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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有一:寧做書法之鬼

「守貧揮毫六十七霜,欲求端的本來無法」,這是井上有一在與病魔抗爭的晚年寫下的話,也正是他一生踐行的寫照。

在世俗的印象中,井上有一是個剃著光頭,揮運巨筆,墨跡飛濺,摸爬滾打,旁若無人,無拘無束,放蕩不羈,一個野蠻十足的傢伙!他的筆觸與他書寫時的狀態一樣,充斥著咆哮與喘息。

創作中的井上有一(伊藤時男攝)

2017年10月,《寫並活著·井上有一》展在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舉辦,當我們步入展廳,撲面而來是巨大的「貧」字,頂天立地,如同一個大步流星的巨人。據井上有一的好友,日本美術評論家海上雅臣老先生回憶,有一寫「貧」時候,先在白紙上畫出「腳」,再畫上「軀幹」,然後畫上「臉」,最後給它戴上「帽子」——他是把字當成一個人來畫的。

展覽現場

《貧》墨、和紙

井上有一一生中寫了很多「貧」,他不賣錢,不收徒,不媚俗。「貧」並不是埋怨物質的貧困,而是一種堅守的態度。

貧家少年 罹難重生

1916年2月14日,井上有一出生於東京平民區一個貧苦的舊傢具商家中。父母雙方年近四十歲才生了第一個男孩,可以傳宗接代,於是給他取名「有一」,意思是「有了第一個。」

年近87歲高齡的海上雅臣老人告訴雅昌藝術網:「有一是個老江戶,舊時江戶地區的人往往性情耿直、脾氣急躁,一點就燃,這種性格是貫穿有一一生的。現實的苦悶無處發泄,就傾訴在了書法中。」

生在貧困家庭,井上有一卻從小就喜歡畫畫,渴望報考美術學校,但家裡供不起他上美術學校,有一隻好進入不收學費的師範學校。1935年,19歲的有一從師範畢業,成為了一名小學教員,他用微薄的薪水去上畫塾,但因為學畫時間只有晚間,無法一心一意投入繪畫,慢慢和同學拉開了差距,便漸漸喪失了繪畫熱情。

當時,有一所任職小學的校長長谷川發現了他的天賦,遂不斷建議他研究書法。但直到長谷川調任,有一也沒有回心轉意。直到25歲,井上有一的想法開始轉變,他在自製年譜上記載著:「昭和十六年(1941)年轉向書法」。

海上雅臣(左)與井上有一

一開始,自學書法的井上有一在文檢考試中落榜,但好勝心強的他更堅定了「一輩子搞書法」的目標,通過「前衛書法」組織奎星會會長宇野雪村,拜上田桑鳩為師。日本當時的前衛書法和墨象派都是上田桑鳩開創。剛入門,有一臨摹《雁塔聖教序》請桑鳩指導,逐漸有所悟,意識到書法中「純真」的可貴。

這一時期,日本走上了窮兵黷武的道路,1941年12月,日本對美國宣戰,日本平民社會也被拖入兵燹,國內根本談不上舉辦書法展覽。

就在1945年3月9日至10日的那一夜,東京遭到美軍空襲,遮天蔽日的B29轟炸機群投下無數燃燒彈,平民區竟也在轟炸範圍內,東京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當夜,有一正在任教的江東區橫川國民學校值班,為躲避轟炸,他躲在樓梯下的倉庫避難,仍被火焰吞噬,失去了意識。

翌日清晨,大火被撲滅,當校長和家屬巡查時,發現了瀕死的有一,經過五六個小時的人工呼吸搶救,有一才蘇醒。他發現昔日的校園化為廢墟,屍橫累累,哀鴻遍野,那一夜,據說有十萬人被燒死,百萬人無家可歸。

海上雅臣老人告訴雅昌藝術網,29歲的井上有一在死人堆里活了下來,從此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他以劫後餘生的目光看待世界,把悲慘的經歷變成了控訴的力量。

