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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姥姥的砍刀

楊姥姥的砍刀

四至七

陳瘸子住在隔壁鎮,因為腿腳不好,很多活幹不了,所以只能靠乘船,幫人渡河,兼職捕魚,以謀生計。畢竟在船上,用到腿的地方較為少一點。陳瘸子對楊姥姥挺好,經常拿一些魚給她,或者給她的貓。但是楊姥姥並不給他好臉色看,因為那把砍刀,就是陳瘸子親生父親的。楊姥姥的丈夫和兒子,都是陳瘸子父親親手殺死的。貓似乎也不給他好臉色,每次陳瘸子一靠近,哪怕伸手想要摸摸,立馬一溜煙跑開。

劊子手間有個說法,殺人九十九,要收手,否則會斷子絕孫。楊姥姥的丈夫就是第九十九個。也許是因為父親做的缺德事太多,即便沒有絕後,陳瘸子一出生,腿就瘸了。

當然,上述都是傳聞,真假無從證實。

要命,為什麼自己還是會對這件事念念叨叨。這件事貌似在我心底生根發芽,總在我不經意間開幾朵花,影響我學習。我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掀開窗帘後發現外頭陽光正好。

吃午飯的時候,家裡人討論的話題很有意思,我在一旁連菜都沒夾就吃了一碗白飯。

羅豆子這幾天突然換了個人,相當誇張,性情大變,跟楊姥姥相處得特別融洽,聽說還要搬進楊姥姥家同住,盡贍養她的義務。人們都在猜,圖什麼呢?房子不值錢,分文存款沒有。圖那把不吉利的砍刀?這未免太可笑了。

這事就新鮮了。

還聽說,楊姥姥家的貓,一夜間全都不見了。羅豆子把前庭後院收拾一番,種上了花和菜,還養起了家禽。但凡跟羅豆子接觸過的人都說他撞邪了。面對人們提出的所有問題,羅豆子沒有像以往那麼說髒話說傻話,只是點頭笑笑,一語不發,像個孩子。真是個無法想像的尷尬畫面。

自打決心不關注這件事起,我再也沒有走過那條路,因為網吧在那段時間倒閉了。網吧被扣上了影響青少年健康成長的冤枉帽子。長期以來養成了通宵的習慣,導致我夜不能寐,所以只能隔窗望月,用無限嘆息來祭奠我被夭折的信息技術知識探索之旅。

在我正處於人生低迷期的時候,羅豆子把那件事再一次帶進我的世界裡。

當時應該是凌晨三點,人們睡得正深的時候。很多人在這段時間裡,天塌下來了都沒反應。我不是,我沒有白天,更沒有黑夜。後來我養成了在黑夜中冥想的好習慣,虛擬對戰。這難度很高。

在我就要攻克某個堡壘時,隱約聽到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我趕忙起身躲在窗邊窺看,發現有個人正站在院子井口邊。

是羅豆子。他來做什麼?

羅豆子顯得很緊張,東張西望。這麼鬼鬼祟祟,肯定有不可告人的事要做了,只是心理素質比楊姥姥差太多。確認周圍安全後,他從兜里拿出一瓶東西,像是泛著熒光的液體。那不是黑貓見到我後流下的眼淚嗎?

羅豆子的手有些發抖,慌慌張張地擰開蓋子後,朝井裡滴了幾滴後便倉促離去。

見他走遠,我趕忙去到井口邊看個究竟。夜太黑,黑乎乎的井底,除了倒映著銀色的月光,什麼也看不到。不過是幾滴發光的液體,一下子就被稀釋掉了。什麼意思?是加了什麼咒語的魔術藥水嗎?

我現在擔心的是那玩意有沒有毒。保險起見,我打來一碗水,讓家裡的狗喝了下去,然後倒頭就睡。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那條狗並沒有什麼異常。還未來得及告知家裡人,發覺他們已經喝了不少,幾天下來,也是沒有什麼異常。可我還是心有餘悸,始終不敢喝井裡的水。我想起那晚楊姥姥也是將一隻流淚的貓丟羅豆子家井裡,結果他就傾其所有為她養老送終。可是為什麼其他人喝了又沒事?

