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章太炎撰寫的陸榮廷墓誌銘

勛一位、耀武上將軍、兩廣巡閱使陸君墓表

陸先生名叫榮廷，字榦卿。他的先人是廣東高要人，遷移到廣西成為武鳴人，他的考試成績很優秀，是縣學的武科學生。母親是歐氏，先生在一歲多時父親就去世，五歲時又失去母親，在外祖父母家長大。七歲時離家外出求學，每當從書裡讀到古代的俠義故事時，總是響往和思慕。他的體力驚人，能承受超過別人的負擔。十六歲時，到龍州去當緝捕兵，碰巧法國入侵越南，清廷下令兩廣、雲南出兵抵抗。那時桂林的吏部郎唐景嵩奉命勘查越南的戰事，也自己成立景軍五營，陸先生接受招募，進了選鋒營。不久，統帥馮子材率領大軍出鎮南關，收復失地。在攻克涼山的時候，剛好貴州的布政使王德榜在之前率領側翼部隊進入越南，剛被圍困在山谷之間，聽到捷報，就從包圍圈中突圍而出，奮力把敵軍隊伍切斷成幾截，然後把他們擊敗，震動了整個南方，可是清廷竟然還不知道，突然下令與敵軍議和，將士們都很不服氣，但沒人敢抗命，陸先生帶著士兵長跪在唐景嵩面前，哭泣，請不要聽命，唐景嵩知道他的才幹，授權讓他帶兵去。他率領願意跟隨的義勇隊五百人，進入越南曲折隱蔽的地方，和法軍對抗，遇到大量的敵軍就收兵躲避，是小量的話，就趁機襲擊，直到把他們全部殲滅為止。越南民眾爭相運糧勞軍，高平、七綌、廣淵、諒山等地有許多依附順從的人。有幾年的時間，法國人很苦惱，便私下請清軍邊防部隊的統帥蘇元春（時任廣西提督）把他的軍隊遷徙入關（鎮南關），而且約定不得任命他為獨當一面的將領，蘇元春答應了他們。

陸先生回到國內，從建立前營的營帶做起，經過多次的升遷後成為榮字軍統領。岑春煊出任兩廣總督時，以陸先生剿山寇有功，奏請授任廣西右江鎮總兵。得知這消息時，法國公使拿出以前的私約向清廷提出抗議，清廷就此事向岑春煊下達文書，岑春煊回覆說：「中國任用將領，不需他國的認可。況且在越南為患的人是陸阿宋，現在所指派去當總兵的人是陸榮廷。陸榮廷不是陸阿宋，不可以胡亂地拿來冒認。」法國公使無話可說。所謂阿宋，是陸先生的小字，在越南時用的稱呼，所以法國和蘇元春訂約時，說的是陸阿宋。沒多久他獲調升為左江鎮總兵，又被提拔為廣西提督。不久之後武昌起義（1911年），廣西響應，以巡撫沈秉坤為都督，按察使王芝祥為副都督。；兩個月之後，正、副兩位都督親自帶兵越過山嶺，去增援武昌起義兵，由陸先生代任廣西都督一職。當時副總統黎元洪感激廣西的馳援，尤其鍾愛老先生。民國二年（1913年），黎元洪被脅迫到北京（就任副總統），老先生知道大總統袁世凱必定會改用帝號，所以表面順從，而暗地裡自己有所準備，外人都不知道。民國四年（1915年）的秋天，帝制的議論興起，以明年為洪憲元年（1916年）。那年的冬天，蔡鍔、唐繼堯率領雲南軍討伐袁氏，廣東的統帥龍濟光派遣他的兄長龍覲光帶兵經過百色，窺伺雲南，陸先生伏兵襲擊，把他打敗，全部繳械，開始公開表示討伐帝制，和雲南相呼應。北伐到達長沙時，袁世凱去世，依法由黎元洪繼任（總統），他被任命為湖南督軍，接著又被調到廣東。第二年的春天，他入京覲見，獲授兩廣巡閱使。