東京大空襲過去三十年後,井上有一把那一晚的經歷寫成了作品《啊!橫川國民學校》,這幅書法作品給觀者帶來了一種視覺暴力,即從線條和布白即能感受到那一夜的混亂、恐怖、哀哭、如同置身阿修羅界,豪不遜於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逢生欲逃逃不得,無奈困鎖鐵籠中;父母緊抓手不放,孩兒呼叫聲不停。啊!媽媽!只聞呻吟答無聲。天明火盡屍如山,唯有焦礫空寂靜……」字字泣血。

《啊!橫川國民學校》 145cm*244cm 1978年

井上有一自己曾說,同樣的作品並不能寫更多,他每寫一次,都極力回憶那一夜的恐怖,打開情緒奔涌的閘門因此每次寫完都心血耗盡。在評論家們看來,有一的書法充滿了對現實、對人生的關懷,或許這才是書法的奧義。

書法當為萬人的藝術

井上有一作為書法家嶄露頭角,是在戰爭結束後的恢復期。1950年,34歲的井上有一進入書壇,作為新秀,一帆風順,但他卻在入道二年時選擇了離開。

當時的書壇因循守舊,沿襲師徒關係,書法展覽評審工作偏重於人際關係而非作品本身,劣等作品充斥書展,這讓井上有一大失所望。據海上雅臣老人回憶,1951年,35歲的井上有一在「每日書道展」上獲得第三名,但他根本高興不起來。

在「第七屆日展」上,井上有一的代表作品《愛》被通知落選。有一終於下定了決心,與腐朽的體制決裂。他在日記中寫道:「落選得好。不能再學蝙蝠稱王了。不要為名利所惑,也不要害怕樹敵過多而作繭自縛。只要自己認為走得正,既要義無反顧。」

雖然曾為上田桑鳩門生,並為前衛派「奎星會」的骨幹,但因為藝術主張的差異,有一在1952年離開師門,退出「奎星會」,開始「另立門戶」。他與同屬於激進派的森田子龍、江口草玄、中村木子、關谷義道組成了「墨人會」,並創立自己的期刊《墨人》雜誌。

《鳥》 142X187CM 墨、和紙

有一情緒激昂地寫下了《書法的解放》一文,作為反抗書法界的檄文,包括以下主張:1、將書法從技巧中解放出來,變成人的書法,能看見純真心靈的書法;2,要把我們從一切束縛中解放出來,從「書法家」的束縛中解放人性;3、要對封建的書法界造反!

井上有一有件作品叫《隨心所欲地寫吧》,可以窺見他的態度:

潑出去

把它潑到那些書法家們的臉上去

把那些充斥在狹窄的日本中的欺詐和體面橫掃出去

金錢難以束縛我

我要干我自己的事

什麼書法不書法

斬斷它

我要同一切斷絕,甚至斷絕那創作的意識

隨心所欲地干吧

現代書法 現代書法 何為現代書法

速食麵式的近代詩

堅持巧妙運筆的少字數書法

連蹩腳畫家都不如的前衛書法

冒稱傳統派的廉價技術派

和竭盡剽竊之能事之徒

無能的懶惰者

……

海上雅臣老人告訴雅昌藝術網:「傳統好比根系,其中帶有營養的東西。但如果一直在傳統上走下去,就不可能創造出於西方油畫分庭抗禮的作品。井上有一沒有與傳統結合,也不反傳統,他反的是千人一面的筆式」。

1955年4月,井上有一開始了不僅排斥文字性,連筆墨也不用的創作,他把野外割來的草紮成草把代筆,以瓷漆代替墨,用一些毫無情趣的材料進行創作。他自己說:「以前走了不少彎路,這回總算找對地方了,打到點子上了!」

創作中的井上有一(伊藤時男攝)