難道羅豆子是針對我?這想法讓我心裡毛毛的。

後來每次遇到羅豆子,總是讓我全身特別不自在。如果羅豆子歪眼咧嘴朝我吐口水,或者罵幾句髒話,我還覺得正常點。但是每次見到我,他居然變得畢恭畢敬起來,有時候還主動端水給我喝。幾次回家的路上,我甚至發現他偷偷跟在我身後,搞得我後來出門不得不帶把匕首防身。要知道,倘若羅豆子真的犯了什麼病的話,殺人可是不用負法律責任的,天知道他會不會在某個偏僻的路段對我圖謀不軌讓我玉身不保,雖然我們都是男的,但是誰猜得透神經病。

我這段時間被這些事搞得心煩意亂,腦袋有點受不了,想去河邊釣魚散心。在沒有網吧以前,我最多的活動就是釣魚。其實,我想去找河裡的陳瘸子。雖然無法確定他是不是跟羅豆子那樣,也中了什麼邪,但那貌似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出口了。

他肯定知道真相。

事實也是如此。

陳瘸子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打魚了,也好一段時間沒有渡客。河面船來船往,陳瘸子的船像是一枝被遺棄的枯木,漂浮在岸邊,隨波濤蕩漾。他心糾結得很,終日醉卧在船頭,像塊石頭那樣看藍天看飛鳥看星辰。真的是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有人過來吆喝他,他晃晃手不說話,一副苦瓜臉。

當我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陳瘸子酒醒大半,卻依舊迷糊,說,你也喝了吧。

我在一旁搭好漁具,和好魚餌,調好魚漂,打完窩才回道,喝什麼?貓眼淚嗎?沒有。我怕有毒,沒喝。

陳瘸子立馬坐起來說,沒喝就好,沒喝就好。

我說,你肯定知道什麼,那晚你追著我跑的事是什麼?

陳瘸子每吐幾個字就帶著一個酒嗝說,這幾天我都在想這事。不,這輩子我都在想這事。可能是天意吧。既然你過來問,既然你過來問,那我就告訴你吧。

陳瘸子又喝了口酒,說出了件極其荒唐的事。

在沒有當劊子手之前,陳瘸子他爸當年也是一名船家,靠渡客捕魚營生。陳瘸子他爸當時是鎮子里水性最好的人,人們算過時間,他一口氣能潛十分鐘。當然,時間再長也摸不到河底。

鎮子里有一年發大水,大河在狂風暴雨中摧毀了很多船隻。船家們紛紛都上了岸避難,唯獨陳瘸子他爸捨不得船,自恃水性好,賭一把。不過幾塊爛木頭,船被河水嚼得稀碎,陳瘸子他爸也因此捲入了河底。奇蹟的是,他居然活了過來。

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被衝到了岸邊,懷中抱著一把大砍刀。大家把他救回岸上,發現他把砍刀抱得死死,怎麼也拿不下來,就這樣昏睡了十天。由於砍刀氣勢咄咄逼人讓人心寒,鎮子里的長者們都說是不祥之物,勸他送回河底。陳瘸子他爸不肯,說是天意,後來便上岸成了劊子手,完成九十九的使命。人們都說他半人半瘋。

九十九到數後,陳瘸子他爸原本打算把刀送回河底,沒想到被楊姥姥奪了過去。在楊姥姥昏睡的那十天里,他知道她一定做了和自己一樣的夢。陳瘸子他爸也因此嘆息了無數次,說了無數遍天意。

刀有兩個用途,一是用來砍人,替陰間收陽壽,用刀者也能分一些陽壽。所以後來陳瘸子他爸活到了一百一十多歲。第二個用途就是用來砍貓。不是普通的貓,是喝過某位往生者生辰八字元水的貓。貓被砍後會被一分為二,二分為四,以此類推。在眾多貓中,有一隻看到那個人的下輩子,也就是看到投胎後的人便會流淚。

那眼淚不得了,是孟婆湯的解藥。那個人喝過後,便能夠想起上輩子的事來。

這麼說來,楊姥姥自然是讓貓喝了自己丈夫和兒子生辰八字的符水。也就是說,羅豆子是她的丈夫,我是她的兒子!她這麼做都是為了能夠一家人再次團聚。

陳瘸子深吸了口氣,然後長長嘆出,說,是啊。這就是楊姥姥的所有計謀,不顧後果的單純。太單純了。簡單。單純。喝了貓眼淚的人的確能恢復所有記憶,但這也是違背天理的事情,死後可是會灰飛煙滅不得輪迴的啊!當初我爸將你們的頭砍下,無論如何,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啊!那貓眼淚千萬不要喝,不能一錯再錯。上輩子的事都過去了,一切都是天意,命中注定的。

