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鵬：一個人在江邊行走
趙家鵬，趙家鵬，雲南昭通人，現居昆明。
在玉案山頂
有一年，一個人爬到玉案山頂
坐在顯赫的石頭上，第一次看清了
腳下的昆明城
多遼闊啊
那些需要仰望的高樓，忽然間
都可以輕鬆地指認
但有一瞬間，我卻感覺自己像
沒落的國王，對著一堆廢墟
怎麼也找不到山腳的
寓居之所。那時候，大風
正吹著草木和我
下山時，沿途沒遇見一個
認識的人
沒有鳴叫的清晨
在下河埂公園，遛鳥人
用青布蒙住鳥籠，他邊走，邊學鳥叫
口哨里，彷彿裝著
一群鳥的小家國。但籠中有鳥嗎
一隻，還是兩隻？
它們沒有鳴叫，我便找不到
揭開青布的半點線索
後來，遛鳥人舉著手機，像過去公社的大喇叭
播報消息，手機里傳來
大段盎然的鳥鳴
但整個早上，我都不知道
籠子里到底有什麼
老骨頭
外公摔斷手臂，母親送他去醫院
醫生摸了摸斷處
試圖接上
外公就嗷嗷地嚎叫了起來
母親後來說，那是她大半輩子
第一次聽見外公那樣
聽得心都快碎了
淚水就在眼窩子里打轉
母親嘆了口氣，又說：「人老了，
骨頭也跟著軟了。」
六十歲的一道坎
我們向癌症晚期的伯父
隱瞞了實情，告訴他：
這一劫，只是六十歲的一道坎
邁過去就好了
因此，在餘下的日子裡
他過得無比自信。有一回，他掀起衣服
展示腹部的傷口時
還輕鬆地說：「它多像一條
睡著的蜈蚣啊。」
六十歲時
一家人圍著他，給他祝壽
他坐在屋子中央，穿得像過年一樣
喜氣洋洋
眼裡閃著光。他以為
六十這道坎，就這樣邁過去了
但那天他的好心情
怎麼也讓我們高興不起來
殺雞案
父親將殺雞的技藝
傳給了哥哥。哥哥殺雞
手法更利落，更顯出一個年輕人
該有的鋒芒
雞血在院子里流淌
母親說
腥味太重，讓我趕緊
弄點炭灰掩住。我取來炭灰
撒滿了院子
晚上，我們圍著火爐
吃雞肉，看新聞。月亮照著院子
明晃晃的
水缸
抓計劃生育的隊伍，踩准了點
在夜色里，推門而入。但樓上樓下
搜了個遍，他們也沒找到
這超生的一家人。有人踢桌子
有人摔板凳，有人站在屋子中間
破口大罵：哪個雜種
走漏了風聲？他們又一次
撲了個空。在敗興而歸的路上
有人懷疑：這狗日的一家
難不成會隱身術？一旁的年輕同志
提議，再回去看看
這一次，他們又將屋子上上下下
翻騰了一遍
但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大家垂頭喪氣時，年輕同志
哆哆嗦嗦，指出了屋子裡唯一的疑點：
水缸。所有人恍然
趕緊揭開水缸上的苫蓋
在狹小的水缸里，一顆頭，皮球一樣
浮在水面，濕漉漉的眼神
嚇了大家一跳
但很快，他們像圍觀剛捕獲的野兔
興奮成一團。有人抑制不住
上前一步，抓住頭髮，將人從水裡
揪了出來，有人走在後面
踩著從他身上流下來的水滴
鑽進了夜色
羞愧
電梯搖晃了幾下
在37層與38層樓的中間
卡住不動了
同電梯的人
感到一種向下的恐懼
開始驚叫
兩分鐘後，故障排除
我們在27樓
走出電梯，像經歷一場災難
最後倖存的人
互致善意的微笑
我們都沒為之前的膽小
存半絲羞愧
廣場上的表演
飛盤划過廣場。一條狗
飛奔過去，在飛盤落地之前
躍起
穩穩地叼住獵物
飛盤第二次划過廣場
飛盤第三次划過廣場
飛盤第四次划過廣場……
我看得正起勁，一點都不想
離開廣場
我想看這條狗，耗盡
最後一絲力氣
看它在空中躍起，失手的收場
虛度
雪連著下了三天
此刻，突突的火車正穿行在北方
想到愛情是長久的事
我們就坐下來，對著窗口發獃
虛度茫茫的旅程
在那罕
在一個鰥夫眼裡
天藍得太乏味了，什麼都掉不下來
傍晚，短腿的青山從四面八方
向他靠攏
他在一棵茶樹下
取出啤酒，邀我同飲
那時候，落日正一點點
沉入背後的埡口。瀾滄江面升起的霧
就快要漫過
我們仰起的脖子了
在山中
清風拂山崗，有人在清風裡
殺雞，籌備晚宴。我在一張桌子上
聽見一整座山上，蟲子的嘶鳴
但是一整晚
我都沒有聽見一聲雞叫
看著江對岸，一字排開的山坡
空中的筷子
不知要伸向哪裡
一個人在江邊行走
面對流水時
我的羞愧，陰翳般
覆蓋身體的溝壑
你看，一個生活里挑不起事端的人
再無勇氣，像擲石頭一樣
縱身，躍入江中
放浪一次
與牛過江
四頭牛在江邊吃水，我在江邊
等一艘去對岸的船。那時，江水緩慢
青山笨拙，對岸來的風
吹著我們，像吹著低微的事物
後來在江上
與四頭牛，同舟共濟
它們甩動著長長的尾巴，溫柔地喘息
望向我的眼神
充滿仁慈。那時，江水遼闊
我與牛相安無事
野雲心
香蕉林里有風聲，僅限於
香蕉林。水底魚翔，也僅限於
屁股下的魚塘
在勐阿鎮，有一瞬間
我胸無大志。坐在乾淨的竹筏上
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虛偽：
太陽落山，白鳥歸林
於我何干?
一顆怦怦然的野雲心，也不過是堆
扶不上牆的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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