在那時候，總統府和國務院很不和睦，朝野之間顯得慌亂，黎元洪詢問有關軍務的計策，陸先生一向懇切直率，又生長在山海之間，不熟悉人情的狡猾奸詐，在入覲的時候，途徑銅山，和長江巡閱使張勳相遇，張勳表面表示忠誠，握手的時候信誓旦旦，他全都相信。到了覲見的時候，就說張勳是可以委託重任的人。歸來三個月之後，黎元洪竟然以召喚張勳入京調停國事失敗，陸先生十分憤怒，和前臨時大總統孫中山謀劃會師北伐，剛剛開始討論，張勳認為是被去職的國務院總理段祺瑞所破壞的，就把北伐軍命名為「護法」軍。陸先生熟悉軍務，行軍時對百姓施予恩惠。在他剛治理廣西的時候，盜賊全都退避，後來仍舊每年出兵剿賊，從來都不加稅收，口袋裡沒有剩餘的錢財。遇到知識分子和官吏時，他顯得尤其謙卑，而當時兩廣的首領人物，長久以來都互相猜忌，廣東人尤其喜歡玩耍，日夜都在接待（權貴）。民國九年（1920年），陳烱明從東江來，番禺失陷；明年（即1921年），廣西全部失陷。陸先生離開躲避，沒多久，廣西軍民又請他回來主持善後的事宜，一年多之後，也就離開了。他在江南住了幾年，絕口不談國事，民國十七年（1928年）十一月，在上海逝世，享壽七十三歲。他的配偶是譚夫人，兒子陸裕勛充當袁世凱的侍從武官，早年過世；庶長子陸裕光，是廣西陸軍第一師師長，次子陸裕藩，是廣西寧武軍副司令，再次子陸裕彰；孫子有四人。明年（即1929年）的春天，運回廣西葬在武鳴獅嘯山的南面。

我從討伐帝制時認識陸先生，到了他在江南隱居時，前往探望，他在言談間喜悅自得，不曾有不滿的樣子，他外貌怪異，尖銳的嘴巴向前突出，和明太祖絕對相似，為人表裡清楚透徹，所做的事情都沒有不可告人的，只有謾罵張勳，怪自己不加思索地引薦保舉了他，好在他的才能低劣，很快就仆倒了，而陸先生的過失，可以說是好像日、月蝕一樣，對人無所隱瞞。可是從民國初興到如今二十多年了，南北都流於貪污，南方比北方更污，憎惡北方的人都趨向於仰慕南方，其中沒被兩方面所感染的，只有陸先生和雲南提倡起義的幾位先生而已。抒發對人厭惡的心態亟待加以變更，現在的人把陸先生看作微不足道的灰塵，他離世已六年，還沒有表墓的碑石，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的春天，他的舊日部屬為了這事向我請求，我認為埋沒不公開的、和輔助精微的事件，是讀書人的責任，因此就把他的事迹寫出來，樹立在墓前的甬道上。

章太炎撰文

公元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七日修建

2015年9月11日

翻譯編輯：陸禮強 – 於澳洲雪梨

附原文：

君諱榮廷，字榦卿。其先廣東高要人，徙廣西為武鳴人，考業秀，縣學武生。妣歐，君生逾年而孤，五歲喪母，育於外氏。七歲就傅，讀書至古任俠事，輒鄉慕之。筋力絕人，能兼人負擔。年十六，赴龍州充緝捕兵，會法蘭西寇越南，清廷囑兩廣、雲南出師禦之。時桂林唐景嵩以吏部郎奉命勘越事，亦自立景軍五營，君應募入選鋒營。頃之，統帥馮子材以大軍出鎮南關，收失地。既克涼山，會貴州布政使王德榜前以偏師入越，方被圍山谷間，聞捷，自圍中突出奮擊斷（致）敵兵不相錄，大破之，南服響震，而清廷殊未知，遽下令與敵和，將士怏怏然，無敢抗命者，君率兵跽（jì，長跪）景嵩前，泣，請毋聽命，景嵩知君材，以兵授之而去。君率義勇樂從者五百人，入越南隈地，與法蘭西軍抗，遇大敵即斂兵避，其小敵也，即乘間掩擊，必盡殲乃止。越南民爭輸饢給軍，高平、七綌、廣淵、諒山諸道多附從者。凡數年，法蘭西人甚苦之，私請邊帥蘇元春徙其軍入關，而約不得任以方面大將，元春許之。