陳瘸子又喝了口酒,酒勁再次上頭,搖頭晃腦說,不對,剛才你說的不對。羅豆子不是楊姥姥的丈夫,如今他歲數比你大,所以他先死,你後死,所以他是兒子,你是楊姥姥老公。

這話丟過來,嚇得我魚竿沒拿穩,撲通掉水裡。我是楊姥姥老公,想想這話,讓我全身都起滿了雞皮疙瘩,陣陣冷顫不停襲來。腦子控制不住想起了楊姥姥,頭皮麻到腳趾頭。怪不得羅豆子對我的態度變化這麼大,他真的以為我就是他爹啊!兒子見到老子,看樣子他跪下的心都有。

我望了望浩蕩的河水和蔚藍的天空,想,網吧什麼時候才重新開業啊,再這麼下去,我會跟他們一樣瘋掉的。陳瘸子這麼玄虛的理由都能編我身上,如此神乎其技,真是誓必要將我的信息科技知識碾碎啊。

我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好好去網吧,非得摻和這樣的爛事,搞得這麼個心煩意亂的下場。或許我該回學校住宿一段時間,徹底跟這事斷掉糾葛,好好學習,腦子應該被知識改變命運,好好報效祖國的東西填滿。可是誰又能保證他們不來惹我呢?比如網吧。我就從來沒有主動找過網吧,是網吧主動勾引了我,以至於讓我一發不可收拾。要是羅豆子和楊姥姥再次主動過來找我,我該怎麼辦?報警?誰信呢。跟家裡人說?會被送往精神病院吧。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邁進了走向楊姥姥家的路。真是見了鬼。我抬頭看了看不遠處楊姥姥的家,心裡莫名燒起了一股火。原本網吧倒閉已經夠讓我抑鬱寡歡的了,還非得被這事搞得不得安寧。一個咬牙,我決定主動出擊,讓他們別再來糾纏我,否則!我也不知道否則的後果,反正用怒火嚇嚇他們,興許管用。

在我跨出第一步後就焉了,整個人像被霜打壞的植物,聾拉著腦袋趕緊躲到樹後面。

我看到羅豆子正朝我這邊走來,背著那把大砍刀。砍刀還是那麼邪氣,反射的光芒讓我睜不開眼。

他這是要背著楊姥姥的寶貝去幹嘛?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跟上去看看。

羅豆子的腳步輕快,有點急躁,神情帶著怒火,後背的刀像是一頭饑渴的猛獸。沒過多久,羅豆子就來到了河邊。他要找陳瘸子。

陳瘸子,是我,劉子成!

如果陳瘸子的話是真的,那麼那一刻,羅豆子便不再是羅豆子。

陳瘸子聽到這個名字,趕忙坐起身來。雖然他極力想要睜開眼看清楚是誰,無奈醉酒太重,整個人東倒西歪。竭盡全力,他看到了岸上不遠處的羅豆子正朝他招手。

羅豆子又喊了一句,是我!劉子成!我給你還砍刀來了!

儘管陳瘸子整個人都是醉醺醺的,連腦子都不受控制,但是一聽到砍刀這兩個字,陳瘸子立馬朝岸上走去。關於砍刀的所有故事,早已深深印入了他的生命里,他的肉體甚至能被這兩個字驅動。

陳瘸子跌跌撞撞走到羅豆子跟前,眯眼瞅見羅豆子手中正握著砍刀。他想看清楚是誰,那把刀是不是自己父親用過的刀,便探長了脖子往前湊。

羅豆子說,污衊我的畜生已被我父親一把火燒死了,草菅人命的判官已死,後代卻榮華富貴安樂其道,我隨後會接著找他們算賬。你!父債子償!當初你爸將我跟我爸的頭不分善惡就砍了下來,今天我就要用你的頭還債!