海上雅臣認為,值得注意的是,井上有一用瓷漆創作的抽象作品,也不是照搬美國的「行動繪畫」。他自己曾說,沒有一次把自己的創作當做繪畫,而只是想要擺脫給書法帶上的枷鎖。用瓷漆創作時候,腦子裡依然有文字、筆、墨、紙。

不久,有一被房東要求退房,理由是瓷漆創作糟蹋了房子,貧窮的有一不得不搬家,並四處籌款為自己建房,創作暫時擱置了一年。一年後,墨人會的同仁們都感到現有的創作出了問題。

大家放棄文字性,扎堆進入非文字的抽象線條創作,本來以為可以更加自由,卻「只剩下聒噪不堪的作品」。大家在《墨人》展開了自我批評。終於,接近於西方熱抽象繪畫的時期終於結束,墨人會從否定文字又回到了文字性上。

《屬》 146X243CM 墨、和紙

《舟》122.5X181CM 墨、和紙

海上雅臣指出,在今天,很多人稱井上有一是「前衛書法家」,但這是錯誤的!雖然有一也有自詡為前衛的時期,但時間很短暫,1956年他放棄瓷漆創作,前衛書法和墨象一家是他批判的對象了。他不是前衛,而是「反前衛」的。

對於前衛書法,井上有一曾這樣總結:「戰後我們確實從陳舊的書法中解放出來,而且自由地開展了各種嘗試,如完全離開書法去搞抽象,曾為各種表現的多樣性搞得形容憔悴……只有從人性的根本上認真挖掘自己的勇者,才能洞穿『前衛書法』。」井上有一以為,只有把書法作為自由表現自我的手段,按自己的經驗、智性體現「寫的行為」,才是書法的生存之道。

井上有一自畫像

1956年9月,在第四屆聖保羅雙年展前夕,井上有一當選日本代表,評委們認為他的作品不輸於外國的抽象表現主義。有一也考慮過是否用瓷漆寫,但還是放棄了這一想法,依然用筆墨。瓷漆這條路已經走到了盡頭了,儘管沒有出現轉機,但他要嘗試著打破僵局。「字要堂堂正正地寫,寫出氣勢!」

「愚」和「徹」二字本來是一開始就打算寫的,有一一開始並沒有想把「愚徹」連起來寫。在看電影途中,井上有一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要徹底地愚!就用這兩字做書!

據海上雅臣描述,有一當時書寫《愚徹》的畫面是這樣的:

準備好紙墨後,脫掉上衣,跺跺雙腳,兩個胳膊輪開,運足了氣,然後大喊幾聲「愚徹」,騰騰站到紙上,握住了筆,一遍喊「愚徹」,一遍甩開大筆。不知不覺中筆握在雙手中。寫完了約有30秒,心臟砰砰跳,上氣不接下去,就像剛剛跑完百米,口乾得冒火。

井上有一在創作中

1957年,聖保羅雙年展開幕,井上有一的力作《愚徹》引發了轟動,並被英國美術評論家赫伯特·利德收入《現代繪畫史》中,讓他同波洛克、克萊因、什拉鳩、阿爾岑格等畫家並駕齊驅;在1958年比利時布魯塞爾萬國博覽會紀念展覽——「近代美術五十年」展上,有一再次被推選為日本代表。西方人認為他建立起一個東方的抽象框架。

v《愚徹》 1956

面對隨之而來的盛譽,井上有一依然保持著「愚徹」,保持清貧的狀態。他勉強接受了小學校長的職位,雖然事物更繁忙,卻能多掙一些工資,可見物質的匱乏。每月領來工資都要先還清上個月的紙賬,用剩下的錢維持生活,大部分是在只有一菜一湯,很少看到像樣的菜。

因而,有一寫了「貧」系列。他甚至認為,要走純之又純的道路,就需遠離塵世,方能有絕緣處逢生的覺悟。有一在演講中解釋說:「老子有一句話叫『知者富足』。我認為懂得這四個字,絕不會起戰禍。『貧』是簡樸生活的規箴。」

這聽起來似乎痴人說夢,沒有分量。但井上有一向海上雅臣提及,寫這個字的時候,自己腦海中清晰地映著那晚的焦土和死屍。這是發自內心的疾呼,決不能再發生那樣的慘劇,我們必須追求「貧」!

