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楚巫餘韻的世界走來

作者：黎荔

曾經，大地之上，華夏先民們生活中的生老、飲食、出入、穿戴、婚嫁、祛病、請神、驅鬼、祈雨、預言、慶祝、祈福、致富、禮儀、歌唱、舞蹈、故事、傳說等等，均與兩個字有關，那就是：巫儺。

巫儺是人神之間的中介。從訓詁學的角度看，「巫」，上一橫頂天，下一橫立地，中間一豎直通天地，中間人與人，是通天達地的意思。古人認為，巫能夠與鬼神相溝通，能調動鬼神之力為人消災致富，如降神、預言、祈雨、醫病等等，久而久之成為古代社會生活中一種不可缺少的職業。儺，是一種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禮。包括儺儀、儺戲和儺技。巫儺文化，是一種遠古的原始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長期以來，巫儺之風的傳承與流布融入習俗之中，即使在現代，仍以傳統文化的形態存留於民間，在南方之南的歷史上百越文身之地，在山高林密、地處邊壤的西南少數民族地區。

傳說在軒轅黃帝晚年，巫術盛行百姓家家都有人當巫搞占卜，崇尚鬼神而廢棄人事，一切都靠占卜來決定，不再誠敬地祭祀上天。尤其被黃帝征服的九黎族，信奉巫教，雜拜鬼神，不順從黃帝族的教化。於是，華夏文明的主要奠基者之一、五帝之一的顓頊登基後，下令民間禁絕巫術，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以和洽神靈。從顓頊執政的特點來看，他是一位把各項制度設列清晰的智慧型領導，他的「絕地天通」的重大舉措，標誌著華夏文明人與神的分離。顓頊將祭祀的權利收歸官府，斷絕了百姓溝通地天的權力，但賦予了重黎氏「通地天」的特權，而且這一特權經堯、舜延至夏、商，至周宣王時「失其官守」，重黎氏一直在「世序天地」。

為什麼南方的楚文化如此絢麗？因為楚地之民風特點，漢代王逸稱「其俗信鬼而好祀」。形成這一風俗的原因，來源於楚人的遠祖祝融（重黎氏）的巫祝身份。《史記·楚世家》載，祝融是帝嚳（顓頊死後，他繼承帝位）的火正。火正者，生為火官之長，死為火官之神，即祝融是人（火官）與神（火神）兼備一身的。祝融作為火官與火神的同一即人神同體的形象，是楚文化本質特徵及思維模式之形成的關鍵所在。重黎氏作為由最高統治者直接任命的「國家級」巫祝，其職責就是為了溝通天地以協調民神之關係，所以當他們要對某事進行祝禱時，就不能不將民的意願與神的意願結合起來進行思考，既要以人的身份考慮人世之需求，也要以神的身份考慮天國之補償。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視天國與人世為同一的世界，彼岸世界的鬼神與此岸世界的生民為生死相依的整體。這一思維定勢影響楚文化的突出表徵，就是巫風盛行萬物皆靈。

上下貫通，溝通天地，這顯然是在表達一種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統一關係的純真而神聖的理念，而這一理念在時光流逝了五六千年後的今天仍有現實意義。我始終念念不忘，我來自於重黎氏這一歷史上「絕地通天」的「天官」世族。就像屈原自稱顓頊的後裔，我也願自稱為祝融的後裔。我喜歡屈原的《楚辭》中浪漫的想像、艷麗的辭彩、人神相戀的主題，這些都是來自於楚地巫文化的影響。

我喜歡《楚辭》的香草馥郁，「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兮，秋餐菊之落英。」我喜歡《楚辭》的上天入地，「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又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我喜歡《楚辭》的靈氛占卜，「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我喜歡《楚辭》的巫咸降神，「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我喜歡《九歌》十一首，如一場盛大的演出，每篇因所祭對象不同風格各一。莊嚴肅穆如《東皇太一》，悲壯沉鬱如《國殤》，清新憂傷如《湘君》、《湘夫人》；《大司命》氣度軒然、《少司命》惹人愛慕。這是一個萬物皆靈的世界，不同於日常經驗世界的另一個陌生世界，這個世界標示出令人戰慄的靈魂深淵的一個維度。這個幻象陸離的世界，只能感覺到它的無窮無涯，卻始終無法準確把握，正唯此，才深邃得令人神往。如今《楚辭》里的世界的景觀在日本還可以看到。日本神社裡，對神而舞的巫女，要選沒有出嫁的少女，頭髮上面綁一種特殊的植物草繩，上身白裳，下身是褲裙，整個是雪白朱紅，在舞台上，她們不是舞給觀眾看，她們是舞給神看的，所以有一種嚴肅、端正的敬畏意味。那就是中國失落已久的《楚辭》中的巫祝景觀。

楚人可以「合一人神」，亦即視現實的生民世界與非現實的鬼神世界為同一的整體，從而泯滅了人神的界限，在這種思維定勢影響下，楚人也可以泯滅物我的界限，因此我們才可以看到屈原與鬼神同暢遊、莊周齊物而逍遙的自由美妙世界。在這個世界中，雖然仍然存在著二元的兩極，如人與神、我與物，以及生與死、福與禍、對與錯等，但它們的關係已不是對立而是對等，尤其是已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二者之間可以自由地轉換，所以老子可以等禍福莊子可以齊生死，甚至連蝴蝶和莊周也可以混同於一。在巫儺的世界裡，萬物皆有靈性。一山、一水、一樹，都是有著生命和喻意的。你有心，她就有靈，自然便會碰出奇異的火花。

我也想從各種有生命、無生命的存在中發現思想的閃光，看到生命的輝煌，重新「通天達地」，以一雙富有創造力的眼睛，看到萬物深處那一個舞蹈的世界，那一個五彩繽紛的奇妙樂園。

也許，這種瞬間的溝通，只能在混茫的剎那感覺中完成，只有藉助幻覺、直覺、想像和夢才能實現。真想聆聽祖先的啟示，在那種瞬間感悟中，從喧囂的現實世界中退卻，沉浸於一片寧靜的冥想，以整個心靈納受靈魂深處喚醒的具有集體性質的文化原型，從而領悟到一種前所未有、深不可測的人類情感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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