解除宵禁,禁止夜行的時間只有兩個時辰,使得東京城內普遍出現了「夜市」與「早市」。

到了南宋時期,夜禁制度更是名存實亡,據《夢粱錄》記載,「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遊人始稀;五更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宋代城市夜生活的繁盛,在張擇端本中也可窺一斑:「腳店」(小型旅館)和「正店」(豪華旅館)門前均有「燈箱廣告」,作用類似於現代都市的霓虹燈廣告。也就是說,宋代的城市,是日夜向市民開放的,更加自由、開放。

趙孟頫《鬥茶圖》(局部)

改朝換代之際,新政權的統治者往往採取嚴厲的制度,禁絕前朝的風氣。比如朱元璋禁絕通俗娛樂和民間博彩:「在京軍民人等,但有學唱的,割了舌頭;娼優演劇,除神仙、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不禁外,如有褻瀆帝王聖賢,法司拿究;下棋、打雙陸的,斷手;蹴圓的,卸腳。」「造逍遙樓,見人博弈者、養禽鳥者、游手游腳者,拘於樓上,使之『逍遙』,盡皆餓死。」

但隨著朝廷控制力的日漸鬆弛,以及生產力的發展,人們被壓抑的享樂欲抬頭,整個社會所崇尚的奢靡氛圍,與前期的嚴肅氛圍截然不同。晚唐、晚明、晚清的情況皆是如此。

以明朝為例,據《涇縣誌》,明初時地廣人稀,人尚儉樸,丈夫力耕稼,女子勤紡績蠶桑,「衣不過土布,非達宦不得輒用紵絲。居室無大廳,爭高廣惟式」;但到了成化、弘治之後,「生養日久,輕役省費,民彌滋殖,此後漸侈」。

明朝人的元宵節。圖/《明憲宗元宵行樂圖》

庶民的購買力與購買慾,已經超越官方原來所規範的消費形式,如「庶人之妻多用命服,富民之室亦綴獸頭」(見《吳江縣誌》),被稱為「僭越」。這種種僭越的消費現象,衝擊了原有的身份等級制度,於是,明朝廷屢屢發布「禁奢令」。

據學者巫仁恕在《品味奢華:晚明的消費社會與士大夫》一書中的統計,明朝廷發布了約119次禁奢令,其中憲宗成化年間以前只有11次,其他都是之後發布的。可見越到明朝後期,社會奢侈的風氣越盛,禁令也只是徒有成文而已。

追逐時尚的明人,有些人穿著奇裝異服如從朝鮮傳來的「馬尾裙」,有些人則追求復古風。馮夢龍的《古今譚概》就記載了一則笑話:「翟耆年好奇,巾服一如唐人,自名唐裝。一日往見許彥周,彥周髽髻,著犢鼻褲,躡高屐出迎。翟愕然,彥周徐曰:『吾晉裝也,公何怪?只容得你唐裝?』」

明代仇英《漢宮春曉圖》

在晚明,帶動流行時尚的,不全然是上層社會和精英階層,還有商人及商人婦,甚至妓女。士大夫階層對此的反擊,一是從輿論上抨擊奇裝異服為「服妖」,二是從美學的角度,發展雅俗之辨,把平民消費奢侈僭越的變化,說成「愚俗」,以此凸顯品位和身份。比如晚明士人將傢具「文人化」,甚至在傢具上銘刻文字,其實是藉助將物品特殊化的手法,抵制商業化。

就像張岱在《湖心亭看雪》中所寫,大雪三日之後的西湖,「湖中人鳥聲俱絕」,此時獨往湖心亭看雪,如置身圖畫中:「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了亭中,赫然發現有知音,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此時此景,舟子是俗的,痴相公是雅的——這就是文人所引領的生活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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