井上有一白天在學校盡職盡責,晚上回家就開始書寫。他說:「活著就是要揮毫,寧做書法之鬼」。就這麼一直寫了下去。

《梅》 125×223cm 墨 和紙 1966

《夢》 204×146cm 墨 和紙 1968. 1. 8

與病魔抗爭的日子 死也不能輸!

隨著中村木子去世、江口草玄、森田子龍、關谷義道的相繼退會,昔日「墨人會」的老戰友都離開了。有一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去年秋天,隨意作拙句一首;『各行其道,已是暮秋之時。』曾幾何時,在戰後的四十、五十年代和我們攜手並肩的上田桑鳩門下,墨人會同仁以及當時俗稱前衛派的諸位都各奔前程。不知不覺中,三四十年間互不往來,如今已進入六七十的深秋暮年。」「宛如一個人在孤零零立於枯草之中,左顧右盼,不無感慨。」

有一的人生進入了晚秋。

井上有一

井上有一

1979年,有一被診斷為肝硬變,馬上要過63歲生日的他一想,這個歲數被確診為肝硬變,恐怕活不過七十歲,大概再過五年就會得肝癌。

有一與病魔和死神不懈地戰鬥了整整六年,他說「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像在寫絕筆」。開始,他也覺得有些無奈,有些迷茫,甚至有些對於上蒼不公的怨尤與嗔恚。慢慢的他平靜了下來,他懂得了「換個角度,這也許是值得慶幸之事」。

於是,歷代禪宗大德的墨跡,那些一幅幅凝結了他們各自全部的人生智慧的絕筆——臨終偈,臨終偈也叫遺偈,是禪師臨死前留下表達徹悟之境的漢詩,據說圓寂之期將至,高僧起身握筆,手書遺偈,書畢擲筆氣絕。日本高僧的遺偈,成為井上有一晚年參究的重要憑藉。

在1982年10月27日,有一效仿禪師,寫下了自己的遺偈:

守貧揮毫六十七霜

端自欲知本來無法

遺偈

有一沒有向病魔和死神屈服。他不斷的創作,因勞累過度,被送到醫院。出院後重新投入到創作之中。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他創作了《上》、《月》、《心》。有一曾對海上雅臣說,「心」這樣的字是不好寫的,因為在寫「心」的時候,是把自己的心叫出來。在海上雅臣眼中,井上有一的「心」的第一筆像一隻頭朝左前,怒目圓睜、向著天空嚎叫的狼,「一匹狼交出了他的心」海上雅臣說。

《月》 127×98cm 墨 和紙 1982

《十牛圖(序三)》 43×63.5cm 碳棒 和紙 1984

他在一幅幅生動的絕筆中,有一超越了生與死,最終復歸於嬰兒般的天真。1985年5月,在最後的日子,井上有一已經拿不動包含墨汁的大筆了,就用碳棒來書寫。他像一個孩童一樣,用碳棒在一張張白紙上,或密匝匝、或疏落落,或歪歪斜斜,塗塗抹抹,寫下起了一篇篇童話故事:《夜鶯的星》、《廟會的晚上》《滑床山的熊》……

1984年8月31日 操上和美攝

南藝美術館館長李小山總結道:「縱觀井上的經歷和創作,幾乎可以說,他與書法之間是一種搏命的關係。井上用了一生來證明書法如何與個人共存,如何把自己的皮肉作為土地,血液作為養料,使得書法在不毛之地茁壯成長,繁花似錦。因而,他是一個標誌,一種象徵——證明了書法這一源遠流長的書寫形式魅力永存。」

作者:房衛

編輯:陶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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