君歸，自建立前營營帶，累遷至榮字軍統領。岑春煊督兩廣，以君剿山寇功，奏授廣西右江鎮總兵。事聞，法蘭西公使以前私約赴清廷抗議，清廷下其事春煊，春煊覆曰：『中國仕將領，非他國所得可否。且為患越南者陸阿宋，今所請授總兵者陸榮廷。陸榮廷非陸阿宋，不得妄摭（zhí）相冒。』法蘭西使語塞。阿宋者，君小字，在越南時稱之，故法蘭西與蘇元春結言，但稱陸阿宋也。旋徙左江鎮總兵，擢廣西提督。未幾武昌倡義，廣西應之，以巡撫沈秉坤為都督，按察使王芝祥副。後二月，二帥親統師踰嶺，援武昌，以君代。時副總統黎公感廣西之援，尤愛君。民國二年，黎公被脅入京師，君知大總統袁公必改號，陽順命而陰自為備，外人不知也。四年秋，帝制議起，以明年為洪憲元年。其冬，蔡鍔、唐繼堯以雲南軍討袁氏，廣東帥龍濟光遣其兄覲光率師道百色，窺雲南，君伏兵襲破之，盡奪其仗，始宣言討帝制，與雲南應。北伐次長沙，袁世凱卒，依法以黎公繼，被任湖南督軍，復徙廣東。明年春，入覲，授兩廣巡閱使。

當是時，府院不輯，朝野框遽，黎公問軍計，君素愷直，又生長山海間，不悉人情狙詐，入覲時，道銅山，與長江巡閱使張勳遇，勛陽示忠款，握手誓約百端，君信之。及對，即言張勳可屬大事。歸來三月，黎公竟以召勛敗，君憤甚，與前臨時大總統孫公謀會師北伐，議方起，勛以為故國務院總理段祺瑞所破，遂命其師曰「護法」雲。君老於戎事，軍行遇百姓有恩。初治廣西，群盜屏跡，其後仍歲出師，未嘗加賦，槖（tuó）中無餘金銀。遇士大夫尤謙下，而時兩廣魁桀久相猜，廣東人尤好弄，日夜接構。九年，陳烱明自東江來，番禺陷；明年，廣西盡陷。君出避，未幾，廣西軍民復請歸主善後事，歲餘，亦去之。處吳下數年，絕口不談國事，十七年十一月，終於上海，春秋七十有三。配譚夫人，子裕勛充袁氏侍從武官，早卒；庶長裕光，廣西陸軍第一師師長，次裕藩，廣西寧武軍副司令，次裕彰；孫四人。明年春，返葬武鳴獅嘯山之陽。

余自討帝制時識君，及君隱吳下，往視之，言語姁姁（xǔ，神態和悅），未嘗有不平色，貌瓌（guī，傀的異體字，怪異）異，啄銳決前出寸所，與明祖絕相似，為人表裡洞通，舉事無不可語人者，獨謾於張勳，率爾任舉，幸其材劣，不返踵而仆，而君之過可謂如日月之蝕矣。然自民國興至今二十餘歲，南北流汙（同「污」），南彌汙於北，而憝（duì，怨恨，憎惡）北者咸慕趣南，其兩無所染者，獨君與雲南倡義數公而已。抒惡亟易，今人之視君如灰塵，歿六年，未有表墓之石，二十三年春，舊部以為請，余以為闉（yīn，古通「堙」）幽輔微，野人（士人自謙）之責也，故泆（yì，古通「溢」）其事，樹於墓道。

章太炎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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