說罷,羅豆子雙手握緊大砍刀,任烈日磨利了刀刃,隨著刀鋒與空氣摩擦發出的一陣呼嘯,砍刀朝陳瘸子的方向揮舞下去。我在不遠處被這畫面嚇得腿腳動彈不得,鬼壓床一般,一個字也喊不出來。雖然自己平時在網吧玩遊戲,畫面比這血腥一千倍一萬倍,而一切真實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我可是徹底震撼了。

好在陳瘸子喝醉了,一直搖頭晃腦東倒西歪,羅豆子砍刀手法生疏,一刀下去沒砍准。雖然腦袋沒被砍下來,陳瘸子脖子上的大動脈卻被砍裂了。一股鮮血噴出,陳瘸子趕忙用手捂住,酒也是徹底醒了過來,嚇得他陣陣驚叫,踉踉蹌蹌往自己船的方向跑。

當時正值午後,渡船的跑船的也有不少人,聽到這一聲慘叫,趕忙跑過來一看究竟。所有人一看,全被這血淋淋的場景嚇得頭皮發麻後脊背發涼。有人趕忙朝鎮子里跑,一邊跑一邊大聲疾呼,不好啦!殺人啦!快來人啊!剩下的人分成兩派,一派人想辦法跑過去救陳瘸子,一派人想辦法衝上去制服羅豆子,人們四面八方涌過來,場面一片混亂。

羅豆子眼看情況不妙,趕忙再次舉起砍刀朝逃跑的陳瘸子衝去。陳瘸子怎麼可能跑得了,羅豆子朝他後背就是一刀,砍得他摔倒在地。見他倒下,羅豆子急忙衝上去,用腳踩住他的頭,看準他的脖子又是一刀。

隨著咔嚓一聲,身首分離。

我被嚇得癱倒在地,想,陳瘸子完了。

不一會,趕過來的眾人卸下了羅豆子的砍刀,將他制服在地,扭送到當地派出所。臨走的時候,我看到羅豆子依然怒視著陳瘸子,貌似大仇依舊未報,心中怒火難平。

人證物證齊全,羅豆子被判處死刑沒多久就執行了。一條鮮活的生命同樣在瞬間消逝。

在羅豆子走後,楊姥姥沒有找過我,而是自殺了。

那天很多人都在場。

楊姥姥穿著一身不知何年何月的舊衣服,那應該是她年輕時候穿的。衣服很舊,卻被洗得乾淨。她坐到了羅豆子的小船上,使勁撐到了河中央,順流而下。船上支起了兩個竹子搭的大十字架,架子被套上了兩身衣服,一套是他丈夫的,一套是他兒子的。

楊姥姥手中拿著水瓢,一瓢一瓢地往船里舀水。她的手又瘦又黑,像一枝幹枯的樹枝。她的臉風霜無數,皺眉無數。她的頭髮如銀絲,被梳理得一絲不苟。她的雙眼渾濁,看透了三界一般,卻又不能被人們看見一點心思。沒有人知道任何關於她和他們的故事。在人們眼裡,都是一幫瘋子和傻子。

船里的水越積越多,船緩緩下沉。在人們駕船趕到的時候,她早已隨船一同沉沒在大河中,銷聲匿跡,無聲無息。人們後來竭力打撈,卻什麼也沒撈到。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楊姥姥。

楊姥姥羅豆子陳瘸子的事,就像一塊巨石落水,無論在鎮子里還是縣裡還是市裡,都激起了巨大水花,帶來巨大波浪。可是,又怎樣,時間就像鎮子里的大河,終究把一切淹沒在了暗無天日的河底,不動聲色,永遠無聲無息。

後來,鎮子里的網吧重新開張了。我再次回到知識母親的懷抱中接受哺乳,撒嬌,很快便讓那些事褐色。

可我還是會走那條路。楊姥姥家再也沒有人住進去過,前廳後院荒草叢生。

有天晚上我經過那裡,發現院子里有幾隻貓嬉戲。月光明媚,正好打在楊姥姥的屋子上。屋子的二樓大門不知道被誰打開了,客廳供奉的砍刀赫然呈現。砍刀旁邊放著一個玻璃瓶,瓶子里裝著正閃著熒光的液體。

前方是通向網吧的路,右邊是一樓大門虛掩的楊姥姥的家。

我站在原地。

遲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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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梁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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